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釋]
(1)夫子:指孔丘。
(2)放:放任,放達。指思想認識不執(zhí)滯,不是僵化靜止地看待是非然否,而是將其看成是因時間條件變化而轉化的。
(3)可不可,可以會轉化為不可,然不然:對的會轉化為不對。
(4)辯者:專門在名言概念上辨析的人,即戰(zhàn)國時的名家學派。
(5)寓:即宇字,離堅白:戰(zhàn)國時公孫龍?zhí)岢龅闹},認為一塊堅硬白色石頭,其堅與白兩種屬性不是共存于石,而是分離的。在《堅白論》中作了系統(tǒng)辨析。若縣字:如同懸物于屋檐下??h同懸,字,屋檐。比喻堅白分離是明擺著的道理。
(6)胥易:胥為官府小吏,易為卜缸之官。技系:為技藝拘系牽累。(7)勞形怵心,疲勞形體,困擾心神。
(8)執(zhí)留之狗成思,意為狗因有技能,為人所拘留作守夜、狩獵之用,使不得任性于曠野,而成愁思。
(9)便:動作靈便輕捷。猴子因動作靈巧輕捷,彼人從山里捉來供玩賞。
(10)若:你。
(11)而:你。不能聞、不能言:指超乎名言概念之外,不能感覺、思慮的道。
(12)有首有趾:從頭到腳,指人的全身,無心無耳:大道超越名言概念,沒有形質,人不能用感覺、思慮得到它,所以,有心有耳如同無心無耳一樣不能認知大道。世上有形體心知而不能認知大道者眾多。
(13)有形者:有形體心知之人。無形無狀:指大道。盡無:有形體心知而又能認知大道的人,完全沒有。
(14)這句意思為:動轉化為止,死轉化為生。
(15)非其所以:并非有意而為,都是順乎自然的結果。有心為之,反而不得。
(16)有治在人:有心之治理,在于人為。
(17)入于天:與干道臺一。
[譯文]
孔子問老聃說:“有人從事于道好象很放達,認為可能轉化成不可,對能轉化成不對。名家學派有人說:‘堅白相離,是明擺著的道理。’象這樣的人可以稱作圣人嗎?”老聃說:“這樣的人如同官府小吏卜缸之官被他們的技藝牽累,疲勞形體困擾心神一樣。狗因有技能為人所拘系,而成愁思,猴子因為動作靈便輕捷,被從山里捉來供人玩賞??浊?,我來講給你,這些都是你所不能聽到,你所不能言說的,凡有完全形體的人,無知無聞的為多,有形體心知而又能認知無形無狀大道的人,完全沒有,運動轉化為靜止,死亡轉化為新生,廢棄轉化為興起,這些都不是有意所為。有心之治理在于人為,忘掉了物,忘掉了天,稱之為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人,稱之為與天道同一。
將閭葂見季徹曰(1):“魯君謂葂也曰:‘請受教(2)。’辭不獲命(3),既已告矣,未知中否(4),請嘗薦之(5)。吾謂魯君曰:‘必服恭儉(6),拔出公忠之屬而無阿私(7),民孰敢不輯(8)!’”季徹局局然笑曰(9):“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猶螳螂之怒臂以當車軼(10),則必不勝任矣!且若是,則其自為處危(11)。其觀臺多物(12),將往投跡者眾(13)。”將閭葂覤覤然驚曰(14):“葂也忙若干夫子之所言矣(15)。雖然,愿先生之言其風也(16)。”季徹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搖蕩民心(17),使之成教易俗,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18), 若性之自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豈兄堯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19)?同乎德而心居矣(20)!”
