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在安陸十年論略

一汪清水軒 2011-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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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李白的思想，歷代學者已有過不少精辟的論述。特別是解放后，一些論家運用馬列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把李白的思想性格，放在他所處的那個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中去加以分析，從而把李白研究工作推向了一個新的階段。但也應(yīng)該看到，目前至少有兩個方面的問題應(yīng)引起我們的注意，一是由于對李白的生平缺乏翔實的考證，因而在具體品評李白的的某些作品時，往往出現(xiàn)一些牽強附會、甚至誤解的地方，二是對李白思想性格形成的過程分析不夠，容易給人造成一種錯覺，即其思想性格似乎是天生的，或者是他本身所固有的。本文在考證李白交游、行蹤的基礎(chǔ)上，試圖將其在安陸十年思想性格的形成作一簡要論述，以求教于方家。

(一)

一些著名學者關(guān)于李白思想的論述，其基本點：

一是認為李白的思想復(fù)雜，但以道教思想為主。范文瀾認為：“道教得到唐玄宗的提倡，所謂神仙如張果等人相繼出現(xiàn)，這在文學史上必然要有自己的代表人物，李白正是反映道教思想的杰出作家?！眲⒋蠼苷J為：“這些方巾氣十足的秀才儒生，他是看不上眼的……他這種排圣賢、反封建、鄙權(quán)貴、輕禮教的思想，貫通他的全部作品?！绷_宗強認為“李白明確提出的政治主張卻更多的包含著道家的東西?！?

二是認為李白的思想是儒、道混雜。郭沫若認為：“李白的思想，受著他的階級的限制和唐代思潮的影響，基本上是儒、釋、道三家的混合物”。游國恩等人認為李白的一生是復(fù)雜的。作為一個天才詩人，他還兼有游俠、刺客、隱士、逸人、策士、酒徒等類人的氣質(zhì)或行徑。這和他的思想的復(fù)雜性是分不開的。

我們認為，要正確分析李白的思想，后人的探討固然重要，但不應(yīng)離開當時人的記述和李白本人的詩文。特別是李陽冰、魏萬二人，李白曾委托他們整理詩稿，他們直接聽過李白的口述。細讀李陽冰等人為李白編輯詩文的序，可知他們并不強調(diào)李白的所謂道教思想，相對地，一致肯定的，卻是他正統(tǒng)的儒家思想。李陽冰說他“不讀非圣之書，恥為鄭衛(wèi)之作。故其言多似天仙之辭。凡所著述，言多諷興，自三代己來，《鳳》、《騷》之后，馳驅(qū)屈、宋，鞭撻揚、馬，千載獨步，唯公一人?！?魏萬則認為李白有強烈的用世之心：“吾觀白之文義，有濟代命。其次，劉全白認為李白是“不求小官，以當世之務(wù)自負?！?范傳正說：“飲酒非嗜其酣樂，取其昏以自富；作詩非事于文律，取其吟以自適；好神仙非慕其輕舉，將不可求之事求之，欲耗壯心，遣余年也?！?同樣強調(diào)了李白的用世思想。當然，我們也不可否定，在李白一生中確有過道教思想的流露，但這決不是他思想的主要基調(diào)，至少在安陸十年是這樣。再從李白十年詩文來分析，根據(jù)現(xiàn)在所考定的李白在安陸的上百篇詩文，可分為三個類型：一是體現(xiàn)儒家正統(tǒng)觀念的作品，如《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等，直接表明了“匡社稷”、“安黎元”、“濟蒼生”的思想抱負；二是體現(xiàn)道家隱逸閑適思想的作品，如《冬夜于隨州紫陽先生餐霞樓送煙子元演隱仙城山序》等，記錄了李白與道教人物相往還的蹤跡；三是同某些僧徒相過從的作品，如《瑩禪師房觀山海圖》等，是李白向往佛家寧靜生活情緒的偶然流露。第一類，在安陸十年中占主導(dǎo)地位，第二類、第三類實際上是詩人在自己理想和抱負不能得以實現(xiàn)而尋找精神寄托的表現(xiàn)。

