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歷史小說《三國演義》以東漢末年時局動蕩和魏、蜀、吳三國紛爭為背景，從漢靈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黃巾起義開始，一直敘寫到晉武帝太康元年（公元280年）吳亡為止，時間跨度近乎一個世紀(jì)。全書以“義”為紅線，將近百年的朝代興亡、戰(zhàn)爭成敗、人事悲歡、君臣遇合等大大小小的故事進行貫穿，使這部歷史小說成了“義”的頌歌。書中所頌“義”之內(nèi)涵，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類：

一、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忠義

    在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理綱常觀念里，忠于君主和國家是最重要的?！渡袝ど虝ひ劣?xùn)》云：“居上克明，為下克忠。”^{[1]（P2468）}《忠經(jīng)》謂：“忠也者，一其心之謂矣。為國之本，何莫由忠”，^{[2]（P215）}“為臣事君，忠之本也?！?/span>^{[2]（P216）}“忠義”是《三國演義》中“義”之主體，它著重體現(xiàn)了臣下對君主、部下對屬主等矢志不移的忠誠。書中以濃墨重彩記載了大批忠義之士，有“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的王允、董承、伏完等；有忠于屬主、諫諍而死的王累、劉諶、張布等；有血染疆場、死于王事的太史慈、甘寧、黃忠等；有慷慨赴死、臨危不降的關(guān)羽、張任、龐德等。在眾多的忠義形象中，“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蜀漢丞相諸葛亮，是最典型的一個。

    諸葛亮是蜀漢集團的締造者之一，先輔劉備開創(chuàng)三分局面，再佐劉禪既往開來，最終病死于行旅之中，由此成了臣下忠于君主的杰出代表。在他身上體現(xiàn)出的忠義，可以從三個方面進行概括：

    1.主弱而臣不欺。諸葛亮以卓越的政治智慧輔佐劉備建立蜀漢政權(quán)，殫精竭慮、盡職盡忠。這種忠義是他一生的最高行為準(zhǔn)則，無論輔佐身為亂世梟雄的先主劉備，還是輔佐昏庸暗弱的后主劉。書中曾借司馬昭之語道出諸葛亮所輔非人的悲哀，劉禪降后，被押解見司馬昭：“昭令蜀人扮蜀樂于前，蜀官盡皆墮淚，后主嬉笑自若。酒至半酣，昭謂賈充曰：‘人之無情，乃至于此！雖使諸葛孔明在，亦不能輔之久全，何況姜維乎？’”^{[3]（P1012）}以諸葛亮之智，實不難知劉禪之不肖，但他并不因此自專、欺主。憑著對蜀漢的忠義之心，他嘔心瀝血，七擒孟獲、六出祁山。最后一次北伐，因積勞成疾而生命垂危之日，仍念念不忘后主，告誡李福等在其死后，仍要“竭忠輔主”，以自己北伐未果為深憾。他死前想到的是蜀漢的安危和興亡，仔細安排退軍方略，遍視軍營，安排接任者等。這些細節(jié)極其鮮明地表現(xiàn)了諸葛亮對蜀漢的忠義。

    《三國演義》中，有曹操、曹丕等欺漢獻帝，有魏的司馬師、司馬昭欺曹芳、曹髦；有吳的諸葛恪欺孫亮、孫綝欺孫休。獻帝、曹方、孫亮等聰明絕勝于劉禪，而曹操等智慧實不及孔明。但以后主之昏弱，卻能始終掌控朝政，大權(quán)從未旁落，這自然是諸葛亮盡忠報主的結(jié)果。

    2.以己之勤補后主之拙。書中對諸葛亮之勤，有兩處提及。一處是平定南蠻之前：“卻說諸葛丞相在于成都，事無大小，皆親自從公決斷?！?/span>^{[3]（P734）}一處是孔明六出祁山為激魏軍出戰(zhàn)，派使者送婦人衣給司馬懿時，司馬懿問使者孔明日常生活與工作狀況，使者謂：“丞相夙興夜寐，罰二十以上皆親覽焉。所啖之食，日不過數(shù)升。”主簿楊颙曾勸孔明“為治有體，上下不可相侵”：“今丞相親理細事，漢流終日，豈不勞乎？”孔明泣曰：“吾非不知。但受先帝托孤之重，唯恐他人不似我盡心也！”^[3]（P88）政事無論大小，孔明皆親歷親為，收到的政治效果非常明顯：“兩川之民，忻樂太平，夜不閉戶，路不拾遺?！?/span>^{[3]（P734）}國富民樂政治局面的出現(xiàn)，很好的彌補了劉禪不堪為政之拙。

