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牽身系陸佑堂──三十年來我的港大歲月
(作者簡介:楊玉峰,香港大學哲學博士?,F(xiàn)任香港大學中文學院主任、副教授。)
從本科生到研究生、從助教到老師,讀書、做研究、工作,循環(huán)不息。就這樣,三十年的歲月便悄悄溜走了,而且還是消磨在同一地方——香港大學陸佑堂。自己偶爾回首,也不禁有點難以置信!
巍峨雄偉的陸佑堂大樓,壯嚴地矗立于半山薄扶林道和般含道之間,敞開懷抱,像在呼喚著莘莘學子的前去。山路是蜿蜒崎嶇的,就如求學之路難行,更何況要進入香港的最高學府,非得加把勁才能擠進“明德格物”之門哩!
陸佑堂是香港大學的主樓,歐洲式的建筑,在校園各個教學大樓之中,最是典雅,書卷味也最濃,也最令我神往。猶記得當年自己獲得大學取錄,知悉文學院各學系包括自己修讀的中文系都棲身陸佑堂中,真是興奮莫名,頗有踏上青云頂端,飄飄然的感覺。
最初,大學生活曾令我感到迷茫:上課時數(shù)不多,一周六天才上五六節(jié)大課;上課時又沒有固定座位,身旁的同學如走馬燈般,面孔團團轉(zhuǎn),大家仿似陌路人。太自由了!太沒紀律了,像掉了舵!對于我們過去長期習慣規(guī)律化,每天上八九節(jié)課的中學生來說,大學太松散了,同學與同學之間也顯得很疏離,生活頓然變得落寞、無聊。然而隨著主修學科定下來之后,身旁的面孔也慢慢地相熟了,之前下課后便匆匆離開教室的情況日漸減少,反而同學之間于課余圍攏在一起,談天說地,商討功課,搜集資料的時刻頻繁起來,學習的氣氛也彌漫在陸佑堂兩翼的庭園小荷花池畔,以及藏書如汗牛充棟的大學圖書館內(nèi)。
大學的馮平山圖書館是我們這群主修中文科學生最喜歡流連的地方。它在圖書館六層大樓中占了兩層,一層開架,一層閉架;另有一間期刊室,專門收藏新舊報刊和雜志。眾所周知,港大的中文藏書,質(zhì)量在東南亞是有名的。過去在中學念書,圖書館其實只是溫習室,談不上有什么藏書。而今身在馮平山,浸淫在書山紙海之間,試問怎不教我如饑似渴,急不及待要飽餐一頓?三年的本科生涯,我最愛坐在期刊室的刊物架旁,隨手翻閱新到的雜志學報,品嘗各類“美食”,煞是痛快!課余又經(jīng)常跑到閉架那一層坐上數(shù)小時,請圖書館工友到書庫替我找來需要的書刊,翻查閱讀,其樂無窮?;叵肫饋?,真要向當日忙得不可開交、見了我便頭痛的工友說聲對不起和道謝!如是這般,我的中文學科知識便在圖書館的歲月消磨中累積起來,為后來從事中國文學研究打下了較堅實的基礎。
我最愛大學生活的自由自在,但它絕不是散漫、沒節(jié)制的頹廢。的確,我們可以較自由地按自己的興趣選修學科,也可以不上大課,但決不可不交習作,不上小組討論課,甚或不去考試,畢竟,大學也重視同學的學習進度和教學成效。否則,港大畢業(yè)生又怎能跟其它院校的畢業(yè)同學競爭而不落下風呢?所以,我們的自由還是有點限制的。事實上,在自由與限制之間如何取得平衡,也就是我上大學后學會自己獨立處理問題的一個考驗。
不要以為香港大學是一所世界聞名的學府,學生便只會一味讀書。如果你有這種想法,就大錯特錯了。對我而言,閱讀是一大樂趣,這種樂趣,一直延伸至今,有增無減。然而閱讀不是為了成績,而是個人知識的追尋和發(fā)掘,終生受用。港大的同學大部分都是資質(zhì)優(yōu)秀、腦筋靈活的年青人。我們追求知識,但絕少是書呆子之流,反而善于安排時間,盡情享受大學多采多姿的課外活動。我至今還難以忘懷的,肯定是中文學會每年一度舉辦的送舊迎新茶聚和春茗。送別畢業(yè)生、迎來新同學,都讓我感觸良多。尤其是當自己做了老師,每年看著相對三年的學生離開,總是有點黯然神傷??尚倚聦W期總會迎來一班躊躇滿志的年青人,內(nèi)心那股任重道遠的使命感也受到刺激,教學工作像注入了生氣。常言道:“誨人不倦”,真有些道理!春茗是中文系師生暢聚的春節(jié)活動。猜燈謎、舞獅子、師生表演等,盡情地交談,玩得不亦樂乎。春茗不僅保存了傳統(tǒng)節(jié)日的精神,更能促進師生的感情,所以平日即使是較為內(nèi)向疏離的同學,也會感受到春茗的溫馨和暖意。然而世易時移,隨著人的價值觀的轉(zhuǎn)變,現(xiàn)今大學生對于這樣舊式的活動已經(jīng)不再充滿興致,中文學會因此取消了送舊迎新的活動,而每年參加春茗的同學也聊聊無幾,只成了學會干事與老師的小圈子聯(lián)誼,名存實異。
每次回到陸佑堂大樓的辦公室,總有回家的感覺。不,說得準確一些,應該像回到家中書房的分店。如斯寬闊的分店,四周書架壁立,架上塞滿書本;窗明案凈,窗外白蘭樹飄來陣陣花香,看書和寫文章都會事半功倍。試問對一個慣于棲身蝸居的香港人來說,豈不是夢寐以求的洞天福地?事實上,我在書房分店的日子,算起來一定較在家里的時間多;會學生、聚良朋、做研究,很是愜意!我的書房分店曾搬過五次,由最初當助教時在地下陸佑堂的左翼,繼而遷到二樓,都是和其它助教分享的。后來當了老師,被分配到大樓的最高層三樓,與中文系的辦公室相鄰,之后又曾兩番遷移。古時孟母三遷,為了兒子;我的三遷,卻為了有較多空間容納自己的藏書。讀書人豈止有家累,還較常人多了一分書災的威脅哩!假使沒有陸佑堂書房分店的收容,我回到家恐怕會無安睡的地方。
豐子愷有一篇散文《漸》,很是耐人尋味。他告訴我們,時間是個大騙子,它漸漸地、躡手躡腳地消逝,讓你不知不覺。文章的妙諦,發(fā)人深省,我更有切身的體會。從第一天踏進香港大學陸佑堂大樓起,我的生活便離不開兩個家了。讀書和教學渾然一體,樂在其中,歲月就在規(guī)律化的迎新送舊中悄悄地溜走,晃眼間才驚覺自己早已鬢發(fā)滿霜!陸佑堂大樓卻依然如我初相識時的模樣,沒有半點蒼桑,反而成了受保護的文物古跡,聲價倍漲。陸佑堂??!你見證了不知幾許學子的茁壯成長,而我更是在你的庇蔭之下過著豐盛的人生??墒翘煜聼o不散之筵席。今年是香港大學建校百年的大日子,校園擴建計劃將會如期完成,而中文學院(之前稱中文系)稍后便與文學院其他學系一起,搬往距離陸佑堂不遠的現(xiàn)代化教學大樓。我不曉得其它人的想法,但我內(nèi)心是萬分不情愿的。三十年的情緣一朝斷,日后咫尺天涯,又豈不教我感到無奈和失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