下面進一步聯(lián)系詩人的經(jīng)歷結(jié)合一些作品加以分析。李白來安陸不久，便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對自己的思想作了明確表白：

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來，爾其天為容，道為貌，不屈己，不干人，巢、由以來，一人而已。乃虬蟠龜息，遁乎此山。……將欲倚劍天外，掛弓扶桑。浮四海，橫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俄而李公仰天長吁，謂其友人曰“吾未可去也。吾與爾，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一身，安能餐君紫霞，蔭君青松，乘君鸞鶴，駕君虬龍，一朝飛騰，為方丈、蓬萊之人耳，此則未可也。乃相與卷其丹書，匣其瑤瑟，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后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州，不足為難矣。

這是一個非凡的理想，它既是李白安陸十年的行動目標，也是他終身為之奮斗的綱領(lǐng)。詩人的抱負是不用世則已，要用就要大干一番事業(yè)，他希望能以布衣而為卿相，直接輔佐天子。李白的這種想法同當時的社會風尚有著極其密切的關(guān)系。

在唐代，入仕途徑多種多樣：有通過考試入仕的，如姚崇、宋、張說之輩；有憑特殊關(guān)系而登廟堂的，如王毛仲、王琚者流；有經(jīng)人引薦而居高位的，如馬周、李邕、崔宗之、許瑩、黎昕等。李白受自己性格的驅(qū)使，不可能同王毛仲等人一樣，憑借特殊關(guān)系徑直上進?；蛘哒f，李白應(yīng)該同當時的一般儒生一樣，通過舉進士的階梯，平步青云。但他覺得自己具有同一般知識分子不同的超人才能，因此不愿意按部就班地通過考試而登仕途。他覺得這條道路太緩慢、太平庸了。事實上，在唐代，是否參加進士考試對自己的仕途并無多大關(guān)系。朱東潤在《杜甫敘論中》對此曾論述道：“雖然有時每年都舉進士，但是錄取不過三十人，有時不足此數(shù)，甚至一個也不取。假如每人任職三十年，當官的進士最多不足千人，而當時的大小官員在萬人以上，所以是否錄取，對于一個人的前途，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蓖踹\熙亦認為：“唐代的科舉制度雖然向中小地主階級開放了一部分政權(quán)，但大權(quán)仍主要掌握在大地主集團手中。即使在武則天臨朝時期，前后七十三宰相中，確知為科舉出身的也不過二十二人。”還是在蜀中時，廣漢太守曾舉李白有道科，但他拒絕了。在李白看來考試入仕和憑特殊關(guān)系往上爬不是他的進身之階。

李白采取另外兩條入仕途徑，即上書干謁、以求吸引；閑逸隱居、等待時機。這些辦法雖也平常，若一旦風云際會，便可適時而起。所以，他在安陸十年以文會友的活動，是希望經(jīng)人引薦能直接輔佐天子干大事業(yè)。這種求仕方法，同唐代的行卷之風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據(jù)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八云：“唐之舉人，先藉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后以所業(yè)投獻?！?《舊唐書?玄宗紀》云：“開元二十三年春，……其才有霸王之略、學究天人之際、及堪將帥牧宰者，令五品已上清官及刺史各舉一人?！笨梢?，無論是常年的貢舉，或是天子主持的制舉，都還必須有那些在社會上、政治上、文壇上有地位者薦舉。李白在安陸十年中的干謁活動，歸納起來大約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點：

一、干謁的范圍十分廣泛。上至朝廷達宮，下至州郡官吏，都是李白上書求薦的對象。安州地方長官中，就有李長史、裴長史等人；初入長安期間，就有崔宗之、少府崔叔封、司馬王嵩、玉真公主、衛(wèi)尉卿張、梁公昌、王司士、裴使君，州長史、鄭明府、崔咨議、薛校書等人。從行蹤上講，北至雁門，南達湘沅，東臨越中，西抵武功，他均曾涉足。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他幾乎跑遍了全國。這同唐代其它干謁仕進的人相比，差別就很大了。太宗時的馬周只不過是代替中郎將常何寫了一份奏折，便得到了太宗賞識，提拔到門下省供職。李邕也就是因為能說幾句直話，經(jīng)內(nèi)史嶠及監(jiān)察御史張廷圭薦舉，一躍而拜左拾遺。