3.矢志不移執(zhí)行先主遺愿?？酌髦遥钪饕捏w現(xiàn)在忠于劉備克服中原、光復(fù)漢室的遺愿上。為實現(xiàn)這一政治目標(biāo)，他制定了“三步走”的戰(zhàn)略決策：第一步平南蠻；第二步定中原；第三步滅孫吳，三步如逐一成功，則漢室可重興。第一步關(guān)系著戰(zhàn)略全局。諸葛亮五擒孟獲前，因軍士誤飲毒水，到伏波廟祈禱時吐露心聲：“欲待南方既平，然后伐魏吞吳，重安漢室?！?/span>^{[3]（P755）}當(dāng)孔明被土人告知蠻方地理之險況后，不禁悲嘆：“如此則蠻方不可平矣。蠻方不平，安能并吞吳、魏，再興漢室？有負先帝托孤之重，生不如死也！”^{[3]（P756）}正因平蠻在他既定的戰(zhàn)略全局上是至關(guān)重要的第一步棋，所以他堅持親率大軍，深入南方不毛之地、瘴疫之鄉(xiāng)。歷盡千辛萬苦七擒孟獲，終于使其徹底心服而不再為亂。南方既定，諸葛亮遂決定北伐中原。他深知曹魏強大、伐之非易，但是一為蜀漢大局，二為先帝遺愿，他必須北伐：“先帝慮漢、賊不兩立，王業(yè)不偏安，故托臣以討賊也?！拭拔ｋy以奉先帝之遺愿?！?/span>^{[3]（P826）}諸葛亮六出祁山，親冒矢石、殫精竭慮，終于積勞成疾。臨死以“不能再討賊”為憾事，是因為他預(yù)感從此以后，第二步戰(zhàn)略方針將難付諸實施，如此則遑論其他。所以他在給后主遺表中，表達自己壯志未酬身先死的遺憾：“興師北伐，未獲成功；何期病入膏肓，命垂旦夕，不及終事陛下，飲恨無窮！”^{[3]（P892）}諸葛亮以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方式踐履了他對劉備許下的諾言——盡忠貞之節(jié)，繼之以死。

二、志同道合、誓同生死——信義

    《三國演義》充滿著波譎云詭的策謀與爭戰(zhàn)：政治集團之間、屬主與臣下之間、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瞬息萬變，幾乎毫無誠信可言。因此，劉、關(guān)、張之間彼此的忠誠守信之義更顯彌足珍貴。三人之間的信義是全書著力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之一，它是蜀漢集團創(chuàng)業(yè)成敗的關(guān)鍵?！靶帕x”的精神內(nèi)核，是三人“桃園結(jié)義”時的誓詞：“雖然異姓，既結(jié)為兄弟，則同心協(xié)力，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庶”^[3]（P5）它講究的是志同道合、同甘苦、共存亡，具體表現(xiàn)為以下三點：

    1.秉性各異卻彼此信服。劉備、關(guān)羽、張飛三人，性格各異。劉備性寬和寡語，城府頗深；關(guān)羽為人剛而自矜、忠勇正直；張飛剛腸直性、憨厚樸野。三人從結(jié)義起事起，遇事同心，彼此信服。如在破黃巾救董卓后，董卓因三人為白衣而不為禮，張飛大怒，便要殺董卓泄憤。劉備關(guān)羽趕忙以不可擅殺朝廷命官之由勸止。張飛遂聽二人之勸，三人連夜引軍離開。意見不一致，卻能去異求同：張飛放棄殺董，劉備關(guān)羽放棄現(xiàn)有的棲身之地，選擇與張飛一起離開。張飛以一人之見服從二人之勸，是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再如劉備因破黃巾軍功，除授定州中山府安西縣尉后，因督郵無禮，張飛和關(guān)羽皆欲殺之，劉備勸止。最終結(jié)果是張飛、關(guān)羽聽從劉備之意饒督郵一命，劉備則有選擇的聽取關(guān)羽之見——棄官與關(guān)張遠走。這次是關(guān)、張二人意見一致卻服從劉備之意，是多數(shù)服從少數(shù)，但劉備并非完全自專。最典型的例子是三顧茅廬時，第一次未得見孔明，劉備便準(zhǔn)備再往，張飛便有不同意見，謂“量一村夫，何必哥哥自去，可使人喚來便了?！?/span>^{[3]（P321）}但還是隨劉、關(guān)二人同去；第二次又不果，劉備欲第三次訪之，這次連關(guān)羽也開始反對。但劉備堅持一己之見，關(guān)、張雖有異議也心甘情愿地服從。此事顯示出三人心無芥蒂、彼此坦誠。當(dāng)想法不一致時，劉備的意見往往起著主導(dǎo)作用。