[注釋]
(1)將閭葂,人名,姓將閭,名葂。季徹,亦人名。二人事跡皆無考。
(2)請受教:禮貌用語,情給予指教之意。
(3)辭:推辭。不獲命:未得到魯公的允準。
(4)中否:正確與否。
(5)薦:進也,此為陳述之意。
(6)必服恭儉:一定要執(zhí)持恭敬、節(jié)儉之道,服力執(zhí)持、恭行之意。
(7)拔出:選拔錄用。公忠之屬:公正盡心盡力之類人才,阿私:偏袒、庇護私情。
(8)輯:和也,睦也。
(9)局局然:笑聲之狀詞,如格格之類。
(10)怒:奮起,舉起。當:與擋通,阻擋。軼(yì):同轍,車軼即車轍,車輪輾過的痕跡。
(11)自為處危:自己使自己身處危境。
(12)觀臺:陳列物品供人觀賞之看臺。
(13)投跡:留下足跡,即前來觀看之意。
(14)覤(xī)覤然:十分震驚的樣子。
(15)位,同茫,茫然無知。
(16)風:作萌解,引申為端倪、緣由之意。
(17)搖蕩民心:使民心振蕩鼓舞。
(18)舉:盡也,賊心:對外物分辨追求,攏害自性之心,獨志:無己無待,絕對逍遙之心志,也就是與大道合一的自性、真我。
(19)溟涬:混沌迷蒙之狀。兄,尊敬崇尚義;弟,謙讓追隨義。此句意為,豈能尊崇堯舜之教民,而迷過乎乎追隨其后啊。
(20)居:安定。
[譯文]
將閭葂見季徹說:“魯君對我說:‘請您給予指教。’我推辭未得準許,就已經(jīng)告知他了,不知道講得正確與否,請試著說給你聽聽。我對魯君說:‘一定要執(zhí)持恭敬節(jié)儉之道,選拔錄用公正盡心盡力之類人才,而不要偏袒私情,這樣做民誰敢不和睦呢!’”季徹格格笑道:“如先生這樣的話,用于達到帝王之德業(yè),如同螳螂舉臂阻擋車輪前進一樣,必定是不能勝任的。而且這樣作,就是自己使自己身處危境??磁_上陳列的物品多,將要前往觀看的人就多。”將閭葂十分震驚他說:“我對先生所說的話茫然無知。雖然如此,愿先生講說其端倪,”季徹說:“大圣人的治理天下,使民心振蕩鼓舞,使其完成教化,改變習悵盡滅其賊害自性之心,而使他們都進入無己無待絕對逍遙之心態(tài),作到這些如循性自為,而民并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如果能這樣,豈能尊崇堯舜之教民,而迷迷乎乎追隨于其后呢?愿天下人有共同之德而心神安定?。?#8221;
子貢南游于楚,反于晉,過漢陰(1),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2),鑿隧而入井(3),抱甕而出灌(4),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5)。子貢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5),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仰而視之曰(7):“奈何?”口:“鑿木為機(8),后重前輕,攣水若抽(9),數(shù)如秩湯(10),其名為槔(11)。”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12):“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13)。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14)。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15)。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16)。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子貢瞞然慚(17),俯而不對。