——《文心雕龍·知音》新探內容提要 《知音》是《文心雕龍》研究文學鑒賞的專篇,作者在總結文學鑒賞規(guī)律,闡述文學批評原則,介紹文學審美方法的同時,特別強調見“異”,即深識鑒奧,把握作家的獨創(chuàng)精神,發(fā)掘作品獨特的審美意義。這對于進入讀圖時代的我們開展文學審美活動,克服現(xiàn)代社會的弊端,抵制貧乏與平庸,遠離輕浮與虛無,完善自我,美化人生,重建人類文明,有著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關鍵詞 《文心雕龍》 鑒賞 批評 見異 知音 文學鑒賞是發(fā)生在作品與讀者之間的藝術審美活動,今稱之為文學接受、接受美學,是讀者作家在作品中所傳達的情感心志的深切感受和領悟,也包括更高層次上對作品的深入分析和科學評價。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專列《知音》一篇,論述了文學鑒賞的規(guī)律,提出了文學批評的原則,與前面的創(chuàng)作論相呼應,構成一個完整的審美體系,揭示了文學鑒賞、文學批評在文學審美實踐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 一、千古浩嘆 知音實難 “知音”典出《列子·湯問》:“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辈朗枪糯臉穾?,戰(zhàn)國時孫卿就說過“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荀子·勸學》),足見其技藝之高超。他用琴來表達自己的思想,抒發(fā)自己的感情,而唯有他的好友鐘子期能從音樂中聽出來,兩人引為知音。后來,“鐘子期死,伯牙終生不復鼓琴”[2](P717),認為世間再沒有人能欣賞他的音樂了。此后,人們便用“知音”來形容讀者品鑒作品時與作者所達到的心靈的高度契合。 由于文學藝術是通過一定的物質媒介塑造審美意象傳達思想感情的,作者的情思意蘊凝聚在審美意象之中,需通過讀者的鑒賞品評才能復現(xiàn)并把握。而讀者的主客觀條件不同,對同一個作品往往會作出截然不同的評價,難以與作者完全相得,因而,人們常嘆知音難覓。如《古詩》中就有“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西漢劉向的《雅琴賦》中也有“末世鎖才兮知音寡”等句。劉勰研究了大量文學批評現(xiàn)象,加上自己的切身體驗,自然感受更深,故直接以“知音”名篇,探究知音之法,欲解知音之蔽。該章開篇即發(fā)出一陣浩嘆:“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連呼三“難”,慨嘆知音之稀。 知音為什么會如此之難呢?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作為文學審美對象的文學作品之“音”實難知。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即以語言為媒介構筑審美意象,傳達思想情感,其審美意象是間接的,具有一定的模糊性、抽象性、不確定性。因其模糊,讀者需用自己的經驗和想象去補充、復原;因其抽象,讀者要經過聯(lián)想、想象去重構、再現(xiàn);因其不確定,讀者可以隨著鑒賞的深入、情感的變化、想象的豐富而推移、變相與定格。由于讀者的主觀條件不同,在腦海中復現(xiàn)、再造的審美意象也就不一,進而可能發(fā)掘出與作者不同的“異”義或作品本沒有的“新”意,因而偏離甚或擴大審美意象的思想意蘊。加上“篇章雜沓,質文交加”,作品的數(shù)量浩繁,質量參差,體裁豐富多彩,風格千姿百態(tài),且不同的體裁有不同的要求,不同的風格有不同的特色,“筆區(qū)云譎,文苑波詭”(《體性》)。這必然給人們的鑒賞、鑒別造成一定的困難。知音難,本在情理之中。