    無論何時何地，關(guān)、張絕對維護、服從劉備，但劉備亦以平等之心待之，使二人能毫無顧忌的說出自己的想法，這種簡易的人際關(guān)系是三人關(guān)系堅若金石的關(guān)鍵所在。

    2.遭遇時艱能初衷不改?！度龂萘x》一書，寫了很多謀臣武將或不滿舊主如許攸、或為時局所逼如馬超、或為兵敗遭縛如龐德、或為新主感召如趙云、或為舊主猜疑如姜維、或為利祿所誘如呂布、或因貪生如于禁等人棄舊圖新之事。但劉關(guān)張三人， 卻無論遭遇如何艱難，卻始終堅守著“桃園結(jié)義”時的誓詞——大則保國安民，小則同生共死。最典型的例子是劉備為曹操敗于小沛后，三兄弟失散，關(guān)羽死守下邳遭困，本欲赴死，因顧忌劉備妻小，最終選擇有條件地投降，即“降漢不降曹”和無論何時得知劉備下落便辭操。當(dāng)?shù)弥獎湓谠B處時，即掛印封金、千里走單騎、過五關(guān)斬六將、備嘗艱辛往投之。所以關(guān)羽此次降曹，實為保護劉備二夫人而迫不得已之舉。因為當(dāng)他后來敗走麥城、為孫權(quán)所擒時，孫權(quán)亦欲勸降，關(guān)羽則憤然拒絕、從容就死?？梢钥闯觯P(guān)羽降與死都是為維護桃園盟誓之初衷。

    張飛則是為恪守結(jié)義盟誓而失去了生命。當(dāng)他得知關(guān)羽被害，便“旦夕號泣，血濕衣襟。諸將以酒解勸，酒醉，怒氣愈加。帳上賬下，但有犯者即鞭撻之；多有鞭死者。每日望南切齒睜目怒恨，放聲痛哭不已。”^{[3]（P683）}當(dāng)?shù)弥腥藙駝湎葴缥涸俜菚r，張飛大怒：“是何言也！昔我三人桃園結(jié)義，誓同生死；今不幸二兄半途而誓，吾安得獨享富貴耶！”面見劉備責(zé)之以“陛下今日為君，早忘了桃園之誓！二兄之仇，如何不報？”^{[3]（P683）}獲劉備之允率師征吳前，限令三日內(nèi)置辦白旗白甲為關(guān)羽掛孝。置辦官范疆、張達畏于張飛違限即被殺之威，竟先下手為強，害死了張飛。

    劉備為了履行桃園之誓，更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因為要報仇勢必要動搖整個蜀漢集團的戰(zhàn)略部署——聯(lián)吳抗曹，此是蜀漢得以立足的政治基石，所以趙云、秦宓、諸葛亮等先后勸阻，但劉備謂“不為弟報仇，雖有萬里江山，何足為貴？”^[3]（第81回）諸葛亮出山以來，這是意見唯一不被劉備采納的一次。由此可看出“桃園結(jié)義”之盟誓在劉備心中所占地位之重，它甚至高于江山社稷。

    3.臨難不茍而同甘共苦。劉關(guān)張三人自投軍于行伍，危多于安，憂多于樂。但三人在生死攸關(guān)之時，能夠不離不棄，而是同生共死，相互救助。劉備三初投幽州太守劉焉破黃巾，劉備等只有五百人，而對方程遠志則有五萬之眾。對陣之時，劉關(guān)張一同出馬，同仇敵愾，竟獲全勝。劉焉又令其解青州之圍，劉備兵寡不敵眾而敗。劉關(guān)張于敗亡之際，三人精誠合作再次化險為夷。再如劉備兵敗新野后，手下只有三千余軍馬卻要帶領(lǐng)十幾萬百姓逃難。張飛為掩護劉備逃走，竟帶僅有的二十余騎立于長坂橋，以拒數(shù)萬曹兵，完全置個人的安危于不顧。當(dāng)劉備一行逃至江津，前有大江擋路，后有曹操大軍追趕將至的危機時刻，是關(guān)羽及時趕來解救，才使劉備再脫虎口。

