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蜜 嘴
醬油書生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在故鄉(xiāng)的小城青口鎮(zhèn),說起本族人黎洪,上了年歲的人恐怕沒有不知曉的。
清朝盛行聘師爺之風(fēng),老家江浙一帶的師爺多如牛毛,魚龍混雜,于是便有了在崗與下崗之分,在朝與在野之別。那在朝的自不比說,為各級主子們出謀劃策,吃香的,喝辣的,風(fēng)光一時。下崗的師爺們雖然肩不能擔(dān)擔(dān),手不能提籃,但也不能閑著,很多人就在家里擺開道場,專靠玩心眼子賣嘴皮子吃飯,時人稱之為黑蜜嘴,大概取其心黑嘴甜之意,是那個時代的大眾參謀和點子大王,黎洪就是這其中的一員,一個十分優(yōu)秀的黑蜜嘴。
黑蜜嘴黎洪出名,并不在于他入道后短短幾年就蓋起了九間青磚藍瓦房,也不在四十剛出頭就娶了三房姨太太用了六個丫環(huán)。能讓他在青口鎮(zhèn)這個不大不小的地方出名,并且名揚后世的,在本族人黎寶根身上。以至于后人們說起青口鎮(zhèn)的掌故來,必然要說起黑蜜嘴;說起黑蜜嘴這一行,必然提起黎洪;說起黎洪,更得提到黎寶根!就象人們常說的不到長城就等于沒到中國;沒有到八達嶺,就等于沒到長城是一樣的道理。
黎洪的同族人黎寶根,從他爺爺起,辛勤勞作,逐漸成為青口鎮(zhèn)方圓幾十里都知曉的大戶,家中騾馬成群,妻妾滿堂,守著幾百畝好地,過著豐富而十分又滋潤的的日子。不過,大也有大的難處,人常說富不過三代,貴不過五世。寶根和他爹分家后很快就起了家族內(nèi)亂。
寶根結(jié)婚成家后,和老爺子分了家,守著個如花似玉的媳婦玉蓮倒也過了幾年安生日子,可這日子過久了在寶根心里也就變了味。男人有錢就變壞看來是歷朝的真理,后來寶根就開始三天兩頭往城里跑,逛窯子,泡窯姐,冷落了家中那水性楊花的媳婦,于是很自然地和那年過花甲而又春心不老的公公有了故事。
也活該好日子過到頭了,這事不久就傳到寶根的耳朵里,寶根聽說后,當(dāng)天就找爹想討個說法,可寶根爹也不是省油的燈,自恃捉奸沒有見雙,加上“父為子綱”的撐腰,更覺理直氣壯,盛怒之下,抓起扁擔(dān)照寶根實實在在掄了過去,把正當(dāng)壯年的寶根掄得滿肚子火?;鹪谛念^燒,惡從膽邊生,寶根一把奪過扁擔(dān),再一拳打在爹的嘴上,準(zhǔn)確利索,把爹口中的那兩顆把門吃飯的家伙給打落了。
還得了,按大清朝的刑律,兒子打老子,是大逆不道,屬十惡不赦之罪。老子手里托著兩顆帶血的門牙憤憤說道:“老子不除掉你這逆種,我管你叫爹”!
寶根看到父親滿嘴噴著血沫,自己雖然嘴上不依不饒,頭腦卻開始清醒,心里也不由自主地發(fā)怵,是啊,自己畢竟是道聽途說,沒有真憑實據(jù),心一怵,底氣就不足了,就梗著脖子,在聞訊趕來的人們勸說下就回了自己的家里。
果然,寶根爹沒有說空話,當(dāng)天就請訟師寫了一張狀子遞到了縣衙門大堂。
這一下,寶根慌了爪子,又是讓娘講和,又是請親戚說情,又是請族長調(diào)解,然而均告失敗。
你想想,哪個世道都是干壞事的人理直氣壯,寶根爹也是強硬了一輩子,土埋大半截子的時候,讓兒子打掉了門牙,這事怎么說得出口,出去怎么見人?