劉勰以具體可感的有形器物為喻,說明了這個道理:“夫麟鳳與麏雉懸絕,珠玉與礫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寫其形;然魯臣以麟為麏,楚人以雉為鳳,魏士以夜光為怪石,宋客以燕礫為寶珠。形器易征,謬乃若是;文情難鑒,誰曰易分?”麒麟與獐麂、鳳凰與山雞,珍珠與砂礫、美玉與石頭,這本是特征明顯,區(qū)別迥異的事物,生活中人們還有辨別不清的時候。文學藝術作品乃作家心靈創(chuàng)造的結果,又是通過語言媒介間接地表現(xiàn)出來的,其思想性、藝術性的鑒別之難,也就可想而知了。 其次,能夠真切品評文學藝術美的鑒賞主體“知”實難逢。 對于知實難逢,曹丕早有論述,在《典論·論文》中,曹丕把它歸結為文人的偏見,指出:“文人相輕,自古皆然”,認為這是由于他們“各以所長,相輕所短”而形成的。這雖然接觸了問題的所在,卻未能深加探究,仍只是片面之解。劉勰則從歷史的角度,全面而且深刻地揭示了“知實難逢”的根源所在。從劉勰的論述中,我們看到,鑒賞主體的主觀性是極為復雜的,它既由主體審美意識所決定,也為主體思想修養(yǎng)所制約,還要受到一定社會、階級、時代以及一定審美圈子的志趣、偏好的影響等等。劉勰列舉了三種現(xiàn)象:一是“鑒照洞明”卻“貴古賤今”的,即識鑒精當,有敏銳而深邃的審美眼光,但只看重古人而輕賤當世。以秦皇漢武為例,當年秦始皇讀到韓非子的《儲說》,漢武帝讀到司馬相如的《子虛賦》時,曾經拍案叫絕,恨不能與作者同時,可謂慧眼識珠。但后來得知確為同時并且來到身邊時,卻又不把他們放在眼里了。韓非子費盡周折來到秦國,秦始皇則“納說而殊之”,以致韓非子冤死獄中;司馬相如才華橫溢,心懷報國之志,漢武帝卻“放之乎冗散”,不為所用。[1](P716)這是帝王所為,他們出于自身及階級利益的需要,鑒賞只為裝飾門面,以烘托自身的高雅賢明,滿足一時一事之需,不可能成為作家的真正知音。二是雖“才實鴻懿”卻“崇己抑人”,即論者本身也確實藝高才美,卻往往抬高自己而貶損他人。劉勰舉了班固對傅毅的評論及曹植對陳琳、丁廙、劉季緒等人的不同評價來說明。班固與傅毅,兩人文筆本不相上下,班固卻譏笑傅毅寫作不知剪裁。曹植在議論作家才力時心存偏見,對建安七子中的陳琳(孔璋)一味排斥,丁廙(敬禮)曾請他潤色文章,他在贊賞丁廙的同時亦刻意抬高自己,而對曾經詆毀別人的劉季緒,更是貶得一無是處[1](P716)。這是文人之行,忌賢妒能,“崇己抑人”的目的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三是因“學不逮人”而“信偽迷真”,指那些不學無術卻喜歡跟在別人后面說三道四的人,劉勰所舉樓護之輩,他們自己學識不如別人,卻“信偽迷真”,為假說所蒙蔽,而不識作品的真美所在。這是庸人陋習,為求進身之機而附庸風雅。當然,也還有因所受教育有限導致的鑒賞水平普遍偏低的情況等。在這樣的狀況下,文學作品實難遇到真正的知音。 再次,文學鑒賞的主觀性特點與知音標準的客觀性要求的矛盾決定了“知音”難成。 藝術鑒賞是人的一種自由自覺的審美活動,它是讀者在“披文入情,動情觀照”的過程中,調動自己的生活經歷和審美經驗,對作品審美意象的一種藝術再創(chuàng)造活動。從鑒賞主體而言,它追求的是想象的自由和創(chuàng)造的樂趣,滿足于主觀感受的真實和情感體驗的愉悅。偏于直覺,重在情感,強調悟性,而并不要求考慮是否與作者原意相吻合、能否為社會公眾所接受。就審美客體而論,藝術作品依靠審美意象來再現(xiàn)生活,傳達情感,其審美意象的表現(xiàn)是間接的,它所包含的審美意蘊也是豐富復雜的。不同審美主體,在不同的情境之下,從不同的角度,可以感受到不同的意象,體驗到不同的情感,把握住不同的意蘊。文學鑒賞活動中,讀者完全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審美趣味,對作品進行獨特的感受、體驗,作出自己的理解、認識和評價,見仁見智,各隨其性,所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林黛玉”,這樣的情況是普遍存在的,劉勰在《知音》中提到:“慷慨者逆聲而擊節(jié),醞藉者見密而高蹈,浮慧者觀綺而躍心,愛奇者聞詭而驚聽。