二、百折不撓，始終不渝。李白一旦認準方向后，便一往無前，照自己的路走下去。因此，他的干謁活動貫穿十年的始終?！渡习仓堇铋L史書》是他來安陸不久的作品，從文末可看出李白行卷的蹤跡。他為了得到李長史的寬宥和賞識，投獻過《春游救苦寺》、《石巖寺》、《上楊都尉》三首詩，并希望李長史“幸乞詳覽”。一入長安碰了許多釘子，仍對自己的前途抱有信心：“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薄杜c韓荊州書》是李白從長安碰壁回來后的作品，照常理，他從此應(yīng)該心灰意懶，采菊東籬了。但他仍然是“心雄萬夫”，冀圖“一登龍門”而“聲譽十倍”。他毛遂自薦，“愿委身國士”，“得穎脫而出”，以便“揚眉吐氣，激昂青云”。《送戴十五歸衡岳序》是李白離安陸前不久的作品，雖然現(xiàn)實的輪子一次又一次地將他的理想碾得粉碎，但他仍在同戴十五講述修身、齊家、平天下的謀略。很明顯，這種“平天下”的思想，正是他“事君”、“榮親” 正統(tǒng)儒家思想的反映。

三、急于求薦，但保持著獨立的人格。前人在評述李白思想性格時，總愛用“豪邁”、“傲岸”這一類詞語，即使是王安石也不例外。李白在后來回憶自己的遭遇時也說是“一生傲岸苦不諧”，“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崩畎装碴懯瓯瘎〉脑蛟诖?，其偉大之處也正在此。李長史、裴長史雖赫然作威予安州，李白也曾投書門下，但絕無諂媚之辭。對于裴長史，李白雖曾“承顏接辭，八九度矣”，但仍不客氣地說：“若赫然作威，加以大怒，不許門下”，則“永辭君侯，黃鵠舉矣。”李白入長安期間，曾拜謁王司馬嵩、薛校書等人，詩中每每自比為談笑卻秦的魯仲連，輔越成霸的范蠢，躬耕南陽的孔明，及蘇秦、樂毅等，從這些比擬中絲毫看不出什么低三下四的痕跡。在上書韓朝宗時，雖然情真意切，急于求成，但也一再顯示自己卓越的才華。如：“……若接之以高宴，縱之以清談，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若賜觀，請給紙墨，兼之書人。然后退掃閑軒，繕寫呈上。庶青萍、結(jié)綠，長價于薛、卞之門。”等等。都直接反應(yīng)了李白恃才傲物的思想性格，除了干謁以外，李白在安陸十年中還留下了相當一部分反映他隱居生活的作品。他初到安陸，始居壽山；繼而憩跡白兆山；初入長安曾隱居終南。十年中，他與逸人元丹丘過從甚密，并還問道于著名道者司馬承禎的再傳弟子胡紫陽。這種生活從表象上看，似乎與干謁無關(guān)，帶有一定的消極成分，但從實質(zhì)上講，仍是詩人為謀取仕進的一種手段。在李白以前，以隱逸而登仕途者大有人在，象著名道士王遠知、潘師正、司馬承禎等人，就同最高統(tǒng)治者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盧藏用“始隱山中時，有意當世，人目為隨駕隱士”，后被召為左拾遺。司馬承禎亦曾享受過武后、睿宗、玄宗三代皇帝接見的殊榮?？梢娫诋敃r，以隱求仕，以隱干政，乃為常事。應(yīng)當指出的是，李白在安陸十年中的隱逸生活同其后期，特別是他人的隱逸相比，還有其根本不同的地方：