有間,為圃者曰:“子奚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為圃者曰:“子非夫博學以擬圣(18),淤于以蓋眾(19),獨弦哀歌以賣名聲于天下者乎?汝方將忘汝神氣,墮汝形骸,而庶幾乎(20)!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無乏吾事(21)。”子貢卑陬失色(22),頂碩然不自得(23),行三十里而后愈(24)。其弟子曰:“向之人何為者邪(25)?夫子何故見之變容失色,終日不自反邪(26)?”曰:“始吾以為天下一人耳(27),不知復有夫人也(28)。吾聞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29),用力少,見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30)。執(zhí)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31)。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與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32),謷乎淳備哉(33)!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34),非其心不為。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35),警然不顧(36);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儻然不受(37)。天下之非譽無益損焉,是謂全德之人哉!我之謂風波之民(38)。”反于魯,以告孔于??子谠唬?#8220;彼假修渾飩氏之術者也(39)。識其一,不識其二(40);治其內而不治其外。夫明白人素(41),無為復樸,體性抱神(42),以游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且渾飩氏之術,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
[注釋]
(1)反:同返。漢陰,漢水南側。江河南面稱陰,北面稱陽。
(2)丈人:老者。方將:正在,圃畦:圃為菜園,畦為菜園中用土埂分隔開的地塊,為圃畦:當是在菜園中修理上埂。
(3)鑿隧:開掘隧道進入井底。
(4)甕:陶罐,用作汲水灌溉。
(5)搰(gǔ)搰:同汩汩,形容水從甕中流出的響聲。
(6)械:器械。指桔槔一類提水器械。浸:澆灌。
(7)仰:老者正在俯身抱甕隍田,聞子貢語,故而仰身相望。
(8)鑿木為機:修鑿木料做成提水機械。
(9)摯(qiè)水:把井水從下面提上來,若抽:抽,引也。就象把水引出來一樣省力方便。
(10)數(shù)如跌湯:數(shù),快速也。袂湯,又作溢蕩。形容水涌流很快的樣子。
(11)槔:桔棒,古代利用杠桿原理制作的提水機械。此處是關于桔槔提水的最早記載。此種提水法當今農村還有應用。
(12)忿然作色而笑,生氣變了臉色,既而又笑了。
(13)機心,機巧變詐之心。
(14)純白不備,純潔質仆之心為機心所污染而不得完備。
(15)神生不定:精神生而不得安定。
(16)道之所不載:為道所屏棄不容也。
(17)瞞然:低頭羞愧的神態(tài)。
(18)擬圣:比作圣人。
(19)於(wū)于:盛氣凌人的樣子,蓋眾:壓倒眾人,超出眾人之上。
(20)神氣:聰朗才智,墮汝形骸:毀棄你的形體,庶幾:差不多,近似于。
(21)乏:空也,缺也。此為耽誤之意。
(22)卑販(zōu);局促不安的樣子。失色:變了臉色。
(23)頸(xū)頊然:失魂落魄的樣子。
(24)愈:恢復正常。
(25)向:剛才。
(26)不自反:不能自行使神情恢復過來。