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各執(zhí)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所謂‘東向而望,不見西墻’也。”即胸懷慷慨的人,聽到激昂的聲調便擊節(jié)叫好;性格含蓄的人,看到深沉的文辭也興奮跳躍;智慧浮泛的人看到綺麗的辭藻則為之心動;喜歡獵奇的人,聽到詭異的事情就聚精會神。符合自己口味的就贊賞,不合自己愛好的就鄙棄……這正是審美接受活動的特點所在。作為一般的審美鑒賞活動,鑒賞者還只是停留在主觀感受上,沉浸于由作品所激發(fā)的精神的愉悅、情緒的激動、情感的滿足,來不及對作品作出冷靜客觀的分析,不可能作出科學中肯的評價,因而存在著“東向而望,不見西墻”的局限。我們不能苛求這種狀態(tài)中的讀者成為“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的知音。當然,也不排除少數(shù)鑒賞力強的讀者直觀地把握到作品的深義所在。但從總體上看,要對作品的思想性、藝術性進行全面的觀照,作出科學的分析,得出公允的評價,還有待于提升到文學批評的層次。 二、沿波討源 文情可鑒 “知音實難”,但并非“音”不可知?!胺蛑驹谏剿俦砥淝?;況形之筆端,理將焉匿?”伯牙是通過他的琴聲來表達其志在山水之情的,鐘子期猶能一一明辨;作家的抒情言志,是形諸筆端,用語言表現(xiàn)出來的,按照劉勰在《練字》篇所說,“心既托聲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諷誦則績在宮商,臨文則能歸字形矣?!闭Z言畢竟是思想的直接現(xiàn)實,誦讀則可聽到聲音,閱覽則可看到文字,其情其理又會藏匿到哪里去呢?所以,雖“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即使作者不在眼前,我們通過對作品的解讀,完全可以發(fā)見作者的思想,感受作者的心靈?!柏M成篇之足深?患識照之自淺耳。”只要鑒賞主體具備了高度的審美鑒賞能力,作者的思想表現(xiàn)得再巧妙也是可以把握得到的?!吨簟菲校瑒③膹囊韵氯齻€方面給我們指出了知“音”所應具備的條件。 第一,“圓照之象,務先博觀”——豐富的審美實踐是知音的基礎。 “圓照”即對作品的全面了解,準確把握,公正評價。“圓”是我國古代評價事物的一種尺度,儒道佛各家均有此說。如《周易·系辭》:“蓍之德圓而神”;《莊子·齊物論》論五德,曰:“五者圓”;《淮南子·主術訓》有“智欲圓”。佛經中則更多,如“圓覺”、“圓寂”、“圓融”等等。劉勰精研經、子、佛典,他兼采各家之意而應用于對藝術作品的審美評價之中,如《明詩》篇:“然詩有恒裁,思無定位,隨性適分,鮮能圓通”;《論說》篇:“故其議貴圓通”;《封禪》篇:“辭貫圓通”;《體性》篇:“思轉自圓”;《風骨》篇:“若骨采未圓”;《麗辭》篇:“必使理圓事密”;《比興》篇:“觸物圓覽”;以及本篇的“人莫圓該”、“圓照之象”等等?!皥A”的意象有周全、全面、融和、圓滿、順暢等義。相對于審美對象來說,是一種內容與形式相統(tǒng)一的和諧、完美的呈現(xiàn)狀態(tài);相對于審美活動而言,是一種主客體相協(xié)調的圓融、和諧的審美境界;而對于審美鑒賞而言,則是指鑒賞者對作品的全面周密的觀照、恰如其分的評價,體現(xiàn)的是讀者與作者心靈的融通、契合。 要達到“圓照之象”,鑒賞主體必須有較高的藝術審美能力。而提高審美能力的途徑是“博觀”,即審美經驗的積累。劉勰指出:“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闭J為只有在操練了上千首曲子之后,才可能懂得音樂;只有在觀賞了上千把寶劍之后,才能夠鑒別兵器。同理,只有閱讀了大量的文學作品,熟悉了眾多的審美類型之后,才有可能分析比較,正確地評價文學作品的高低優(yōu)劣、成敗得失。