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本篇取開頭一句“達生之情者”的前兩字“達生”為篇名，合乎全篇宗旨。本篇與《養(yǎng)生主》相類，主要是講養(yǎng)生之道，環(huán)繞著凝神養(yǎng)氣這一中心思想，運用生動形象的故事寓言，以及意象思維的表達方式，讓人領(lǐng)悟其中的玄虛之理。全篇各段思想貫通一致，被認為是《莊子》中比較完整的篇目。

　　粗略可分九段。第一段為總綱，講養(yǎng)生要拋棄名利之累，使形體健全，情神充足，與天為一。第二段，列子與關(guān)尹的對話。提出精神凝注專一，為養(yǎng)主之要。以醉酒之人墜車不死，說明精神不分散的作用。認為人能持守純和之氣，得天之全，即能入水不窒，蹈火不熱，與化為一而不受傷害。第三段，通過佝僂丈人用心專一，捕蟬如同拾取一般容易，說明養(yǎng)生亦須用心專一，排除干擾，乃能有成。第四段，以操舟為例，講忘記水的存在，思想上沒有負擔(dān)，才能操縱自如。下賭注時，賭莊愈輕，思想愈沒有負擔(dān)，取勝的機會愈大。所以說“外重者內(nèi)拙”，如果忘記對象世界，就無往而不自如。

　　第五段，講養(yǎng)生如同牧羊，要“視其后者而鞭之”，單豹“養(yǎng)其內(nèi)而虎食其外”，張毅“養(yǎng)其外而病攻其內(nèi)”，就是不鞭其后，偏向一端造成的惡果。養(yǎng)生應(yīng)形神兼顧，內(nèi)外并養(yǎng)，無心無為的立于中道才行。第六段，寫齊桓公由于驚嚇而得病，精神安寧而去病，說明精神修養(yǎng)的重要。第七段，由馴養(yǎng)斗雞，蹈水之道，梓慶制鐮三個寓義相近的故事組成。旨在說明養(yǎng)生應(yīng)養(yǎng)氣凝神，作到忘名忘利，忘人忘我，使自性與物性合一，順物性而動，以天合天，則無所不成。第八段，包括東野稷御車馬，工倕測物二個故事，說明妄求必敗，忘己無心則一切皆適。第九段，描述至人境界，為其追求的最高目標，但要達此目標應(yīng)因人而異，因勢利導(dǎo)。

　　達生之情者(1)，不務(wù)生之所無以為(2)；達命之情者，不務(wù)知之所無奈何(3)。養(yǎng)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養(yǎng)者有之矣；有生必先無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4)。生之來不能卻(5)，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為養(yǎng)形足以存生，而養(yǎng)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奚足為哉(6)！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其為不免矣(7)！夫欲免為形者，莫如棄世(8)。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9)，正平則與彼更生(10)，更生則幾矣(11)。事奚足棄而生奚足遺？棄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12)。夫形全精復(fù)，與天為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13)。形精不虧，是謂能移(14)。精而又精，反以相天(15)。

　　[注釋]

　　(1)達：通達。生：有二義，一指生命，一指自性。情：實情、實際。

　　(2)務(wù)：勉力從事。生：性。無以為：無法作到的，性分以外之事。

　　(3)無奈何：智力所不能及，無可奈何的領(lǐng)域。

　　(4)無離形：生命不能離開形體而獨存，所以養(yǎng)生必先保體。形不離而生亡：形體雖未失去而心已死，即是生亡?！短镒臃健菲f：“哀莫大于心死，而入死次之。”即是說，人雖活著，但已失掉人心和本性，也等于死掉了。

　　(5)卻：推卻，拒絕。

　　(6)奚足為：何足為，不足為之意。言世人養(yǎng)形以存生之法不足為。

　　(7)其為不免：雖不可過分追求厚養(yǎng)形體之物，但正常維系生活之物資還是不可免的，否則生命就難于維持下去。

　　(8)免為形：兔去為保養(yǎng)形體之操勞。棄世：拋棄世俗之人養(yǎng)形以存生之見。

　　(9)正平：心氣平易淡漠。

　　(10)彼：自然之造化。更生：推移更新。

　　(11)幾：近，近于道。

　　(12)精不虧：精神不虧損。

　　(13)合則成體：無地陰陽交合則成萬物之形體。散則成始：天地陰陽散而復(fù)歸虛靜無為之道體，而為萬物之本始。

　　(14)能移：能隨自然變化推移更新。

　　(15)精而又精：使精神完美之上更加完美。相：助。

　　[譯文]

　　通達生命實情的人，不努力去做無法作到的事；通達命運實情的人，不努力去知智力所不能達到的領(lǐng)域。保養(yǎng)形體必須先用物資，然而物資有余而形體未得保養(yǎng)的人還是有的；保存生命必使其不與形體分離，然而形體未分離而生命已傷亡的人也是有的。生命之來不能推卻，離去也不能阻止。多么可悲呀！世上的人以為保養(yǎng)形體就足以保存生命，然而保養(yǎng)形體確實不足以保存生命，則世人養(yǎng)形以存生的方法不足為啊！雖然不足為又不可不為，因為維系生活的物資是不能免吶！要想免去為形體的操勞，莫如拋棄世俗養(yǎng)形以存生之見。拋棄養(yǎng)形以存生之見就沒有牽累，沒有牽累就心氣乎易淡漠，心氣平易淡漠就能與自然之造化一起推移更新，與造化推移更新則近于大道！世事為何必須舍棄？人生為何必須遺忘？舍棄世事則形體不勞累，遺忘人生則精神不虧損。形體健全和精神恢復(fù)，就能與天道結(jié)合為一體。天和地，是萬物之父母。天地陰陽結(jié)合則生成萬物形體，天地消散則復(fù)歸虛靜無為之道體，而為萬物之本始，形體與精神不虧損，就叫作能與造化推移。使精神完美之上更完美，就能反過來輔助于天。