(27)天下一人:天下只有孔丘一個圣人。
(28)夫人:這樣人,指漢陰丈人之類人。
(29)夫子:指孔子。事求可:行事要求合理。功求成:功業(yè)要求成功。
(30)徒,輩也,指漢陰丈人這類人。
(31)莊子認為:德來自于道,形來自于德,精神依托形體,形體健康,精神也隨之完備專一。
(32)托生:生活在世上,之:往也。
(33)忙乎淳備:茫味深遠不可測知而德行淳和完備。
(34)之:往也。
(35)得其所謂,得到與心志符合,與認識統(tǒng)一的稱譽。
(36)警(ào)然:同傲然,高傲的樣子。
(37)儻然:無心,不理會不在意的樣子。
(38)風波之民:受世間毀譽所左右,不能執(zhí)守全德之人,如同在風浪中搖晃一樣。
(39)假修:寄托修習。渾沌氏:見《應帝王》篇注。
(40)識其一,不識其二,只識渾一之大道,不知其他。
(41)明白入素:心地情明至于純潔無暇。
(42)體性抱神:體悟自性,執(zhí)守精神專一。
[譯文]
子貢到楚國漫游,返回晉國時,經(jīng)過漢水南岸,見到一位老者正在修理菜園畦埂,又通過開掘的隧道下到井底,抱著裝滿水的陶罐出來灌溉,水從罐中泅泅流出,用的力氣很多而所見功效甚少,子貢說:“這里有一種機械,一天能澆灌一百畦,用力甚少而所見功效甚多,先生您不打算用嗎?”灌園老人仰起身望著子貢說:“那機械怎么樣呢?”子貢說:“修鑿木料造成機械,前面輕后面重,用它把水從井下提上來,就象把水引出來一樣方便省力,水涌流很快速,它的名字叫桔槔。灌園老者聽后生氣變了臉色,既而又笑著說:“我從老師那里聽說,有機械的人必定有機巧之事,有機巧之事必然有機詐之心。機詐之心存在于胸中,則純潔質樸之心就不完備;純潔質樸之心不完備,則精神生而不得安定;精神生而不得安定的人,為大道所屏棄不容也。你說的機械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以之為羞恥而不肯使用。”子貢羞愧低頭,躬身不能回答。過了一會兒,灌園老者說:“你是作什么的呀?”回答說:“我是孔丘的弟了。”灌園者者說:“你不就是那位以博學自比于圣人,盛氣凌人以為壓倒眾徒,獨自彈唱哀歌來向天下人博取好名聲的人嗎?你能即刻忘掉你的聰明才智,毀棄你的形體,你就差不多近于大道了。你連自身都不能治理,你哪有閑暇去治理天下呀!你走吧,不要耽誤我作事。”子貢局促不安改變臉色,失魂落魄一樣不自在,走了三十多里路之后才恢復正常。他的弟子們問:“剛才那個人是作什么的?先生為什么見了他變容失色,整天不能使自己恢復常態(tài)?”子貢回答說:“開始我以為天下只有先生一位圣人,不知道還有這類人。我聽先生說,行事要求合理,事業(yè)要求成功。用的力氣少,所見功效多,就是圣人之道,而今這些人卻不是這樣。執(zhí)守大道的人德行完備,德行完備的人形體健全,形體健全的人精神完全專一。精神完全專一,才是圣人之道,與民眾一樣生活在世界上,而不知要往那里去,茫昧深遠而德行淳和完備??!功利機巧必然為這種人從心里忘悼。象這樣的人,不合乎他的志向就不去,不合乎他心意就不作。即使天下人都稱譽他,而這些稱譽又與他的心志相符合,也高做地不予理睬;天下人都責備他,這些責備與他的心志不符合,他也不在意不理會,不去接受。天下人對他的非難和稱譽,對他不會增加和減少什么,這就是全德之人吶!我不過是受世間毀譽左右而搖搖晃晃的人。”回到魯國后,子貢把這些告訴孔子,孔子說:“他是寄托修習渾飩氏之道術的人也;只知渾一之大道,不知有其他;只知治理自身,不知治理外界。這樣人心地清明至于純潔無暇,無為返樸,體悟自性而執(zhí)守精神專一,以悠游于世俗生活之中,你對這樣人本來就該表示驚異呀!而且渾沌氏的道術,我和你還不足以認識啊!”