其一，十年的隱逸生活帶有很大程度上的讀書習業(yè)、養(yǎng)望待時的動機?！洞阂寡鐝牡芴一▓@序》，歷代注家都認為是荒宴之作。實際上，詩中“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闭Z出魏文帝《與吳質(zhì)書》“少壯真當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燭夜游，良有以也。”乃勉勵諸從弟珍惜光明，及時努力之意。《山中問答》也決不是什么“歸隱” 之作，它恰恰是詩人借用桃花的榮發(fā)，溪流的遠逝來表白自己不同凡響的內(nèi)心境界?！翱蔀橹钦叩?，難為俗人言”，李白胸中的溝壑是一般人難以窺測的。寓居終南期間，也并沒有見其超脫的蹤跡，有的也僅僅是對張等人的嫉憤和對功名的渴望。他念念不忘的是“功成拂衣去，搖曳滄洲旁。”他首先強調(diào)的是“功成”，再才是“隱退”。出將入相，適時而起，才是李白的真正目的。

其二，同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情趣有關(guān)。一些論家極力夸張李白在安陸十年的隱居生活，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因為同逸人元丹丘的交往比較密切。李白集中，凡十四篇詩文與元丹丘相涉。應(yīng)當承認，其中確有一些“本無軒裳契，素以煙霞親”之類的句子，但就整個詩章的格調(diào)來講，仍充滿著積極樂觀的情緒。富有代表性的是《將進酒》。這是一篇記敘同元丹丘等一起飲宴的詩作，寫于長安浪游歸來后。長安不遇，干謁無門，詩人只能借酒排遣胸中的憤懣“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這些句子孤立起來看，似乎是對自己意志的消磨和青春的打發(fā)，但如果聯(lián)系“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等句來看，詩人對于自己的人生價值是十分清楚的，調(diào)子是樂觀的，情緒是昂揚的，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出世之意。這類生活現(xiàn)象乃是詩人在自己理想不能實現(xiàn)時對污濁社會現(xiàn)實的憎惡和對自己心情苦悶的排遣。此外，李白同元丹丘的幾次交往，也多半因元丹丘的“招隱”或“訪隱”，并不見李白之“歸隱”。如《題元丹丘穎陽山并序》：“仙游渡顏水，訪隱同元君”是為“訪隱”；《題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并序》：“元公近游嵩山，故交深情，出處無間，巖信頻及，……兼書共游，因有比贈”，是為“招隱”。我們絕不能把這些都當作李白“歸隱”生活的作品。至于他和胡紫陽的關(guān)系，則只是因為胡乃司馬承禎的再傳弟子，是想以其為牽線人物，盡快搭上同李唐王朝的關(guān)系。

其三，同那些以隱居為名，實則為謀取個人利祿的庸俗個人功利主義者有著根本區(qū)別。李白的理想是要“安社稷”、“濟蒼生”，他雖說過“窮則獨善一身”的話，但他并不把“獨善”當作他處世的標準。他說過“茍無濟代心，獨善亦何益?！彼且炎约旱牟湃A奉獻給祖國和人民?！凹雌土窒轮[容，豈不大哉。必能資其聰明，輔以正氣，借之以物色，發(fā)之以文章……亦遣清風掃門，明月侍坐。此乃養(yǎng)賢之心，實亦勤矣。”可見他是把棲隱當作養(yǎng)賢的手段，真正的棲隱是在建立功業(yè)之后。而這種處世方策，在其詩文中則歷歷可見。在他的人生觀中，建立功業(yè)才是主要的、根本的。

(二)

從上一節(jié)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李白在安陸十年是他為了自己的理想執(zhí)著追求的十年，也是他在仕途上失意的十年。他在晚年回憶這十年遭遇時說“酒隱安陸，蹉磋跎十年”。那“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是李白對自己十年不遇的憤怒呼喊。

對于造成李白十年悲劇的政治原因，歷代論家也有過不少評論。但多半從李白主觀上分析得多，而從李白所處的時代以及這個時代給李白不公平的待遇分析得少。還是李白自己說得清楚，他在離開安陸之前，曾辛酸地說過“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他認為是時代拋棄了他。勿庸置疑，研究任何重要作家及其作品，必須聯(lián)系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以及他的生活經(jīng)歷、思想感情，并把這些綜合起來加以考察，因此，我們在探討李白的不遇時，應(yīng)該從那個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中去尋覓蹤跡。