“博觀”是培養(yǎng)和提高審美鑒賞能力的有效途徑。所謂操千曲、觀千劍,一是強調了實踐的重要,必須“操”,必須“觀”;二是強調了積累的豐厚,要上千次地“操”與“觀”。極言其博,以突出閱讀、鉆研、感受、體驗、想象、理解、尋索、玩味等文學鑒賞實踐對“知音”的重要作用。 “圓照”是知音的要求,而“博觀”便是知音的基礎。文學批評要求在對作品進行全面周密的分析研究基礎上,品評其水平的高低、質量的優(yōu)劣,作出客觀公正的評價。這就不能停留在一般的鑒賞水平之上。要品評得失,鑒別優(yōu)劣,就必須比較,有比較才有鑒別。而要比較,就必須依靠鑒賞者的經驗和閱歷,“閱喬岳以形培樓,酌滄海以喻畎澮”,美的各種類型是相對而言、相較而顯的,觀賞過五岳的高峻,然后才知道土埠的低矮,酌量過滄海的博大,然后才知道田溝的渺小。 第二,“目瞭則形無不分,心敏則理無不達”——敏銳的審美能力是知音的前提。 文學作品是作家藝術家審美創(chuàng)造的結晶,作家的情感心志,是通過具體的審美意象表現(xiàn)出來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作家為強烈的情感所推動,以飽滿的熱情關注著生活,以敏銳的目光,捕捉著具有審美意義的生活情景,以豐富的想象創(chuàng)造出作品中情感充盈的審美意象。這就要求鑒賞者同樣要有較強的藝術觀察、藝術感受和想象、理解能力,要有敏銳的目光和敏捷的思想。劉勰指出:“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則形無不分,心敏則理無不達。”在這里,他是將“目瞭”作為“心敏”的比喻提出來的,認為審美判斷中思想的敏銳要像觀察事物時眼睛的明亮一樣。眼睛明亮,就沒有不能辨別的形狀;思維敏捷,就沒有不能通達的道理。其實在審美活動中,審美主體的各種心理功能是綜合作用、相互聯(lián)系、相輔相成的。視覺、聽覺、嗅覺、觸覺,聯(lián)想、想象、領悟、理解等,共同參與著對審美對象的感知和審美意象的創(chuàng)造,劉勰提出的“目”與“心”,應該包含著上述所舉的各種感官和心理功能,而且是共同作用的。審美意象是具體而生動的,它既真實地再現(xiàn)著一定的生活情景,又表現(xiàn)著作者對理想情境的追求,需有銳利的目光去觀照、去審視、去截?。蛔骷业乃枷肭楦惺庆`動而深隱的,他凝聚、滲透在審美意象之中,需要用敏捷的思維去感知、去發(fā)現(xiàn)、去發(fā)掘、去提煉、去把握。讀者只有既具備敏銳的審美眼光,又具有敏捷的思維能力,才能直觀地把握作品審美意象中所深蘊的思想情感,發(fā)掘出作品的審美意義。 第三,“平理若衡,照辭如鏡”——實事求是的科學態(tài)度是知音的關鍵。 豐富的生活閱歷,敏銳的審美感覺是知音的基礎,但具備這些并不一定就能成為作家、作品的知音。秦皇漢武,是那樣的“鑒照洞明”,卻還是“貴古賤今”;班固曹植,是那樣的“才實鴻懿”,也依然“崇己抑人”??梢姟盁o私于輕重,不偏于憎愛”是何等的困難。因此,“平理若衡,照辭如鏡”,公正地對待作家,客觀地評價作品,才是知音的關鍵。 “平理若衡,照辭如鏡”,就是要求像用衡器稱物那樣的準確無誤,像鏡子照影那樣的分毫不差,這是劉勰提出的文學批評原則。只有不帶主觀偏見,不囿于個人成見,“無私于輕重,不偏于憎愛”,才能公正地評價作品,中肯地品評得失??梢?,能不能發(fā)現(xiàn)作品中的美是一回事,是不是公正地評價則又是另一回事,它需要鑒賞者的才智與敏感,更需要鑒賞者的良知和勇氣。具備這些條件,知音也就不難了。當然,絕對的客觀公正是不可能的。不同的時代,不同的階級,有著不同的審美觀,對文學也會有不同的認識和要求;不同的鑒賞者更是“知多偏好,人莫圓該”。不可能有一個永恒的、絕對的準則。但劉勰強調文學批評要有客觀標準,提倡批評家要有科學、求實的態(tài)度,卻無疑是正確的,在今天仍有著積極的現(xiàn)實指導意義。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尊重藝術規(guī)律,客觀公正地評價作家作品,不飾美,不掩惡。