　　子列子問關(guān)尹曰(1)：“至人潛行不窒(2)，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栗(3)，請問何以至于此？”關(guān)尹曰：“是純氣之守也(4)，非知巧果敢之列。居(5)，予語女。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夫奚足以至乎先(6)？是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7)，夫得是而窮之者(8)，物焉得而止焉(9)？彼將處乎不淫之度(10)，而藏乎無端之紀(11)，游乎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yǎng)其氣(12),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13)。未若是者，其天守全(14)，其神無隙，物奚自入焉(15)！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16)。骨節(jié)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17)，其神全也(18)。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物而不慴(19)。彼得全于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于天乎(20)！圣人藏于天(21)，故莫之能傷也。復(fù)仇者不折鏌干(22)，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23)，是以天下平均(24)。故無攻戰(zhàn)之亂，無殺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25)。開天者德生(26)，開人者賊生(27)。不厭其天，不忽于人(28)，民幾乎以其真(29)。”

　　[注釋]

　　(1)子列子，即列子，名御寇。見《逍遙游》、《列御寇》諸篇，古人稱謂老師時，在姓氏前加子，如子墨子、子華子之類，以表示恭敬。關(guān)尹：為春秋時函谷關(guān)令，以官職為姓，稱關(guān)尹，又稱關(guān)令尹。據(jù)《史記》載，老子西去至關(guān)，關(guān)令尹讓其著書上下篇五千言。在本書《天下》篇，將關(guān)尹，老聃列為同一學(xué)派，對其思想理論有所評介，可參看。《神仙傳》亦有關(guān)尹一些記載，多屬無稽之談。

　　(2)潛行不窒：潛入水底行走而不窒塞。

　　(3)栗：恐懼。

　　(4)純氣之守：保守純和之氣，使心志專一。

　　(5)居：坐下。

　　(6)奚：何。至乎先：在他物之先、之上。凡有形象聲色之物，都是同等的，誰有資格處先居上呢？

　　(7)不形：無形，指道。無所化：虛靜無為之道體。萬物都復(fù)歸于它，終止于它。

　　(8)是：此，指萬物生化之理，窮：窮盡，窮深研幾之意。

　　(9)止：限定，留止。通達萬物生化之理，就不會以具體事物為意，不會受其限定。

　　(10)彼：指得道之至人。不淫之度，無過無不及，恰到好處的界限。淫為過，超過之意。

　　(11)藏：冥合，暗中相合之意。無端之紀：指大道循環(huán)無窮而又推移日新之綱紀。紀，紀綱。

　　(12)壹：專一執(zhí)守。養(yǎng)其氣，涵養(yǎng)存養(yǎng)其精神。

　　(13)物之所造：物之創(chuàng)造者，指自然。因萬物皆由天地自然所創(chuàng)生。

　　(14)天守全：持守自然之道完備無虧缺。

　　(15)物奚自人：世俗事物從何處能入侵于心。

　　(16)疾：快。言其快速從車上摔下來。

　　(17)犯害：受害、受傷。

　　(18)神全，精神凝聚完備、不分散。

　　(19)■（è）：同遌，碰撞。慴（shè）：驚懼。

　　(20)得全于天：與天守全意同，持守完備之自然之道。

　　(21)藏于天：持守自性與天道冥合。

　　(22)折：折斷、損壞。鏌干：干將、鏌邪之簡稱。傳說為楚國一對善于鑄劍的夫妻，男名干將，女名鏌邪。后來變?yōu)閷殑Φ拇?。此句意思是說，仇人用寶劍傷我，我只找仇人報仇，不會罪及寶劍，要把它折斷，因為劍是無意的。

　　(23)忮（zhì）心：忌恨之心，飄瓦：被風(fēng)吹落的瓦片。這句的意思是，即使忌恨報復(fù)心極重的

　　人，被風(fēng)吹落的瓦片砸傷，他也不會報怨瓦片，因為瓦片是無心的。

　　(24)平均，平等無爭心。無心故不相怨而無爭。

　　(25)開人之天：開啟人之智慧，運用智巧去處理事務(wù)。開天之天：開啟自性，不運用思慮智巧，循性而動，順乎自然而無心。

　　(26)德生：循性而動，則能培養(yǎng)出好道德。

　　(27)賊生：運用智巧，則生賊害之心。

　　(28)厭：滿足。不滿足于對自性的修養(yǎng)，還要堅持不懈。不忽于人：不忽略人對天理之認識，忽，忽略、忽視。

　　(29)以其真，按本性行事。幾，近。真，自性、本性。

　　[譯文]

　　列子問關(guān)尹說：“至人在水下潛行而不窒息，踩在火上也不覺得熱，在萬物之巔峰上行走也不恐懼。請問為什么能達到這樣？”關(guān)尹說：“這是持守純和之氣的結(jié)果，不屬于智巧果敢之列。坐下吧，我講給你。凡是有形象聲音色彩的，都是物，物與物何以差別甚遠？都是物哪個又有資格處先居上？這些都是形色之物而已。而物是由無形之道創(chuàng)生出來，又復(fù)歸于虛靜無為之道體。得此萬物生化之理而又能窮盡之人，世俗之物哪能限定他呀！他將處在無過無不及的恰到好處的限度，而又冥合于循環(huán)無窮推陳出新之大道綱紀，逍遙于萬物之終始。專一持守其自性，存養(yǎng)其精神，使德性與天道相合，以與創(chuàng)生萬物之自然相通。如果能作到這樣，他持守自然之道就完備無缺，其精神沒有空隙，外物又從何處入侵心靈呢！喝醉酒的人從車上摔下來，雖然摔得快速也不會死。他的骨節(jié)與別人相同而所受傷害與人不同，就因為他精神凝聚而完備。他乘車時不知，墜車時也不知，死生驚懼這些念頭沒有進入他的心中，所以與物碰撞而不驚懼。他靠酒使精神凝聚完備還能作到這樣，更何況得全于自然之道呢！圣人與天道冥合，所以不能使他受到傷害。報仇的人，不去折斷寶劍；雖然忌恨心極重的人，也不怨恨風(fēng)吹落砸了自己的瓦片，因此天下才平等無爭心。所以沒有相互攻戰(zhàn)之動亂，沒有殺戮之刑罰，都是由于這無為無心之道。不去開啟人的智巧，而去開啟人的自性。開啟人的自性就能培養(yǎng)好的道德，開啟人的智巧就會產(chǎn)生賊害之心。不滿足于對自性的修養(yǎng)而持之以恒，也不忽略人對天理的認識，這樣的人就近于按本性行事了。”