諄芒將東之大壑(1),適遇苑風干東海之濱(2)。苑風曰:“子將奚之?”曰:“將之大壑。”曰:“奚為焉?”曰:“夫大壑之為物也,注焉而不滿(3),酌焉而不竭(4)。吾將游焉。”苑鳳曰:“夫子無意于橫目之民乎(5)?愿聞圣治。”諄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舉而不失其能(6),畢見其情事而行其所為(7),行言自為而天下化(8)。手撓顧指(9),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謂圣治。”“愿聞德人。”曰:“德人者,居無思,行無慮,不藏是非美惡。四海之內共利之之謂悅,共給之之謂安。怊乎若嬰兒之失其母也(10),儻乎若行而失其道也(11)。財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來,飲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此謂德人之容(12)。”“愿聞神人。”曰:“上神乘光,與形滅亡(13),是謂照曠(14)。致命盡情(15),天地樂而萬事銷亡,萬物復情,此之謂混冥(16)。”
[注釋]
(1)諄芒:虛擬人名。諄與淳通,芒作茫,此名字含有淳厚迷茫之意,寓指霧氣。大壑:大海,又說指東海。
(2)苑風:虛擬人名,寓指小風。
(3)注:流入,注入。指百川不停地向大海灌注。
(4)酌:本義為用勺舀水,此指泄出海水。
(5)橫目之民:指萬民。橫同衡。衡目,兩目平生,指普通之民。
(6)拔舉:選拔推舉。
(7)畢見其情事,完全洞實事物之實情。
(8)行言自為:施行之事,教化之言,都出于民物之性,不是違性強加,不是強民從己,如同民物所自為。
(9)手撓:揮手,顧指:以目視人以指揮之。
(10)侶(chao)乎,悲哀悵惘的樣子。
(11)槔乎,心不在焉,不在意的樣子。
(12)容:儀表、神態(tài)。
(13)上神乘光:至上之神人用光來觀照一切。乘,用也。與形俱亡:物來則照,物去則滅,歸于虛無,如鏡之照物。形為物形。
(14)照曠:曠,空也。觀照空明。
(15)致命盡情:捐棄生命以窮盡物之情實。
(16)混冥:天地人物渾然一體,無有分別。
[譯文]
諄芒將要去東方的大海,恰好在東海之濱碰見苑風。苑風說:“你要往何處去?”回答說:“將要去大海。”又問:“作什么去呢?”回答說:“大海這個東西,不停地向里面灌注也不會滿溢,不停地宣泄包不會干涸。我將要去那里漫游。”苑風說:“先生無意去關懷天下之民嗎?希望聽先生講圣人治世之道。”諄芒說:“圣人治世之道嗎?就是官員們實施政事沒有不合時宜的,選拔舉薦時不會漏掉有才能的人,完全明了事物之實情并按應當作的去作,一切行為之言論都如出自民物本性,故而天下之民自動歸化,只需顧盼揮手示意,四方之民無不盡數(shù)而至,這就叫圣人治世之道。”“希望聽您說說德人。”諄芒說:“所謂德人,居處和行動都不思慮什么,心中不藏有是非美惡觀念,四海之內都受利就喜悅,都滿足就安寧。悲哀惆悵的樣子象嬰兒失去母親,心不在焉的樣子象行人迷失道路。財用有余而不知是從哪里來的,飲食充裕不知是由哪里得到,這就是德人的儀態(tài)。”“希望聽您說說神人。”諄芒說:“至上之神人用光來觀照一切,與萬物共生滅,就是觀照空明。捐棄生命以窮盡物情,與天地共樂而萬事隨之銷亡,萬物復歸本性,這就是天地人物渾然一體,無有分別的混冥。”
門無鬼與赤張滿稽觀于武王之師(1),赤張滿稽曰:“不及有虞氏乎(2)!故離此患也(3),“門無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4)?其亂而后治之與?”赤張滿稽曰:“天下均治之為愿,而何計以有虞氏為(5)!有虞氏之藥瘍也(6),禿而施髢(7),病而求醫(yī)。孝子操藥以修慈父(8),其包燋然(9)圣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10),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11),當而不知以為信,蠢動而相使不以為賜(12)。是故行而無跡,事而無傳。”