一、唐玄宗逐趨昏，“任賢選能”成了一紙空文。唐玄宗即位前，曾親身經(jīng)歷過一些政治斗爭，有一定的社會經(jīng)驗。即位后，果斷地結(jié)束了武后以來經(jīng)常發(fā)生的宮廷政變的局面，特別是鏟除了太平公主等重要徒黨數(shù)十人，對穩(wěn)定自己的統(tǒng)治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不可否認，開元前期，玄宗還算得上是一個勵精圖治的皇帝，特別是先后起用姚崇、宋等有作為的宰相，表現(xiàn)了卓越的政治才能。這時國內(nèi)安定，國力強盛，出現(xiàn)唐王朝繼貞觀之治之后的第二個繁榮時期，歷史學家習慣于把這個時期稱為“開元之治”，還常同“貞觀之治”相提并論。但是如果我們仔細考察唐玄宗開元年間的行蹤，便不難發(fā)現(xiàn)“開元之治”同“貞觀之治”、唐玄宗與唐太宗之間，有著根本不同的地方。唐太宗經(jīng)常以“守成難”、“慎終如始”警戒自己，而玄宗卻在取得一定成就后，便以驕侈心代替求治心。正如唐太宗所說，治安則驕侈易生，驕侈則危亡立至。驕侈心必然帶來生活上的貪圖享樂情緒的滋長和對外擴張野心的膨脹。據(jù)《通鑒》有關(guān)記載，玄宗本來就是一個斗雞走馬之徒。開元年間，他幾乎每年都率百官選勝行樂，盡歡而去。享受和占有往往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唐玄宗對外擴張的好戰(zhàn)心，是他驕侈心的必然反映。開元以來，他毫無節(jié)制地安排節(jié)度使和經(jīng)略使，這樣實際上助長了邊將生事、邀功的風氣，對于這些“有功之臣”，玄宗都重賞高封，如楊思勖開元中期曾數(shù)次率兵出擊南方少數(shù)民族，殺戮極慘，僅開元十六年一次，就斬首六萬人，玄宗還給他輔國大將軍(正二品)稱號，后來又加驃騎大將軍(從一品)稱號，并封虢國公。

基于玄宗享樂和邊戰(zhàn)需求，一些聚斂之徒便得到了寵任。早在開元十二年，玄宗即開始作“大攘四夷”的準備，令其爪牙向人民大肆搜括了。據(jù)史載“宇文融性精敏，應(yīng)對辯給，以治財賦得幸于上，始廣置諸使，競為聚斂，由是百官浸失其職而上心益侈，百姓皆怨苦之”、“是后言財利以取貴仕者，皆祖于融?！?又據(jù)司農(nóng)少卿蔣岑奏：“融在汴州隱沒官錢鉅萬計?！弊治娜诘男袕皆獾匠⒐賳T的反對，垮臺后，玄宗還念念不忘，曾對裴光庭說：“卿等皆言融之惡，朕既黜之矣，今國用不足，將若之何！卿等何以佐朕?

面對朝昏政弊，敏銳的詩人李白一入長安時就留下了文量的詩篇，既傾吐了自己的懷才不遇，又于字里行間流露出對玄宗的哀怨之情。如《行路難三首》之二 “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慧折節(jié)無嫌猜；劇辛樂毅感恩公，輸肝剖膽效英才；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臺？”用燕昭玉招賢強國的故事隱喻人主，后兩句，說燕昭玉死去己久，再沒有人象他那樣重用賢士了，表示了對唐玄宗的微辭。而《梁甫吟》中“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壺多玉女，三日才大笑開電光。倏爍晦冥起風雨。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叩關(guān)閽者怒。白日不照吾精誠，祀國無事憂天傾?！毖曰实蹫闄?quán)奸包圍，賢能之士要接近皇帝，是十分困難的事。這已經(jīng)是對玄宗的指責了。然而，李白對玄宗始終是怨而不怒，這種怨也僅僅是停留在自己的才華不被人主賞識，自己的理想不能實現(xiàn)上。他在長安寫的《長相思》則是以比興手法，表現(xiàn)了詩人徘徊魏闕門下，不得其門而入的痛苦心情。