　　仲尼適楚，出于林中，見佝僂者承蜩(1)，猶掇之也(2)。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3)？”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4)，則失者錙銖(5)；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6)，若厥株拘(7)；吾執(zhí)臂也(8)，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cè)(9)，不以萬物易蜩之翼(10)，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11)，其佝僂丈人之謂乎！”

　　[注釋]

　　(1)佝僂（gōulóu）：駝背。承蜩：捕蟬。在竹竿頂部涂上粘膠之物，用來把蟬粘住，是古代一種捕蟬方法。

　　(2)掇：拾取。

　　(3)有道：問其技藝如此純熟，有何妙法。

　　(4)五六月：指學(xué)習(xí)訓(xùn)練捕蟬技藝的時間。累二九，在竹竿頂上疊放二個小丸，用手持竿，能練到丸不墜地，說明手臂的穩(wěn)定性已達到相當(dāng)高度，可以去捕蟬了。

　　(5)錙銖：古代很微小的重量單位，六銖為一錙，四錙為一兩。形容很少。

　　(6)處身：立定身體。

　　(7)厥株拘：立著的斷樹樁子。厥，通橛。拘，立木。

　　(8)執(zhí)臂：控制手臂。

　　(9)不反不側(cè)：形容心志凝注專一，無雜念。

　　(10)易：交換。

　　(11)凝，當(dāng)作似，比擬之意。

　　[譯文]

　　孔子往楚國去，從林中走出來，看見一位駝背老人在捕蟬，就象抬取一般熟練?？鬃诱f：“老先生真是靈巧啊，有什么妙法嗎？”回答說：“我是有妙法的。技藝練到五六個月時間，在竿頭上累二個小丸，可以持竿而不使墜地，這時去捕蟬，逃掉的就很少了；在竿頭累三丸而能不墜，則逃掉的蟬只有十分之一；在竿頭累五丸而能不墜，再去捕蟬就如同拾取一樣容易了。我立定身體，就象一根立著的斷樹樁；我控制手臂，就象枯樹枝。雖然天地廣大，萬物眾多，我只知蟬的翅膀。我心志凝注專一，不肯用萬物交換蟬翼，為什么不能得到呢！”孔子回過頭對弟子們說：“用志不分散，就可比擬于神工，不就是說的駝背老人么！”

　　顏淵問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1),津人操舟若神(2)。吾問焉曰(3)：‘操舟可學(xué)邪？’曰：‘可。善游者數(shù)能(4)。若乃夫沒人(5)，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6)。’吾問焉而不吾告(7)，敢問何謂也？”仲尼曰：“善游者數(shù)能，忘水也(8)；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9)，視之覆猶其車卻也(10)。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11)，惡往而不暇(12)！以瓦注者巧(13)，以鉤注者憚(14)，以黃金注者(15)。其巧一也，而有所矜(16)，則重外也(17)。凡外重者內(nèi)拙(18)。

　　[注釋]

　　(1)濟：渡。觴深：淵名，水深而形似酒杯，故名。地在宋國。

　　(2)津人：在渡口上撐船之人。

　　(3)焉：于此，指“操舟若神”之事。

　　(4)善游者：擅長游水的人。數(shù)能，多次練習(xí)則可學(xué)會。

　　(5)若乃：至于。沒人，能長時間潛入水中，精通水性之人。

　　(6)因為沒人深通水性，雖未見過舟，未經(jīng)訓(xùn)練。也能操縱自如。

　　(7)吾告：告訴我。

　　(8)忘水：忘記對水的恐懼。

　　(9)視淵若陵：把水上看成同陸上一樣。陵，丘陵、高地。

　　(10)卻：退卻。

　　(11)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對各種事端都不在意，處之泰然，沒有緊張恐懼感，不會因外物擾亂心之平靜淡漠。萬方，萬端。指變化無窮的各種事端。舍，指心。

　　(12)暇：閑暇，悠閑、從容不迫。

　　(13)注：睹注。巧：碰巧、恰巧，瓦片為輕賤之物，輸贏皆不在意，沒有思想負擔(dān)，聽其自然，反而常常碰巧命中。

　　(14)鉤：腰帶環(huán)，以銀或銅制.比瓦稍貴重。憚：擔(dān)心害怕，這句的意思是，以鉤為賭注，想勝怕負而又心中無底，故心虛氣餒，反而易負。

　　(15)殙（hūn）：心緒昏亂。黃金貴重之物，勝負非同小可，故而思想負擔(dān)極重，舉措失常，以這種心緒去賭很少有不輸?shù)舻摹?/p>

　　(16)其巧一也：碰巧得勝的機會都是一樣的。矜（jīn）：危懼。

　　(17)外：身外之物，如帶環(huán)、黃金之類。

　　(18)拙：笨拙。

　　[譯文]