寶根想,這次死定了。跑吧,這兩年在外吃喝嫖賭,家里除了百多畝好地,也沒有什么細軟家產(chǎn)了,再說了,跑到哪里是邊呢?
就在寶根萬般無奈的時候,村中有見過世面的人給他出了個主意,去找在城里做黑蜜嘴的同村同族人洪爺,這事非他不可!
青口城離村子不遠,寶根連晚飯也就沒有心思吃了,當(dāng)晚就敲開了黑蜜嘴黎洪家青磚蘭瓦大宅院的門。黎洪坐在太師椅上蹺著二郎腿,微瞇著眼,悠閑地而又滿意地剔著牙,聽完寶根的敘說,就皺起了眉頭直擺手:唉呀,大侄子,你犯下殺頭之罪哩,這事我辦不了。
寶根是抱著最后的希望來找黑蜜嘴黎洪的,聽他這么一說,不由得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太師椅前:洪爺,人家都說只有你能救我,只要救我一條活命,你要什么我都答應(yīng),洪爺求求你了!說完不住的磕頭。
和往常一樣,黑蜜嘴習(xí)慣性搖頭擺手地說為難,相持約半個時辰。
黑蜜嘴不愧為黑蜜嘴,覺得拿捏得差不多了,就睜開了那又似睡非睡的眼,定了一下神,問道:
——“這件事你真想打贏?”
——“真想打贏!”
——“但這事打贏很花費銀子啊?!?/FONT>
“全聽洪爺安排!”,寶根一聽有門,巴不得叫黎洪一聲親爹。
“這樣吧,看在同祖同根的份上,你把城南頭六十畝好地送給我,我就能包你不死”,黎洪把牙簽往小托盤里一扔。
寶根聽說包他不死,別說六十畝地,就是把八十多畝地都送給黑蜜嘴,就算傾家蕩產(chǎn),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連夜準(zhǔn)備好契約,雙方都在上面摁上血紅的手印后,黎洪張開他的黑蜜嘴,鄭重其事地對寶根說:“你明天中午過來。我把這事給你辦妥”。
第二天中午,寶根頂著三伏天的烈日,汗流浹背,如約來到黎洪家,進門感到十分蹊蹺:這家人怎么啦?一家人都穿著厚厚的棉衣,圍著火爐烤火,更讓寶根瞪目結(jié)舌的是,黑蜜嘴黎洪居然穿一件水獺皮大氅,頭戴貂皮帽,懷里揣了個精巧的小手爐在烤火取暖!
但是寶根顧不得這些,進門就要問案子準(zhǔn)備得怎么樣。黎洪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你回吧,我已快辦好了,邊說邊送寶根出去。
一夜之間就辦好?寶根將信將疑往外走,剛走到院子中間,黎洪突然照著寶根的肩頭狠狠地咬了一口!這一口可不象平時那樣裹著甜蜜,大黃牙透過衣服,撕破了后肩的皮肉,疼得寶根差點暈了過去。
一會兒,等寶根回過神來,就聽得黑蜜嘴慢條斯理地說:“好了,好了,這下就好辦了”。
正在寶根蒙懵之際,黑蜜嘴擦擦上的血,貼近寶根耳朵,說了幾句,寶根痛苦的臉慢慢的舒展地笑了。
縣衙門升堂如期進行,原告被告都帶了上來,縣官姚前老爺聽完原告寶根爹的訴說,一拍驚堂木:逆犯寶根,你以下犯上,毆打父親,致使牙齒脫落,可有此事?望你從實招來,免受皮肉之苦。
寶根鎮(zhèn)定地答到:“大人,并無此事”。
姚老爺把眉一豎:“把證物呈上來”。
寶根爹趕緊把兩顆帶血的門牙送到縣官大人的案臺上,趁此功夫,寶根爹趕緊用眼瞄了一下大堂,大堂正上,“明鏡高懸”四個鎦金大字熠熠生輝,旁邊“進士及第”、“御賜花翎”和“七品正堂”牌牌一字?jǐn)[開,寶根爹想,可遇上清天大老爺了!
縣官他老人家又一拍驚堂木:“大膽刁民,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何抵賴?”