二、邪惡勢力左右朝政，必然詬陷賢能。歷史學家在談到唐玄宗的昏時，都強調(diào)了邪惡勢力對他的包圍，而從時間上講，一般都劃在開元二十四年李林甫上臺以后。但我認為，這個時間還應(yīng)提前。學習唐史，我們發(fā)現(xiàn)，早在開元十八年，宦官專權(quán)的勢頭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笆菚r，上頗寵任宦宮，往往為三品將軍?！边@就打破了唐太宗的定制。太宗時，內(nèi)侍省不置三品官，宦官只是守門傳命而已。到了玄宗朝，宦官“增至三千余人，除三品將軍者浸多，衣緋、紫至千余人，宦官之盛自此始。”高力士是個陰險的閹豎，還是玄宗在藩邸時，就曲盡阿諛之能事。玄宗立太子后，便立即奏高力士為內(nèi)給事。到了開元十九年，玄宗就將相當一部分權(quán)力交給高力士。玄宗曾講，有高力士值班，我睡覺就安穩(wěn)些?！肮柿κ慷嗔艚校≈镣獾?。四方表奏，皆先呈力士，然后奏御；小者力士即決之，勢傾內(nèi)外。”

高力士不僅自己擅權(quán)，而且還采取各種手段網(wǎng)絡(luò)了一大批徒黨，象宇文融、李林甫、楊國忠、安祿山、安思順、高仙芝等皆居高位，都是走的高力士的后門。就是張說也曾得力高力士。開元十四年，張說因賄賂罪被告發(fā)，玄宗要問他的罪，后經(jīng)高力士一句話，玄宗便開釋了張說。張說自是對高力士感恩戴德。為此，高力士之養(yǎng)父高延福之碑《唐故高內(nèi)侍碑》、高力士之生父馮君衡之碑《贈潘州刺史馮君墓志銘》以及《為將軍高力士祭父文》都出自張說之手。

以高力士為中心的宦官集團，實際上成了玄宗權(quán)力的化身，宰相只不過是這個集團的附庸，高力士資產(chǎn)殷富，非王侯貴族所能比擬。其余宦官也各有大批財產(chǎn)，京城內(nèi)外邸第田園，幾乎一半為宦官所有。這樣一個宦官集團，絕不會將真正的賢能之士薦之于玄宗，必然是橫行京師，蒙蔽圣聰。而李白受其性格的驅(qū)使，也不會與其同流合污。他在長安時寫下的《古風》第二十四，是對宦官集團的直接揭露；《行路難》三首、《梁甫吟》等則是對奸佞當?shù)?，不能以遂其志的控訴。在這個腐朽集團的包圍下，李白不被知遇，其政治理想也難于實現(xiàn)，于是在思想感情上掀起了巨大的波瀾，其隱退的思想表現(xiàn)日趨強烈。如“世路有翻復(fù)，前期難預(yù)圖?！薄?舉手謝東海，虛行歸故林?！薄皶r哉茍不會，草木為我儔。希君同攜手，長往南山幽?！边@些詩句，都是這一時期心情的具體寫照。

在探討了李白十年不遇的客觀原因之后，其主觀原因也不可忽視。李白不茍求富貴，不被他人所容，則是造成李白十年不遇的主觀因素。李白平生輕視權(quán)貴、蔑視王侯，他說“出則以平交王侯，遁則以俯視巢許?！彼Ｒ园肯栌钪娴拇簌i自比，剛出川時，寫有《大鵬賦》，并在序文中明稱是“著《大鵬遇希有鳥賦》以自廣?！边@種掀天揭地的大鵬，自然不被權(quán)奸所容。他剛來安陸不久，即“遠客汝?！保^了一段放誕的生活。他后來回憶說：“ 一醉累月輕王侯?！彼凇秾⑦M酒》中亦稱“鐘鼓饌玉不足貴?！?這些詩句實際上反映了他“輕王侯”的思想。對于這樣一個似天馬行空的人物，自然會遭到奸佞的構(gòu)陷。他在后來寫的《敘舊贈江陽宰陸調(diào)》一詩中，還清楚地記敘了他在長安期間被那些斗雞之徒圍攻的情景。