　　顏淵問孔子說：“我曾經(jīng)渡過觴深之淵，船夫駕船的技藝奇異莫測，我問及此事說：‘駕船的技藝可以學(xué)會嗎？’回答說：‘可以。善于游水的人經(jīng)過多次練習(xí)能學(xué)會。至于會潛水之人，他們即便未曾見過船，也能操縱自如。’我問及于此，他不肯告訴我，請問這是何意呢？”孔子說：“善于游水的人經(jīng)多次訓(xùn)練而能，是因為他們遺忘了對水的恐懼心理；至于會潛水之人，他們即使未見船也能操縱自如，是因為他們把水上和陸上同樣看待，把船之覆看成如同車退坡一樣。翻船退車等變化無窮的各種事端擺在面前，他們也毫不在意、處之泰然，這樣何往而不悠閑從容！以瓦片為睹注而常常碰巧得勝，以衣帶環(huán)為賭注則害怕心虛，以黃金為賭注則心緒昏亂。他們碰巧得勝的機會都一樣，而因為有所危懼就注重身外之物。凡是注重身外之物，內(nèi)心必然笨拙。”

　　田開之見周威公(1)，威公曰：“吾聞祝腎學(xué)生(2)，吾子與祝腎游，亦何聞焉？”田開之曰：“開之操拔篲以侍門庭(3)，亦何聞于夫子！”威公曰：“田子無讓(4)，寡人愿聞之。”開之曰：“聞之夫子曰：‘善養(yǎng)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后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謂也？”田開之曰：“魯有單豹者(5)，巖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6)，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高門縣薄(7)，無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內(nèi)熱之病以死。豹養(yǎng)其內(nèi)而虎食其外，毅養(yǎng)其外而病攻其內(nèi)(8)，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9)。”仲尼曰：“無入而藏(10)，無出而陽(11)，柴立其中央(12)。三者若得，其名必極。夫畏涂者(13)，十殺一人(14)，則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15)，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16)，衽席之上(17)，飲食之間，而不知為之戒者，過也！”祝宗人玄端以臨牢策說彘曰(18)：“汝奚惡死？吾將三月■汝(19)，十日戒，三日齊(20)，藉白茅(21)，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22)，則汝為之乎？”為彘謀，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錯之牢策之中(23)，自為謀，則茍生有軒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聚僂之中則為之(24)。為彘謀則去之，自為謀則取之，所異彘者何也(25)！

　　[注釋]

　　(1)田開之：人名，田姓，開之名，事跡不詳。周成公：《史記周本紀》：“考王封其弟于河南，是為桓公，以續(xù)周公之官職。桓公卒，子威公代立。”當(dāng)即指此人。考王在位時間是公元前440～前426年，為戰(zhàn)國初期。

　　(2)祝腎：人名。學(xué)生，學(xué)練養(yǎng)生之道。

　　(3)操拔篲：作灑掃之雜務(wù)。

　　(4)讓：推辭、謙讓。

　　(5)單豹：人名，魯國隱者。

　　(6)共利：同利。利同則相爭，不同利則無爭。競(7)張毅：人名，魯人。高門：富貴之家，縣?。簯掖购熞源T，為貧寒之家?？h，同懸，薄，垂簾。

　　(8)內(nèi)：精神心性。外：形體。莊子認為，這兩個人各有一偏，單豹注重修養(yǎng)內(nèi)心精神，不注重使形體遠害，而為老虎吃掉。張毅廣交富貴與貧寒之家，可使身體遠害，卻又用心太過而病故。

　　(9)鞭其后：如對二人不足的方面加以鞭策，則有助于養(yǎng)生。

　　(10)入而藏：進入而又深藏，則是過分注重隱藏。

　　(11)出而陽：出外而又顯露，則過分張揚。

　　(12)柴：枯木，比喻無心無欲之物。象枯木一般無知無欲地立于中道。

　　(13)畏涂，危險的道路，路上有強盜殺人越貨，人不敢行。

　　(14)十殺一人：指從此路經(jīng)過，十人中就有一人被殺。

　　(15)盛卒徒：聚集眾人一塊，方敢通行。卒徒，徒眾、眾人。

　　(16)取畏，自取禍患。

　　(17)衽（rén）席：臥席。衽席之上男女色欲過度，足以害身。

　　(18)祝宗人，掌管祭祀祝禱之官。玄端：掌管祭祀之官穿的齋服，黑色，端正。牢策：豬欄，豬圈。彘（zhì）：豬。

　　(19)■（huàn）：同豢，用谷物飼養(yǎng)。

　　(20)齊戒：祭前潔凈身心的儀式。齊，同齋。

　　(21)藉白茅：如《在宥》篇的“席白茅”，把白茅草鋪在神座和祭物下面，以示潔凈。

　　(22)尻（kāO）：臀部，即豬后鞘肉。雕俎（zǔ）：在俎上雕有圖案花紋之類。俎，祭祀時盛肉的禮器，有青銅制和木制漆飾的。

　　(23)錯：放置。

　　(24)腞楯（zhuàshǔn）：送葬載靈柩之車。聚僂：棺槨上面放的眾多裝飾物。

　　(25)所異彘者何也：與豬不同處又在哪里呢。

　　[譯文]

　　田開之見周威公，威公說：“我聽說祝腎學(xué)習(xí)養(yǎng)生之道，先生與祝腎交往，也曾聽到一些什么嗎！”田開之說：“開之在那里只是掃掃院子，在門房侍侯，又能從先生那里聽到什么呢？”威公說：“田先生不必謙讓，寡人愿意聽一聽。”開之說：“聽先生講：‘善于養(yǎng)主的人，如同牧羊一樣，看那落在后面的，就用鞭子抽打它。”威公問：“這是什么意思呢？”田開之說：“魯國有個叫單豹的人，住在山洞里喝泉水，不與世人爭利.年紀已七十多臉色還和嬰兒相似，不幸遇到餓虎，餓虎將其捕殺吃掉了。有個叫張毅的人，不管富貴人家還是貧寒人家，無不交往走動，四十歲時患有內(nèi)熱之病而死。單豹保養(yǎng)其精神心性而老虎吃掉其身體，張毅保養(yǎng)其身體而病攻其內(nèi)心。這二個人，都不懂得鞭策其不足的一面。”孔子說：“不要過分深藏，不要過分顯露，象枯木一樣立于中道。這三點都能做到，他的名聲必然極高。一條兇險之路，十個人走過就有一個被殺，則父子兄弟相互警告，一定要聚集許多人才敢行走，不也是很明智么！人之所自取災(zāi)禍的，是在臥席之上，飲食之間，對這些反而不引以為戒，真是過錯?。?#8221;掌管祭祀祝禱之官穿著黑色的齋服，來到豬圈旁對豬說：“你為何要厭惡死！我將要用三個月時間用精料飼養(yǎng)你，還要為你作十日戒，三日齋，鋪上白茅草，把你的前槽和后鞧放在雕花的俎上，你愿意這樣作嗎？”如果真是為豬謀劃，就不如放置在豬圈里以糟糠為食更好，為自己謀劃，如果活著有高官厚祿之尊貴，死后能有裝飾華美的棺槨柩車送葬，就可以去做。為豬謀劃而要拋棄的，自己為自己謀劃反而要取用，與豬所不同之處在哪里呢。