寶根一臉委屈:“大人有所不知,小民與父堂大人因話說不攏,父親將小民痛打一番,小民并無還手,只是從屋里往外跑,不料想父親追上來在我肩上咬了一口,我痛得一抖肩頭,將父親的牙齒抖落,請大人明察,小民并無忤逆之舉。”說完,脫下衣,露出一排腫得老高的牙痕。
這一下,輪到寶根爹犯糊涂了,他揉揉眼睛,張大了缺牙的嘴巴,懷疑自己的到底是腦子出了問題,還是眼睛出了毛病。還沒等他徹底反應(yīng)過來,明鏡高懸的姚老爺案子已斷了下來:“查本縣民犯寶根為家庭瑣事對長輩言語不敬,應(yīng)打四十大板;其父寶根爹因此而誣告其子,本應(yīng)受反坐之罪,念其年事已高,也打四十大板,罰銀一百兩,退堂——!”
事情到此也就告一段落,但如果認為就此結(jié)束,那黎洪也就不是一個出色的黑蜜嘴了,更不會名揚青口鎮(zhèn)周圍方圓幾百里,以至于在此后的幾十年里依然會有人帶著敬佩的心情,不時地提起他來。
寶根父子回去后,各過各的日子也有了好幾年,但到底是父子天性,這幾年下來,恩恩怨怨也消磨得差不多了,父子倆最終又坐到了一個酒桌上來。幾杯黃酒下肚,也就無話不說了,終于,寶根爹忍不住問兒子:“寶根,幾年前的官司我不怪你,但我明明沒咬你,你不但說我咬了你,還弄出了牙印,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個牙印,象個謎一樣老是在寶根爹的心里晃悠著。
被黃酒燒得面紅耳赤的寶根,不無得意地幾句話就把這個迷底給揭開了。
在父親的開導(dǎo)下,寶根越想越虧。
等到一壺老酒見了底,父子倆的憤懣情緒也到了頂點,最后兩人一合計,上縣大堂,去告他奶奶狗日的黑蜜嘴黎洪!
如今的縣衙門,已物是人非,經(jīng)過多少次的跑官要官,多少次買官賣官,縣官大老爺已不姓姚改為姓錢名鐸了。
錢老爺端坐在大堂上,一拍驚堂木:刁民黎洪,你包攬訟詞,唆使寶根誣告其父親,可有此事,望你從實招來,免受皮肉之苦!
黎洪鎮(zhèn)定自若地答到:大人,并無此事。
于是寶根就將如何連夜跪著請黑蜜嘴黎洪,如何頭頂三伏烈日走進黎家院門,如何被黎洪咬了一口,黎洪又如何向他面授機宜一一道出。
錢大人聽著,一會兒眉毛揚起,一會兒豎起,一會兒舒展,又一會皺起,望著黎洪,心想,撈銀子的機會又來了。
黑蜜嘴永遠是黑蜜嘴,況且黎洪還是個優(yōu)秀的黑蜜嘴!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仍面不改色心不慌,等寶根講完,他慢斯條理地說“既然寶根一口咬定說受我唆使,那么,請大人問個明白,他何時找過我?他恐怕連我家大門朝哪都不知道呢!”
寶根一聽就急了:“怎么不知道!是農(nóng)歷六月初八的三伏天,你一家穿著厚厚的棉衣,你坐在堂屋里身穿皮衣頭戴皮帽懷抱手爐正在烤火的時候……”
寶根的話被忍俊不住的衙役的笑聲打斷了。
這一笑,不僅把寶根父子笑得稀里糊涂,就連縣官大老爺也有點丈二和尚未摸不著頭腦。倒是幕僚附在縣令耳邊提醒道:“大人,三伏天怎么會穿棉衣抱火爐?……”
這時,黎洪說道:“大人明察,寶根父子連編謊都編不周全,尚敢欺騙大人,此等實屬無賴刁民,望大人為在下做主”。
寶根父子還沒明白過來,明鏡高懸的錢老爺已將案子斷了下來:“查本縣民犯寶根父子誣告良紳黎洪,本應(yīng)受反坐之罪,念情節(jié)不重,拉出去各打四十大板,罰銀二百兩,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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