雖然劉關(guān)張之義帶有江湖草莽之氣，有時公私混淆。誠如章學(xué)成在《丙辰札記》中所評：“《演義》之最不可訓(xùn)者——‘桃園結(jié)義’，甚至忘其君臣，而直稱兄弟?！?/span>^{[4]（P396）}但這卻正好和《三國演義》中幾例親弟兄反目成仇之事形成了鮮明的比照：曹丕猜忌而迫害弟曹植；袁術(shù)貪利竟算計兄袁紹；劉琮、劉琦因繼立事手足間疏；袁譚、袁尚為繼承權(quán)同室操戈等。同胞之親尚斤斤計較于功利而棄手足之義于不顧，更反襯出劉關(guān)張恪守“桃園結(jié)義”盟誓——同生共死、患難與共之可貴。

三、守節(jié)重義、堅如磐石——貞義

    《三國演義》無疑是一部以男人為主體的英雄史詩，但著墨不多的一系列女子形象，同樣讓人感動不已。因為在她們身上，體現(xiàn)出了一種可貴的不以時位而改變的貞義。

    1.貧賤不移的夏侯令女。曹魏司馬懿父子以陰謀奪得大司馬曹爽兵權(quán)后，滅其三族，沒其家產(chǎn)。夏侯令女，是曹爽從第曹文叔的妻子。在曹氏未被禍之前，因早寡無子，其父想把她改嫁，她竟然截耳自誓。等到曹爽被誅，其父又想使其改嫁，她又?jǐn)啾敲髦荆骸拔崧劇收卟灰允⑺ジ墓?jié)，義者不以存亡易心’。曹氏盛時，尚欲保終；況今滅亡，何忍棄之？”^{[3]（P920）}夏侯令女的讓人感動，不在于她兩次自殘身體以誓不再改嫁，而是在于她始終如一、不以時位而改的堅貞品質(zhì)。這種堅守節(jié)操的貞剛之氣，正是全書所宣揚的。我們可以想到見利忘義、輕于去就的呂布；趨炎附勢、為虎作倀的華歆；見風(fēng)駛舵、慣于投機的孟達等等。這些自謂當(dāng)世豪杰的男人可謂有才，但卻缺少了夏侯令女那樣的節(jié)操，所以書中對他們不無針砭之言辭。

    2.威武不屈的徐氏女。徐氏是孫權(quán)弟弟——丹陽太守孫翊的妻子。孫翊遭部下媯覽、戴員陰謀殺害后，媯覽見徐氏貌美，遂以死威脅其從己。徐氏憑著膽大心細和智慧，巧妙地與之周旋，最終設(shè)計除去二賊。徐氏以一弱女而義不受辱，立志替夫報仇的節(jié)操，讓臨危變節(jié)之男人亦汗顏。故書中贊徐氏：“才節(jié)雙全世所無，奸回一旦受摧除。庸臣從賊忠臣死，不及東吳女丈夫?！?/span>^{[3]（P332）}

    3.富貴不動的徐庶母。曹操為了得到賢士徐庶，派人賺其母到許昌厚待之，并以高官厚祿以誘她喚兒來歸，竟遭徐母堅拒。后程昱模仿徐母字體寫一封家書，騙徐庶離開劉備來就曹操。徐母勃然大怒，拍案罵兒子不識大體：棄明投暗而自取惡名，最后竟然為此羞憤自縊。曹操時挾天子而令諸侯，威勢正盛；而劉備當(dāng)時幾無立錐之地，處于顛沛流離之艱難時期。但徐母罵曹贊劉，希望徐庶輔佐雖弱卻仁的劉備，離棄外強內(nèi)奸的曹操。可見徐母有著鮮明的政治態(tài)度和堅貞的政治節(jié)操，竟至不惜以身殉之。

總之，《三國演義》以“義”為貫穿全書的紅線，把發(fā)生在那個動亂時代的人與事無形中進行了評判褒貶，使全書的大小事件有了一個精神層面的判斷標(biāo)準(zhǔn)——“義”。這個標(biāo)準(zhǔn)適用于任何人、任何事，有時甚至可以不考慮人和事歸屬于哪個政治集團或派別。如書中對曹魏雖然一直持貶抑態(tài)度，但仍不乏贊美屬于曹魏集團的重義之士如郭嘉、龐德、夏侯惇等。所以“義”在《三國演義》中是超越一切不同派別的政治利益和政治觀念而存在的最高評判準(zhǔn)則，大“義”如諸葛誕父子壯烈殉國，小“義”如關(guān)云長華容道放曹操，都一樣在書中受到了褒揚。因此，《三國演義》不僅具備了文學(xué)層面的審美意義，更重要的是透過種種“義”之表現(xiàn)來昭示“人情勢利古猶今”的世人，從而具備了一種道德層面上的終極評審意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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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羅貫中.三國演義[M]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3.

[4]章學(xué)誠.章氏遺書[M] .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作者簡介：張潤泳（1973—），男，河南南陽人，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