　　桓公田于澤(1)，管仲御，見鬼焉(2)。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3)？” 對曰：“臣無所見。”公反，俟詒為病(4)，數(shù)日不出。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5)：“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夫忿清之氣(6)，散而不反，則為不足(7)；上面不下(8)，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dāng)心(9)，則為病。”桓公曰：“然則有鬼乎？”曰：“有。沉有履(10)，灶有髻(11)。戶內(nèi)之煩壤(12)，雷霆處之(13)；東北方之下者(14)，倍阿鮭■之(15)；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16)。水有罔象(17)，丘有峷(18)，山有夔(19)，野有彷徨(20)，澤有委蛇。”公曰：“請問委蛇之狀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彀(21)，其長如轅(22)，紫衣而朱冠(23)。其為物也惡(24)，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25)。見之者殆乎霸(26)?；腹毴欢υ?27)：“此寡人之所見者也，”于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28)。

　　[注釋]

　　(1)桓公：齊桓公，春秋時第一位伯主。田：田獵。澤：藪澤，低洼積水，草木叢生的沼澤荒地。

　　(2)御：駕車。鬼，指沼澤中怪異之獸，桓公不識，疑為鬼物。

　　(3)仲父：桓公對管仲的尊稱。

　　(4)反：同返，返回。誒詒（xīyí）：因驚嚇失魂出囈語，自言自笑。

　　(5)皇子告敖：皇姓，名告敖，子為尊稱。為齊之賢士。

　　(6)忿滀（xù）：怒氣郁結(jié)。滀為水停聚的樣子，引申為蓄憤，郁結(jié)。

　　(7)這句的意思是：喜怒哀樂為人之自然情感，怒氣亦人所不可或缺，如果當(dāng)怒而不怒，則是沒有血性，故稱不足。

　　(8)上：怒氣滯留在身體上部，不能上下貫通。

　　(9)中身當(dāng)心：古人認為心是人之主宰，心在人身之中部，如果怒氣郁結(jié)在身體中間，與心的部分相合，則會使心受擾亂而得病。

　　(10)沉：污水聚積之處。履：污水聚集處之鬼名。

　　(11)灶有髻（jī）：這句的意思是，灶神穿紅衣，梳如髻，狀如美女。

　　(12)煩壤，打掃房間積下之灰塵垃圾等。

　　(13)雷霆：鬼名。

　　(14)東北方之下：住宅東北墻下面。

　　(15)倍阿：神名，有說指蜥蜴類。鮭■（guīl6ng）：鬼名。據(jù)傳說，狀如小幾，長一尺四寸，著黑衣，戴紅頭巾，帶劍持戟。有說指蛙類。

　　(16)泆（yì）陽：神名，豹頭馬尾。

　　(17)罔象：又作無傷，水神名，狀如小兒，黑色、赤衣，大耳、長臂。

　　(18)峷（shēn）：怪獸，狀如狗，有角，身上有五采花紋。

　　(19)夔（kuī）：一足獸，見《秋水》注。

　　(20)彷徨：又作方皇，狀如蛇，兩頭，身有五采花紋。

　　(21)轂（gǔ）：車輪中心套軸的圓木，又代表車輪。

　　(22)轅：車轅。指怪獸體長如車轅。因桓公在乘車時見此獸，故以車作比。

　　(23)紫衣朱冠：或指此獸身體為紫色，頭為紅色。言紫衣朱冠，更增加神秘性。

　　(24)惡：丑陋。

　　(25)雷車：田獵之戰(zhàn)車奔跑轟鳴，響聲如雷，故名雷車。

　　(26)殆：近，殆乎霸：近于成為霸主。

　　(27)囅（chǎn）然：歡笑之態(tài)。

　　(28)不終日：不滿一日。

　　[譯文]

　　齊桓公在沼澤中打獵，管仲為他駕車，忽然見到一個鬼物。桓公按住管仲之手說：“仲父你看見什么沒有？”對答說：“臣下沒見什么。”桓公返回后，失魂囈語而得病，幾天不出門。齊國有位賢士叫皇告敖的，說：“您是自己傷害自己，鬼哪能傷害您呢！忿怒之氣郁結(jié)起來，如果散掉不返回，就會變得血氣不足；如果滯留在身體上部而不能貫通于下，就會使人好發(fā)怒；如果滯留在下體而不能上，就會使人好遺忘；如果滯留中間與心的部位相當(dāng)，就會使人得病。”桓公說：“那么有沒有鬼呢？”回答說：“有。污水聚積處有履鬼，灶有帶髻的灶神，戶內(nèi)堆放灰塵垃圾處，雷霆之鬼住在那里；住宅東北面墻下，有倍阿、鮭■鬼在那里跳躍；西北面墻下，則有泆陽鬼停留。水中之鬼叫罔象，土丘之鬼叫夔，山中之鬼叫夔，曠野之鬼叫彷徨，沼澤之鬼叫委蛇。”桓公說：“請問委蛇的樣子如何？”皇先生回答說：“委蛇有車輪一般粗細，有車轅一般長短，身體紫色頭是紅色。這種怪物形象丑陋，聽到戰(zhàn)車轟鳴就捧著頭立在那里。見到這種怪物的人差不多可以做霸主了。”桓公歡顏而笑說：“這就是寡人所見到的鬼。”于是整理一下衣冠坐起來和皇子談話，不滿一天工夫，病就不知不覺消失了。