[注釋]
(1)門無鬼、赤張滿稽:皆為莊子虛擬人名。武王之師:周武王伐紂之軍隊。
(2)有虞氏:指舜,不及有虞氏:是說武王以武力相爭,不及堯舜德化、禪讓好。
(3)離:同罹,遭受也。
(4)天下均治:天下完全得到治理。
(5)意為又何用有虞氏來治理呢。
(6)藥瘍,瘍?yōu)轭^瘡。醫(yī)治頭瘡。
(7)髢(di):假發(fā)。
(8)修,借為羞,進也。
(9)燋(qiǎo)憔悴的樣子。意為憂親之病至于樵悴,不如養(yǎng)親使不病更好。
(10)標枝:樹梢上的細枝,比喻地位雖高卻不自以為高,聽其自然而已。
(11)實:誠實不欺,循性而行。
(12)蠢動:蟲類的蠕動,比喻任性而動,沒有意識,沒有目的,蠢動以相使,人們按自性無目的活動而彼此相互依存,為對方提供生存條件。
[譯文]
門無鬼和赤張滿稽觀看周武王伐紂之軍隊,赤張滿稽說:“不及虞舜禪讓好啊,所以遭受這樣禍患。”門無鬼說:“天下完全治理后有虞舜之治呢?還是動亂而后有虞舜之治呢?”赤張滿稽說,“天下完全治理是人們的愿望,又何須有虞氏再來恰理!有虞氏是在人患頭瘡才去治療,禿了頭才給戴假發(fā),病重了才給找大夫。孝子把藥進獻給生病的父親眼用,臉色因優(yōu)愁而憔悴,圣人以此為羞。至德的時代,不崇尚賢才,不任用能者,君主如同樹梢上的細枝,民眾如山野中自由奔跑的野鹿,行為端正而不自知是義,彼此相愛而不自知是仁,誠實不欺而不自知為忠,言行得當而不自知是信,無目的任性而動又彼此相互依存,相互為用,而不自以為是賜予。因此所行沒有形跡,事跡沒有留傳下來。”
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諂其君,臣子之盛也(1)。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子(2);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3)?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所謂善而善之,則不謂之道諛之人也(4)。然則俗故嚴于親而尊于君邪(5)?謂己道人(6),則勃然作色;謂己諛人,則佛然作色(7)。而終身道人也,終身諛人也,合譬飾辭聚眾也(8),是終始本末不相坐(9)垂衣裳,設采色,動容貌,以媚一世(10)而不自謂道諛;與夫人之為徒(11),倔是非,而不自謂眾人(12),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13)。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適者猶可致也(14),惑者少也;二人惑則勞而不至,惑者勝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于雖有祈向(15)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大聲不入于里耳(16),折楊皇華(17),則嗑然而笑(18)。是故(,) 高言不止于眾人之心(19),至言不出(20),俗言勝也。以二缶鐘惑(21),而所適不得矣(22)。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向,其庸可得邪(23)!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釋之而不推(24)。不推,誰其比憂(25)!厲之人夜半生其子(26),速取火而視之(27),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28)。
[注釋]
(1)諛(yú):巴結、討好,下誠實。諂:諂媚。盛:盛德,臣子之盛,臣子中品德最高的。