(三)

李白在安陸十年，正處在二十七歲至三十七歲這段人生的黃金歲月，是他思想性格成熟的關(guān)鍵時期。十年中，雖然在仕途上一無所獲，但對他的整個后半輩子的生活道路，仍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第一，培養(yǎng)了社會聲譽。李白在安陸十年期間，廣泛接觸的各種人物，雖然在政治上沒有給李白帶來光明的前途，但對提高李白的社會聲譽有著十分積極的意義。這當是李白天寶年間之所以能受到“皇祖下詔，征就金馬，降輦步迎，如見綺、皓”特殊待遇的重要原因之一。十年期間，他同胡紫陽交游密切。胡紫陽是當時有名的道教徒，是司馬承禎的再傳弟子，其遠祖乃王遠知、潘師正、李含光。這一道派同最高統(tǒng)治者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頗有一套以退為進的道門隱訣。李白剛出蜀時就同司馬承禎以詩文相贈，一來安陸就問道于胡紫陽，并稱和胡紫陽“殊身同心，誓老云?！?。胡紫陽死后，李白還為其撰寫碑文，頌揚胡紫陽“南抵朱陵，北越白水，稟訓門下者三千余人。鄰境牧守，移風問道?！睆睦畎资甑脑娢膩砜矗€有一部分友情吟唱的詩作，如同孟浩然、王昌齡、賀知章、崔宗之等都有十分深厚的情誼。據(jù)孟《本事詩?高逸》載：“李太自初自蜀至京師，舍于逆旅，賀監(jiān)知章聞其名，首訪之。既奇其姿，復(fù)請所為文。自出《蜀道難》以示之，讀未竟，稱嘆者數(shù)四，號為滴仙，解金龜換酒，與傾盡醉。期不間日，由是稱譽光赫。”杜甫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韻》中說：“昔年有狂客，號爾滴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聲名從此大，汩沒一朝伸。……”魏萬亦云：“白久居峨媚，與丹丘因持盈法師達，白亦因之入翰林，名動京師?！弊阋娎畎字曂R知章等人的頌揚有著重要關(guān)系。基于環(huán)境方面的原因，李白還同李長史、裴長史、郡督馬公等人有過重要交往。這些人雖然不會看重李白的政治才能，但對其在詩歌方面的才華卻是無從否定的。郡督馬公曾言“諸人之文，猶山元煙霞，春無草樹，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語，絡(luò)繹間起，光明洞徹，句句動人。”李白還同安州附近的一些地方賢俊過從甚密，如廖侯、薛、獨孤有鄰、蔡十等人。他們時常在一起舉杯豪飲，吟詩作賦，“窮朝晚以作宴，驅(qū)煙霞以輔賞。朗笑明月，時眠落花?！蓖ㄟ^這些賢俊之士的接觸，使李白名播海內(nèi)，因而象戴十五這樣“兼以五材，統(tǒng)以四美”的人，也都不遠千里，聞信而來，“訪予以道?！?

第二，確立了人生的理想。李白在這十年中已經(jīng)確立了匡君濟世的理想，雖然初入長安遭受挫折，但他并未因此而自暴自棄，在離開長安后，仍滿懷信心地說到：“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薄疤焐也谋赜杏?，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笨梢娎畎讓ψ约旱睦硐胧菆?zhí)著的、矢志不渝的。天寶元年，李白奉召入京，他欣喜若狂，感到自己施展抱負的機會來了，“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嵩人?！辈贿^同他的實際愿望相反，三年的待詔翰林期間，李白僅只當了一個文學弄臣。李白對這種“但假其名，而無所職”的生活并不滿意，雖曾利用同玄宗接近的機會對國家時政發(fā)表過一些看法，“遭逢圣明主，敢進興亡言?！钡@時的玄宗已經(jīng)終日沉溺聲色，已將“朝事付之宰相，邊事付之諸將”，既不能重李白之才，更不會將國事托付于他。再加上惡勢力對他的圍攻，即所謂“丑正同列，害能成謗，格言不入，帝用疏之?！崩畎撞坏貌浑x開翰林院，最后被遣出長安。但是李白的理想并沒有就此泯滅。