　　紀渻子為王養(yǎng)斗雞(1)。十日而問：“雞已乎(2)？”曰：“未也，方虛■而恃氣(3)。”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yīng)向景(4)。”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5)，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6)。異雞無敢應(yīng)者(7)，反走矣。”

　　孔子觀于呂梁(8)，縣水三十仞(9)，流沫四十里(10)，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11)。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12)。數(shù)百步而出，被發(fā)行歌而游于塘下(13)，孔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為鬼(14)，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15)？”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16)，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17)，與汨偕出(18)，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19)。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20)，故也；長于水而安于水，性也(21)；不知吾所以然而然(22)，命也。”

　　梓慶削木為鐻(23)，鐻成，見者驚猶鬼神(24)。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shù)以為焉(25)？””對曰：“臣工人，何木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26)，必齊以靜心(27)。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28)；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29)；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30)。當(dāng)是時也，無公朝(31)，其巧專而外骨消(32)；然后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33)，然后成見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34)，器之所以疑神者(35)，其是與！”

　　[注釋]

　　(1)紀渻（shèng）子：紀姓，渻子名。王：指齊王。紀渻子當(dāng)為紀國后代，紀為齊所滅，紀渻子即在齊國供職。而斗雞之戲也是春秋戰(zhàn)國時齊國最為盛行。據(jù)此，文中“王”，當(dāng)為齊王，而不是周宣王。

　　(2)已乎：練成了嗎。問其是否已將斗雞練成。

　　(3)虛■：內(nèi)心空虛而神態(tài)高傲，色厲內(nèi)荏的樣子。■，同驕。恃氣：昂頭鼓翅挾氣以威嚇對方。

　　(4)向景：向同響，景同影。發(fā)覺雞的聲音影子就有所反映。

　　(5)無變：沒有反映。

　　(6)德全，精神安定專一，不動不驚。

　　(7)異雞：其他的雞。應(yīng)：應(yīng)戰(zhàn)，對敵。

　　(8)呂梁：究指何處，說法不一。鐘泰《莊子發(fā)微》：“呂梁在今江蘇銅山縣東南，所謂呂梁洪者，是也。酈道元《水經(jīng)注》云：‘泗水過呂縣南，水上有石梁，謂之呂梁’。”其地當(dāng)時屬宋國，距孔子故里曲阜不遠?？鬃釉螝v宋，國呂梁指此較可信。他說不足取。

　　(9)縣水，瀑布?？h。同懸。仞：古代長度單位，周制八尺為仞，漢制七尺為仞。

　　(10)流沫，瀑布瀉下濺起的水沫。

　　(11)黿（yuán）：鱉中之大者為黿。鼉（tuò），鱷魚類，俗稱豬婆龍，有說即揚子鱷。

　　(12)并：傍。拯：援救。

　　(13)被發(fā)：披散著頭發(fā)。行歌，邊走邊哼著歌謠.顯出瀟灑悠閑的樣子。塘下：岸邊。

　　(14)以子為鬼，孔子以為那個人一定淹死了，故而把他當(dāng)成鬼。

　　(15)蹈水：踩水、游水。

　　(16)故，習(xí)慣。

　　(17)與齊俱入：與漩渦中心一起入水。齊，同臍。石磨中央上下扇連接之處稱臍，水流旋轉(zhuǎn)如磨，旋渦中央即是臍。

　　(18)汨（gù）：涌出之旋渦。

　　(19)不為私：順水之性，不按己之私意妄動。

　　(20)陵：高地。

　　(21)這句的意思是：在水邊長大，安于水上生活，久習(xí)而成性。

　　(22)這句的意思是：自然而然就那樣作了，不知為什么要那樣，其中還有什么道理。

　　(23)梓慶：人名。梓。梓匠，指木工，此人以職為姓，稱梓慶。鐻（ju）：懸掛鐘鼓之木架，形似虎、上面雕刻有精美生動的圖案。

　　(24)驚為鬼神：制作雕飾極盡精妙，不類人工所為，見者驚嘆不已，以為鬼斧神工。

　　(25)術(shù)：技藝、方法。

　　(26)耗氣：氣指精神心神，耗氣就是精神分散，心神不能凝注專一。

　　(27)齊：同齋，齋戒。靜心：使心志安靜專一。

　　(28)懷：思。慶賞：獎賞。

　　(29)非譽：非為非難指責(zé)，譽為贊譽。巧拙：精巧與笨拙。

　　(30)輒然：不動的樣子。枝：同肢。

　　(31)無公朝：心中不存朝見君主之念。

　　(32)外骨消：外界之?dāng)_亂完全排除。骨，同滑，亂之意。

　　(33)觀天性：觀察木料之自然性能。形軀至矣：木料之自然形態(tài)完全符合標準。

　　(34)以天合天：以己之自然天性與木之自然天性相合。

　　(35)疑神：比如鬼神所造。疑，同擬。

　　[譯文]

　　紀渻子為齊王馴養(yǎng)斗雞。十天后來問：“馴練成了嗎？”回答說：“還沒有，現(xiàn)正表現(xiàn)為內(nèi)心空虛而神態(tài)高傲，挾氣陵人的樣子。”十天后又來問，回答說：“還沒有，聽到雞的聲音，看到雞的影子就有反應(yīng)。”十天后又問，回答說：“還沒有，現(xiàn)在還視物敏銳而充滿怒氣。”十天后再來問，回答說：“差不多了，雞雖有鳴叫挑戰(zhàn)者，也沒有什么反映，看上去象個木雞了，他已精神安定專一，不動不驚了。其他的雞沒有敢與應(yīng)戰(zhàn)者，都退走了。”