(2)不肖子:不象父親那樣賢德的兒子,或指不賢之子。對父親的言行,不分是非善惡,一律恭維順從,不知正理所在,故為不賢。
(3)此指前面講的不肖子、不肖臣。
(4)道諛:諂諛,諂媚逢迎之意。
(5)這句意思為:難道世俗一定比父更威嚴,比君更尊貴嗎?
(6)道人:諂媚于人。
(7)佛(fu)然、勃然:都是生氣發(fā)怒的樣子。
(8)合譬:匯集各種比喻來闡述事理,使人易于明白。飾辭:修飾潤色言辭,使人相信。聚眾:爭取民眾。
(9)坐:連坐治罪之意。這句意思為:諂諛世浴,有滔人諛人之實,而無連坐諂人諛人之罪,是始終本末不一。
(10)垂衣裳:上服為衣,下服為裳。垂示上衣下裳。設采色:為服裝加上色彩文飾。動容貌:變動著儀態(tài)表情。
(11)夫人:那些世俗之人,徒,同類。
(12)不自謂眾人:認為目己是出眾的,與世俗之人不同。
(13)不解:不覺悟。不靈:不知曉。
(14)適:往也。致:達到。
(15)祈向:祈求向往。
(16)大聲:高雅之音樂。里耳:市井里巷下層人之耳。
(17)折楊、皇華:通俗樂曲名,在下層人中流行并受到歡迎:
(18)嗑(xia)然:笑聲。
(19)高言:異于世俗之言。
(20)至言:至道之言。不出:不顯也。至道之言無形無名,幽深玄遠,暗昧難知,故不顯。
(21)以二缶(fòu)鐘惑:郭松烹據(jù)《小爾雅》記載推斷:“伍鐘皆量器也,缶受四斛,鐘受八斛。‘以二缶鐘惑,,謂不辨缶鐘二者所受多寡也,持以力量,茫然無所適從矣。”此說似較有理。又鐘泰《莊子發(fā)微》認為:“缶鐘皆樂器,引承上‘大聲不入于里耳’二句言,鐘為雅音,擊為俗樂..缶二而鐘一,擊足以亂鐘。”以喻俗言之亂至言,亦言之有據(jù),未知二說孰是。
(22)所適不得,那個是適合的,不能得到。
(23)庸:豈,怎么。
(24)釋:放棄。推:推究,迷惑已深,難于解說明白,不如放棄而不如推究。
(25)誰其比優(yōu),誰又與你一起優(yōu)慮呢。比,與。
(26)厲:丑陋。
(27)遽,急速。
(28)汲汲然:匆忙急迫的樣子。
[譯文]
孝子不奉承他的父親,忠臣不餡媚他的君主,這是臣子中最高的品德,父親所說的就認為對,所行的就認為善,這就是世俗所說的不肖之子;君所說的就認為對,所行的就認為善,這就是世俗所說的不肖之臣。然而不知這些難道是必然的嗎?世俗之人說是對的,就認為對,說是善的就認為是善,就不稱之為制媚之人。難道說世俗之人就一定比父親更威嚴,比君主更尊貴嗎?如果阿人說你是諂媚之人,就一定會生氣變了臉色;說你是溜須巴結之人,就一定會發(fā)怒變臉。然而你一輩子在諂媚人,一輩子在巴結人,你匯集譬喻修飾言詞以聚集眾人,有諂制媚之實,不連坐諂媚之罪,是始終本末不一也。垂示上衣下裳,為服裝加上色彩文飾,變換著表情神態(tài),用來討好逢迎世人,而下認為自己是諂媚;與世俗之人為同類,彼此是非觀念相通,而不認為自己是世俗之人,真是愚蠢至極了,知道自己的愚蠢,不是最大的愚蠢;知道自己迷惑的,不是最大的迷惑。最迷惑的人,一輩子不覺悟;最愚蠢的人,終身爾知曉。三個人同行而有一個人迷惑,所要去的目標還可以達到,迷惑的人少;如有二個人迷惑,就會徒勞而達不到目的,迷惑的人多也。而今天下人都在迷惑,我雖有祈求向往,也不可能達到,不也是可悲的么!高雅的音樂不入于市井里巷下層人之耳,折楊、皇華一類通俗樂曲,他們聽了就會心而笑。所以不同于世俗的言論不能留在眾人之心中,至道之言不能顯示于外,世俗之言勝過一切。把二缶一鐘放在一起奏樂,鐘聲就被擾亂,得不到最適合的樂聲了。而今天下人都迷惑,我雖然有祈求向往,又怎么能達到呢!明知其不能達到還要強求,又是一大迷惑,所以不如放棄而不去推究。不去推究,誰又與你一道優(yōu)思呢!丑陋的人半夜里生個兒子,急速取燈火來照看,匆忙急迫,唯恐孩子象自己一樣丑陋。