這是開展文學批評的正確態(tài)度,也是促進文學藝術健康發(fā)展的重要保證。 三、深識鑒奧 方為知音 “音”既可“知”,那么,該如何去“知”?又怎么樣才算“真知”呢? 《知音》篇為我們指出了深入感悟作品情志、正確評價創(chuàng)作得失的途徑和方法。 ?。ㄒ唬芭娜肭椋夭ㄓ懺础?br/> 劉勰通過對文學鑒賞同文學創(chuàng)作的比較,揭示了文學鑒賞活動的特點,指出:“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則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創(chuàng)作與鑒賞是藝術審美實踐的兩個不可缺少的環(huán)節(jié),它們是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作家的創(chuàng)作為鑒賞提供著審美對象,讀者的欣賞和批評又激發(fā)著作家新的創(chuàng)作熱情,促進著作家創(chuàng)作水平的不斷提高。沒有創(chuàng)作,也就無從鑒賞;沒有鑒賞,創(chuàng)作也就失去了意義,作品的社會作用、審美功能也就無法實現(xiàn)。但文學鑒賞與文學創(chuàng)作是性質相同而方向相異的審美活動。文學創(chuàng)作是作者先為社會生活所激發(fā),引起情感的激動,思潮的起伏,而進入創(chuàng)作的過程,通過藝術加工,用語言塑造審美意象,抒發(fā)思想感情,傳達自己的意志愿望,正如托爾斯泰所說的,是“一個人用某種外在的標志有意識地把自己體驗過的感情傳達給別人,而別人為這些感情所感染,也體驗到這種感情”[2](P48)這樣一種精神活動。作家的思想感情、是非愛憎,是滲透在語言文辭所描繪的意象、情境之中的。而文學鑒賞則與之相反,是讀者通過對作品中語言的理解而感受意象,通過對意象的感受而體驗情感,通過對情感的體驗而把握審美意象所蘊含的思想意義。創(chuàng)作是“情動而辭發(fā),理發(fā)而文見”;鑒賞則是“披文以入情”、“沿波而討源”?!安ā敝缸髌返恼Z言文辭、審美意象以及所激發(fā)起來的讀者的情感;“源”則是指滲透于語辭意象中的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心志情懷等。 “披文入情,沿波討源”,高度概括了文學鑒賞和文學批評的基本途徑,也深刻揭示了文學鑒賞活動的美育特征。正是在“披文入情,沿波討源”的文學鑒賞實踐中,讀者與作者以及其他不同個性、不同階級、不同民族乃至不同時代的讀者得以相互交流,彼此溝通?!笆肋h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作家可以通過作品抒發(fā)感情,傳達思想;讀者可以通過鑒賞作品感知作家的心靈,從中得到審美的享受,獲得思想的啟迪,汲取精神的力量,不斷完善自我,美化人生,改良社會。 (二)“將閱文情,先標六觀” 在具體的鑒賞活動中,我們則要從作品的形式入手,咀嚼文意,感受意象,體驗情感,領悟意境,對作品進行全面的考察。對此,劉勰提出了“六觀”:“是以將閱文情,先標六觀:一觀位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斯術既形,則優(yōu)劣見矣?!庇凇傲^”,以前有學者認為是劉勰提出的文學批評標準,這是不確切的。劉勰的文學批評標準,集中體現(xiàn)在《文心雕龍》的《原道》、《征圣》、《宗經》、《正緯》、《辨騷》等所謂“文之樞紐”的各篇之中,并貫穿于全書各篇對作家作品以及各種文學現(xiàn)象的評價上,其基本精神就是:“銜華而佩實”,“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等等。