唐玄宗的腐敗導(dǎo)致了天寶十四載安史之亂的爆發(fā)。大敵當前，朝廷上下茍且偷生，坐令叛軍勢力蔓延，俱不力敵奮戰(zhàn)。國家的危亡，河山的破碎，又一次地喚起了詩人為國捐軀的熱情。至德元年，永王以抗敵救國為號召，率師東下，李白又以為“濟蒼生，安社稷”的時機到了，不料卻卷入了統(tǒng)治階級內(nèi)戰(zhàn)的旋渦。

上元二年，李光弼以太尉兼侍中充河南副元帥都知河南、淮南、山南東、淮西、荊南五道節(jié)度行營事出鎮(zhèn)臨準，收復(fù)失地，李白己是六十一歲的老人了，但他仍請纓殺敵，結(jié)果半道病還，于次年客死當涂。

從上述李白離開安陸后的三次行動，我們可以看出，李白為實現(xiàn)自己在安陸十年中確立的理想和抱負奮斗了一生。

第三，陶冶了自己傲岸的思想性格。李白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不但對祖國和人民的命運表示深切的關(guān)注，而且還對腐朽的統(tǒng)治集團表示強烈憎恨。安陸十年的遭遇，將李白那種剛出蜀時的天真浪漫情調(diào)己蕩滌干凈。特別是初入長安后，李白對那些權(quán)佞之臣，產(chǎn)生了強烈的痛恨情緒。仕途的挫折，人世間的白眼，群小的訕笑，不但沒有動搖他安邦定國的決心，反而陶冶了他的思想性格。二入長安時的三年宮廷生活，直接目睹了皇帝的荒淫，認識更深刻了，其傲岸的思想性格也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在他的筆下，斗雞走馬的宦官、朋比為奸的外戚、專橫嫉賢的權(quán)臣、驕侈淫逸的皇帝，都成了他鞭撻的對象。這種思想性格是他在安陸十年中形成的，而在后來不平凡的生活經(jīng)歷中得到了發(fā)展，“一生傲岸苦不諧”則是這種性格的最終結(jié)局。

總之，安陸的十年是李白生平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階段?，F(xiàn)在，重新認真探討這十年詩人所經(jīng)歷的和活道路、思想性格及期創(chuàng)作，或許對我們進一步了解這位偉大的詩人會帶來幫助。（原載《華中師院學報》1985年第三期）

張昕研究李白著述一覽表

1、1983年11月《李白在安陸》（內(nèi)部印行本）面世。收錄本人文稿近十萬字。

2、1985年5月《李白在安陸十年論略》（載《華中師范學院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3期）

3、1986年12月《<李白卒年辯>存疑》（陜西人民出版社《唐代文學論叢》總第八輯（與陳建平合作）

4、1986年《李邕生平及其與李白的交游》（四川省社科院《天府新論》第二期）

5、1986年12月華中師范學院出版社出版《李白在安陸》一書收錄本人論文7篇：

6、1987年3月《諸家李白年譜中有關(guān)安陸十年系年比較》（巴蜀書社出版《李白研究論叢》）

7、1987年6月《李白詩中的“碧山”小議》（《荊門大學學報》1987年第1期）

8、1987年8月，《李白舊游地白兆山》（湖北人民廣播電臺《知識與生活》專欄）

9、1987年12月《“歸來云臥此為家”——李白和安陸白兆山》（人民日報出版社《楚天縱橫》）

10、1988年2月《長干行》賞析（巴蜀書社《李白詩歌賞析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