百年之木,破為棲尊(1),青黃而文之,其斷在溝中(2)。比犧尊于溝中之斷,則美惡有間矣(3),其于失性一也(4)。蹈與曾史,行義有間矣,然其失性均也(5)。且夫失性存五: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三曰五臭薰鼻(6),困傻中顙(7);四曰五味濁口,使口厲爽(8);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飛揚(9)。此五者,皆生之害也(10)。而楊墨乃始離跂自以為得(11),非吾所謂得也。夫得者困,可以為得乎,則鳩鴞之在于籠也(12),亦可以為得矣。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內(13),皮棄鷸冠搢飭紳修以約其外(14),內支盈于柴柵(15),外重..繳(16),睆睆然在..繳之中而臼以為得(17),則是罪人交臂歷指而虎豹在于囊檻(18),亦可以為得矣。
[注釋]
(1)破:剖電,犧尊:古代酒器用作祭祀。上面刻有鳥魯?shù)葓D案,是祭器中最尊貴的人。有木制和金屬制,現(xiàn)今保存的皆為青銅制。
(2)斷,斷木,指截下不用丟棄溝中之斷木。
(3)間:差別,指犧尊和丟棄溝中的斷木相比較,二青在美丑上是有差別的。
(4)這句意思為:犧尊與棄木在喪失木之本性上是一樣的。
(5)均:同也。
(6)五臭:五種氣味,成玄英以為指膻、薰、香、腥、腐?!抖Y記·月令》則指膻、焦、香、腥、朽。
(7)困惾(zōng)中顙(Sǎng):意為氣味上逆,由鼻孔達于額頭,傷害頭腦。惾,氣味上逆也;顆,額也。
(8)五味:酸、辛。甘、苦、咸,濁:污染,厲爽:使口腔得病受傷而不能辨別滋味。厲,病也;爽,傷也。
(9)趣舍;取舍也?;?,滑(gu),亂也。因思慮得失取舍而擾亂本心。使性飛揚:使本性輕浮躁動,不得執(zhí)守。
(10)生;即性也。
(11)離跂:蹺起腳跟,比喻用力顯示自己,以超出眾人。
(12)困:為得失取舍所困擾。鳩:班鳩。鸮:屬鳩類,其肉可以烤食,稱鸮炙。
(13)柴其內:得失取舍之欲象柴草一樣充塞于內,以滯礙擾亂本心。
(14)皮弁(bian):古冠名,用白鹿皮制成,為大臣上朝時佩戴。鷸(YU)冠:鷸為翠鳥,羽毛很漂亮。鷸冠用翠鳥羽毛裝飾的帽子。一般認為術士所戴。搢(ji):插于帶間。笏(hu):手板。古時大巨上朝時所持,有事記在上面以備忘,用玉、象牙和木制成。紳:為大帶。
(15)支盈:支撐充滿。柴柵(shan):用木柴編成之籬笆。此句意為,內心為聲色取舍所充塞,就象為籬笆阻隔一樣不能相通。
(16)..(mo)繩索。繳(jiǎo):纏繞。
(17)睆(huǎn)睆然:睜大眼睛。
(18)交臂:背縛雙臂。歷指:古代刑罰,把手指用木棍夾起來。囊檻:關養(yǎng)猛獸的籠子。
[譯文]
百年之巨木,剖開作成犧尊,用青黃色彩加以文飾,截下不用的部分丟棄在溝里。把犧尊和棄在溝中的斷木相互比較,則兩者之美丑是有差別的,然而在喪失本性這一點上則是一樣的。歷與曾參、史鰍,他們在踐行社會規(guī)范和道德規(guī)范方面是有差別的,然而在喪失人之自然本性上是相同的。造成喪失本性的有五個方面:一是五色擾亂了你的眼睛,使眼睛不明:二是五聲擾亂了你的耳,使耳不聰;三是五種氣味薰壞了鼻子,使氣味上逆?zhèn)︻^腦;四是五種味道污染口腔,使口腔受傷得?。晃迨且蛉∩岬檬_亂本心,使自性輕浮躁動不能持守。這五方面都是自性的禍害。而楊朱、墨翟之流卻在用力炫耀自己,以求超出眾人,而自以得道,這不是我所說的得道。得道者還在受困執(zhí),可以叫作得道嗎?如果是那樣的話,鳩鳥被關在籠子里。也可以稱為得道了。況且取舍聲色象柴草一樣充塞于內,戴著鹿皮制作和裝飾翠羽的帽子,腰間插著笏板,系著寬而長的大帶,以這些約束于外。內心為取舍聲色充滿,就象被籬笆阻隔一般不得通暢,外面又為繩索重重纏繞,在繩索纏繞中睜大眼睛,還自以為得了道,如果這也算是得道,則罪犯被反綁二臂,用木棍把手指夾起來,虎豹被關在籠子里,也可以算作得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