在《宗經》篇中,劉勰把它們概括為“六義”,指出:“文能宗經,體有六義,一則情信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边@些包括了對文學作品內容和形式、思想性和藝術性的全面要求才是劉勰所提倡和遵循的文學批評標準。至于“六觀”,則主要是“披文入情、沿波討源”的具體方法,著眼點是“文”是“波”,即如何從形式入手,把握作品的思想內容,品評創(chuàng)作的得失成敗,指出作品的高低優(yōu)劣。 以“六觀”驗“六義”,更可見出“六觀”確實是文學鑒賞中“沿波討源”的基本途徑和具體方法。一觀位體,“體”是指作品的體裁樣式,即看作家對文體的選擇和應用是否恰當,是否達到了“體約而不蕪”的要求;二觀置辭,看語言的運用,是否符合“志足而言文”、“文麗而不淫”的標準;三觀通變,看作家對傳統(tǒng)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是否能“參古定法,望今制奇”(《通變》);四觀奇正,看表現(xiàn)手法上的平正奇巧,是否做到了“因情立體,即體成勢”(《定勢》),“情深而不詭”;五觀事義,是看對古語事義的引用,是否符合“事信而不誕,義直而不回”的基本要求。六觀宮商,則是看文章的韻律、音調是否和諧統(tǒng)一。總之,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必須經得起人們各個方面的品鑒,“視之則錦繪,聽之則絲簧,味之則甘腴,佩之則芬芳”(《總術》)能叫人賞心悅目,給人以強烈的審美享受的作品方為上乘之作。 “六觀”所舉的六個方面,包括了作品藝術形式和思想內容的基本要素,體現(xiàn)了文學批評對作品從形式到內容,“沿波討源”的全面審視。劉勰認為,只有按此方法,全面深入地鑒賞、觀察、分析,才能對文學作品進行準確的判斷,作出中肯的評價。 (三)“深識鑒奧”,見“異”知“音” 藝術追求創(chuàng)新,作品貴有新意,文學的獨創(chuàng)性是作家孜孜以求的目標。劉勰在《隱秀》篇指出:“文之英蕤,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本褪钦f,優(yōu)秀的藝術作品是秀與隱結合在一起的?!靶恪敝傅氖俏恼罗o采意象的明麗,隱則是指作家心志情思的深涵。造成“文隱深蔚,馀味曲包”即文采深沉而豐富、情意充盈而委婉的特點,能夠“使玩之者無窮,味之者不厭”,獲得極大的審美享受。故“立意之士,務欲造奇,每馳心于玄默之表;工辭之人,必欲臻美,恒匿思于佳麗之鄉(xiāng)。嘔心吐膽,不足語窮;鍛歲煉年,奚能喻苦?”道出了作者的良苦用心。 創(chuàng)作者要追奇求新,鑒賞者當然要善于“見異”。所謂見異,就是要發(fā)掘出深隱在作品中的作家的心志與情思,發(fā)現(xiàn)作家、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所在。許多優(yōu)秀之作,正因為作家情思的深蘊而曲折,往往被人們的“俗鑒”所忽視乃至誤讀,因而導致“莊周所以笑折楊,宋玉所以悲白雪”的遺憾。針對這種“曲高和寡”的現(xiàn)象,劉勰特別提出了“見異”的要求,指出:“見異唯知音耳?!敝挥姓嬲摹爸簟保拍馨l(fā)現(xiàn)作家獨具的匠心。因為“見異”不是一般的鑒賞所能達到的,而必須“深識鑒奧”?!吧钭R鑒奧”即“鑒識深奧”之處,也就是深入地賞析鑒別,發(fā)掘作品的深情深義,感受作者獨到的審美體驗,了解作者的創(chuàng)作用心,從而把握作品內在的“異采”——獨特的審美價值。鑒賞者也只有在這種“深識鑒奧”中才能“歡然內懌”——獲得內心的愉悅和滿足,達到審美享受的極致。 劉勰對屈原創(chuàng)作的批評可謂知“音”見“異”的典范。在總論部分,他在提出“征圣”、“宗經”的同時,列《辨騷》于“文之樞紐”中,對屈原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全面而深入的鑒賞。