　　孔子在呂梁觀光，見到瀑布從二十多丈高處瀉下，水沫流至四十里外，魚鱉黿鼉也無法游過。看見一個男人在那里游水，以為是有困苦想投水而死的人。令弟子們傍水流而下去援救他。數(shù)百步以外那個人從水中浮出上岸，披散著頭發(fā)，邊走路邊哼著歌在岸邊閑游?？鬃痈^去問道：“我以為你是鬼，仔細觀察你才知是人吶。請問，游水有什么道術(shù)嗎？”回答說：沒有，我沒有什么道術(shù)。我開始于習(xí)慣，長大了變成習(xí)性，成年后就順其自然。我與旋渦中心一同入水，又隨涌出的旋渦浮出，順從水之性而不按己私意妄動。這就是我游水之方法。”孔子說：“什么叫作開始于習(xí)慣，長大了成為習(xí)性，成年后順其自然？”回答說：“我生在高地而安于高地生活，這就叫開始于習(xí)慣；在水邊長大，安于水上生活而久習(xí)成性，這就叫長大了成為習(xí)性：自然而然就那樣做了，而不知為什么要那樣做，就是成年后順其自然。”

　　梓慶刻削木料作成鐻，鐻作成后，見到的人都驚嘆為鬼斧神工。魯侯見了之后對梓慶說：“你用什么技藝方法做出來的呀？”回答說：“臣是一名工匠，哪有什么技藝！雖然如此，有一點可以講一講。臣將要作鐻時，不敢有一點分散精神，一定要齋戒使心志安靜專一。齋戒三日，不敢有思得獎賞官爵奉祿的念頭；齋戒五日，不敢想及別人是非難作品笨拙或是贊譽作品精巧；齋戒七日，則木然不動忘記我有四肢和形體的存在。在這個時候，心中不存在朝見君主的想法，專心致志于制作技巧而外界的擾亂全部排除。然后進入山林中，觀察木料的自然性能，選取那些自然形態(tài)完全合乎標準的，然后一個現(xiàn)成的鐻如同就在眼前了，然后才動手去做，沒有這些條件就不去做。這是以已之天性與木之天性相合，器物之所以如同鬼神所造，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

　　東野稷以御見莊公(1)，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guī)(2)。莊公以為文弗過也(3)，使之鉤百而反(4)。顏闔遇之(5)，入見曰：“稷之馬將敗(6)。”公密而不應(yīng)(7)。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8)，故曰敗。”工捶旋而蓋規(guī)矩(9)，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10)，故其靈臺一而不桎(11)。忘足，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12)；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nèi)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13)。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14)，忘適之適也。

　　[注釋]

　　(1)東野稷：人名，姓東野名稷。御，駕馭車馬。莊公：魯莊公，為春秋前期魯國君主。

　　(2)中：合于。繩為直線，規(guī)為弧線。言東野稷駕車前進后退，左右轉(zhuǎn)彎，都能臺于標準。

　　(3)文：《太平御覽》746引作“造父”。清人吳汝綸認為文當(dāng)為父之誤，前脫造字。其說頗近理。傳說造父為周穆王御車，日馳千里，為古代最出名的善御者。

　　(4)鉤百：駕馭車馬兜一百個圈千。

　　(5)顏闔，魯之賢人。遇之：遇見東野稷駕車表演。

　　(6)?。浩偷埂?/p>

　　(7)密：默。

　　(8)求：驅(qū)趕不停。

　　(9)倕：傳說為堯時之能工巧匠，蓋：勝過。這句說，倕以手旋物即能測定其方圓，勝過圓規(guī)與矩尺。

　　(10)稽：存留。言手指隨物測定，不須存留于心，再去有言度量。

　　(11)靈臺：心。桎：通窒，滯塞之意。

　　(12)要，同腰。忘記腰的粗細，帶子就都合適。

　　(13)不內(nèi)變：持守自性，虛靜淡漠。不外從：不隨外物遷變。事會：與外界了物交接。

　　(14)始乎適：莊子認為，本來自性與外物是相適應(yīng)的，如心存適應(yīng)觀念，還是把己與物分開，還不是真正的相適應(yīng)，只有忘記適應(yīng)，消除物我界線，才是真正無所不適。

　　[譯文]

　　東野稷以御車之術(shù)去見魯莊公，駕車前進后退象繩子一般筆直，左右轉(zhuǎn)彎象圓規(guī)一樣圓，莊公以為造父的駕車技藝也不能超過他。命他駕車兜一百個圈子而返回。顏闔遇見此事，入見莊公說：“東野稷的馬就要仆倒了。”莊公默不作聲。一會兒，果然因馬仆倒而回。莊公說：“您何以知道馬要仆倒呢？”回答說：“他的馬氣力已經(jīng)用盡了，還驅(qū)趕不停，所以說要仆倒。”工捶旋物而測勝過規(guī)矩，他的手揩隨物而變化，不須存留于心，再作有意度量，所以他的心志專一而沒有滯礙。忘掉腳的大小，什么鞋子都合適；忘記腰的粗細，什么帶子都合適；忘記了是非，心無所不適；持守自性，不遷變，與外物交接無不適應(yīng)。本來自性與外物是相適應(yīng)的，而要達到無所不適應(yīng)，就忘記為了適應(yīng)而適應(yīng)。

　　有孫休者(1)，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2)：“休居鄉(xiāng)不見謂不修(3)，臨難不見謂不勇(4)；然而田原不遇歲(5)事君不遇世(6)，賓于鄉(xiāng)里(7)，逐于州部(8)，則胡罪乎天哉(9)？休惡遇此命也(10)(，) ？”扁子曰：“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惶乎塵垢之外(11)，逍遙乎無事之業(yè)，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12)。今汝飾知以驚愚(13)，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14)。汝得全而形軀(15)，具而九竅(16)，無中道夭于聾盲肢蹇而比于人數(shù)亦幸矣(17)，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間，仰天而嘆。弟子問曰：“先生何為嘆乎？”扁子曰：“向者休來，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遂至于惑也(18)”弟子曰：“不然。孫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孫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也，彼固惑而來矣(19)，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有烏止于魯郊(20)，魯君說之，為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己養(yǎng)養(yǎng)鳥也，若夫以烏養(yǎng)養(yǎng)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21)，則平陸而已矣(22)。今休，款啟寡聞之民也(23)，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載鼷以車馬(24)，樂鶴以鐘鼓也(25)，彼又惡能無驚乎哉！”

　　[注釋]

　　(1)孫休：人名，魯國人。

　　(2)踵門：親至其門，不經(jīng)人引見。詫：詫異而發(fā)問。子扁慶子：魯之賢人。第一子為弟子對老師的尊稱，如子列子之例。扁為姓，慶子為字。另一說，扁慶為復(fù)姓。未知孰是。

　　(3)謂：說。不修：沒有修養(yǎng)，品格不高。

　　(4)臨難：面臨危難，下勇：不勇敢，不能見義勇為。

　　(5)田原：田地，指在田間耕作，歲：好年景。

　　(6)世：好世道，君主圣明之朝代。

　　(7)賓：同擯，擯棄、拋棄。

　　(8)逐：放逐，驅(qū)逐。州部：州縣官吏。

　　(9)胡：伺。

　　(10)惡：怎么。

　　(11)忘肝膽，遺耳目：如《大宗師》：“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就是要拋棄形體和知識智慧，與大道融合力一。肝膽、耳目，代表形體和聰明。芒然，茫然，迷恫無知的樣子，彷惶：徘徊游移的樣子。塵垢：比喻世俗社會生活。

　　(12)為而不恃，長而下宰，語出《老子》。施助萬物而不自恃其功，作萬物之長，又不支配和主宰萬物，任其自然。

　　(13)飾知：修飾自己的智慧，驚愚：驚醒愚昧之人。

　　(14)昭昭乎：光明、明亮的樣子。揭：舉。

　　(15)全而形軀：保全你的身體，使不遭殺害，而，同爾，你。

　　(16)九竅：指人體的九個穴竅，即眼二、鼻二、耳二，口、肛門、尿道。

　　(17)夭：夭折。跛蹇（jiǎn）：瘸腿。比，列。幸：僥幸；

　　(18)遂：因，惑：迷惑。擔(dān)心孫休聽了關(guān)于至人的議論而震驚，因而更迷惑。

　　(19)固惑而來：本來就是帶著迷惑而來的。固，本來。

　　(20)以下所講故事與《至樂》篇相同，可參看彼處。

　　(21)此處似有缺文?！吨翗贰菲鳎?#8220;浮之江湖，食之鰍■，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赡艽颂帍?fù)述時，丟掉一些內(nèi)容，而使語義不通。俞樾以為應(yīng)作“食之以鰍鰍，委蛇而處”。此說較合理，可從。

　　(22)平陸：平地，荒野。

　　(23)款啟：僅僅開一個孔，言其為一孔之見，所見甚。小款同窾，中空、空處。

　　(24)鼷（xì）：鼷鼠，為鼠類中最小的一種。李時珍《本草綱目》引陳藏器曰：“罹鼠極細，卒不可見，食人及牛馬皮膚成瘡，至死下覺。”

　　(25)鴳（yàn）：一種小鳥

　　[譯文]

　　有一位叫孫休的人，親自來到扁慶于的門上詫異地發(fā)問道：“我孫休住在鄉(xiāng)問沒見有人說我沒有修養(yǎng)，面臨危難時沒見有人說我不勇敢。然而我種田碰不到好年景，事君碰不到好世道，為鄉(xiāng)里人所拋棄，為州縣官吏所放逐，我孫休何罪于老天？怎么遇到這樣命運呀？”扁子說：“你難道沒有聽說至人的所行嗎？忘掉了他的肝膽，忘掉了他的耳目，迷恫無知徘徊游移于世俗生活之外，逍遙自在于無為之中，這就叫施助萬物而不自恃其功。作萬物之長而又不加主宰。現(xiàn)在你修飾己智以驚醒愚昧，修養(yǎng)自身以顯示別人卑污，光明炫赫的佯子就象舉著日月行走一樣。象你這樣的人能得以保全身軀，身體器官完備，沒有中途毀損成為聾子瞎子和瘸腿，與眾人并列一起已屬僥幸，又哪有閑工夫來報怨老天啊！你走吧！”孫休離去，扁子進來。坐了一會兒，仰天嘆息。弟子問道：“先生為什么嘆息呀？”扁子說：“剛才孫休來，我告訴他關(guān)于至人之德行，我擔(dān)心他受到震驚因而至于更加迷惑。”弟子說：“不能這樣。如果孫先生所說是對的，先生所說是錯的，那么錯的本不能使對的迷惑；如果孫先生所說是錯的，先生所說是對的，那么他來時本來就是迷惑的，又何能歸罪于先生呢！”扁子說：“不是這佯，從前有只鳥停在魯國都城郊外，魯君很喜愛它，設(shè)置太牢那樣的宴席來招待它，奏九韶之樂來使它高興。鳥就開始憂愁而頭暈?zāi)垦＃桓页院?。這就叫以已之養(yǎng)來養(yǎng)鳥。至于用養(yǎng)鳥的方式來養(yǎng)鳥，應(yīng)當(dāng)讓它棲息在深林中，俘游在江湖之上，讓它吃泥鰍之類，把它放回野地就是了?，F(xiàn)今這位孫休，是位只有一孔之見孤陋寡聞之人，我告訴給他至人之德，就好象用馬車去裝載鼷鼠，用鐘鼓去娛樂小鳥一樣，他又怎么能不受驚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