他首先批評了當時的一些“褒貶任聲,抑揚過實”的評論,指出他們“鑒而弗精,玩而未核”的弊端,接著,從屈原《離騷》與經典的比較、楚辭的發(fā)展歷史、屈原創(chuàng)作的特點以及對后世的影響等方面進行了全面的考辨,揭示了屈原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特點:“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雖取熔《經》旨,亦自鑄偉辭。故《騷經》、《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遠游》、《天問》,瑰詭而慧巧;《招魂》、《大招》,耀艷而深華;《卜居》標放言之致,《漁父》寄獨往之才。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并能矣。”并認為“屈宋逸步,莫之能追”,從而高度肯定了屈原在文學史上的獨特地位,以及“衣披辭人,非一代也”的深遠影響,這些評價中肯而精當,實為“深識鑒奧”之論。 劉勰把文學審美活動當作最高的精神享受,認為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給人的感受是:“譬春臺之怡眾人,樂餌之止過客”——如同春天競上高臺,縱目四望那樣的心曠神怡,像路人聽到美妙的音樂,聞到美味佳肴那樣的興味濃郁。并指出,這種美只有在鑒賞實踐中親身感受、直接體驗才能獲得:“蓋聞蘭為國香,服媚彌芬;書亦國華,玩繹方美?!碧m花是世界上最香的花草,只有親自欣賞才能倍感它的芬芳;書籍(文學作品)是人類最寶貴的精神之花,只有深入研閱、尋索玩味,才能感受到她的美艷,也只有深識鑒奧,體悟她的魅力,發(fā)現(xiàn)她的“異采”,才能成為她的真正知音。 品味《知音》篇,我們在了解“知音”的特點,把握“知音”的規(guī)律的同時,也深感知音的重要。特別是在人類進入“讀圖時代”的今天,人們大多追求流行閱讀,快餐式閱讀。沉湎于影視的畫面,迷戀于虛擬的空間,尋求著感官的刺激,滿足于淺層的享受。迎合一部分讀者低俗的鑒賞趣味,一些作家崇尚于身體寫作、器官寫作,性欲、隱私成了熱門的賣點,美女作家、美男作家、性感作家紛紛粉墨登場,文藝作品已失去了應有的思想價值、藝術魅力?!耙o在曲,正響焉生?”(《樂府》)受此影響,一些文學批評也成了促銷的手段,追逐于名利,熱衷于炒作,媚俗、吹捧之風甚囂塵上,嚴肅的文學批評幾乎沒了蹤影。名著被束之高閣,經典被置于角落,真正的文學難覓知音。 面對這種淺薄庸俗的大眾文化,有學者指出,“讀圖時代”在為人們了解事物提供更直觀便捷途徑的同時,也給人類的精神生活帶來了傷害,其傷害之嚴重不亞于一場“瘟疫”。這種與流行、時尚相關的閱讀,使我們獲得的僅僅是感官的輕松,表層的享樂,而未能進入大腦,沉淀于心,疏離了人類對精神、靈魂、生命、本質意義的追求,甚至與之背道而馳。久而久之,它將導致思想的膚淺,思維的遲鈍、大腦的退化、精神的衰頹、靈魂的喪失。果如其然,那將是人類文明的悲劇?;诖耍瑢W者們發(fā)出了重讀經典的呼聲。[3]“蘭為國香,服媚彌芬;書亦國華,玩繹方美。”經典,是人文知識的凝聚,科學智慧的結晶,是我們繼往開來,重建人類文明的基礎。唯有潛心研讀,“深識鑒奧”,才能感受她的魅力,發(fā)現(xiàn)她的價值,汲取她的營養(yǎng)。重讀經典,見“異”知“音”,是我們今天克服現(xiàn)代社會的弊端,抵制貧乏與平庸,遠離輕浮與虛無,抵抗丑惡,完善自我,陶冶情操,美化人生的重要途徑。這不失為劉勰《知音》篇在今天所閃耀的“異采”。 【參考文獻】 [1]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2] 列夫·托爾斯泰.藝術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3] 徐魯.聲訊時代為什么要重讀經典[J].讀者,2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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