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biāo)題：《秦稱“虎狼”考：兼論秦文化遇到的對抗》

    一、“虎狼之秦”的觀念，是在戰(zhàn)國晚期六國與秦之間產(chǎn)生的，是東方六國只針對秦一國而形成的觀念。

    《戰(zhàn)國策》所載策士之辭，在述及秦國時，常常稱秦為“虎狼之國”或“虎狼之秦”，如《楚策一》載蘇秦說楚威王曰：

    “夫秦，虎狼之國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讎也，橫人皆欲割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謂養(yǎng)仇而奉讎者也。夫為人臣而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強(qiáng)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顧其禍?！盵1]

    楚王也回答說：

    “秦有舉巴蜀、并漢中之心。秦，虎狼之國，不可親也。”

    又《西周策》“秦令樗里疾以車百乘入周”章，游騰（西周臣）對楚王說：

    “今秦者，虎狼之國也，兼有吞周之意?！?/p>

    《趙策三》“秦攻趙于長平”章，虞卿對趙王說：

    “秦，虎狼之國也，無禮義之心。其求無已，而王之地有盡?！?/p>

    《魏策一》“蘇子為趙合從說魏王”章，蘇子說魏惠王曰：

    “然橫人謀王，外交強(qiáng)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國患，不被其禍。”

    《魏策三》“魏將與秦攻韓”章，魏將與秦攻韓，朱己謂魏王曰：

    “秦與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貪戾好利而無信，不識禮義德行。茍有利焉，不顧親戚兄弟，若禽獸耳。此天下之所同知也，非所施厚積德也?！保˙C262）

    “虎狼之秦”的說法，在《史記》述及戰(zhàn)國史的文字中，也常常可以見到，由于《史記》記載戰(zhàn)國史事所據(jù)材料多來源于《戰(zhàn)國策》中的一些篇章，這樣的說法出現(xiàn)在《史記》中實屬當(dāng)然。[2]此外《史記》還記載，秦末楚漢相爭時，樊噲在鴻門宴上對項羽也說：“夫秦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3]，《淮南子要略》亦云：“秦國之俗，貪狼強(qiáng)力，寡義而趨利，可威可刑，而不可化以善，可勸以賞，而不可厲以名，被險而帶河，四塞以為固，地利形便，畜積殷富，孝公欲以虎狼之勢而吞諸侯，故商鞅之法生焉。”《鹽鐵論褒賢篇》也說：“秦以虎狼之心，蠶食諸侯。”[4]《戰(zhàn)國策》一書中的材料，大多也形成于戰(zhàn)國晚期到秦漢之際，可見，在戰(zhàn)國晚期到秦漢之際，“虎狼之秦”的觀念一直存在于人們的思想中。

    與此形成明顯對照的是，此段歷史時期中的東方六國，卻極少被冠以“虎狼”之名。那么，“虎狼之秦”到底是什么含義？為什么戰(zhàn)國晚期以來人們稱秦為“虎狼之國”？

    考查“虎狼”一詞及其相關(guān)語，在春秋時代的使用，大抵包含三層意義?！蹲髠鳌肺墓贻d，晉人設(shè)計誘獲仕于秦國的士會，秦人中計派遣士會去與晉人相見，士會推辭時即說：“晉人，虎狼也。若背其言，臣死、妻子為戮，無益于君，不可悔也?！庇帧蹲髠鳌钒Ч辏R國的陳乞說：“彼，虎狼也，見我在子之側(cè)，殺我無日矣”云云[5]。這兩例中，“虎狼”一詞均表示為人兇殘暴虐而無信義。

    《左傳》宣公四年，楚司馬子良生子越椒，子文說：“必殺之！是子也，熊虎之狀而豺狼之聲；弗殺，必滅若敖氏矣。諺曰：‘狼子野心。’是乃狼也，其可畜乎？”又昭公二十八年載，叔向的兒子伯石生下來時，叔向母親聽到伯石的哭聲，說：“是豺狼之聲也。狼子野心。非是，莫喪羊舌氏矣。”[6]《國語晉語八》對伯石亦有類似的記載。這里，“虎狼”被分別用來形容一個人的音容相貌，具備這樣特征的人往往被視為不祥，有狼子野心。從上面所舉二例中二人的行事及結(jié)果看，這樣的人最后都能滅家毀國。

    “虎狼”的第三個含義則與“戎狄”有關(guān)，《左傳》閔公元年載，狄人伐邢，管仲對齊侯說：“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薄秶Z周語中》載富臣對周襄王說：“王不忍小忿而棄鄭，又登叔隗以階狄。狄，封豕豺狼也，不可厭也。”[7]在這里，戎狄被視為豺狼，被視為貪而無厭，在中原國家的眼中成為另類，受到排斥。

    “虎狼”的這三種含義，均盡數(shù)保留存在于“虎狼之秦”這一詞中。秦被看作兇殘暴虐而無信義，《戰(zhàn)國策》、《史記》等書中屢有記載，例如屈原勸說楚懷王不要去會見秦昭王，所舉原因就是：“秦虎狼之國，不可信”[8]；陸賈言秦是“舉措暴眾而用刑太極”[9]；漢代文學(xué)儒士也說秦的殘暴是：“紂為炮烙之刑，而秦有收帑之法，趙高以峻文決罪于內(nèi)，百官以峭法斷割于外，死者相枕席，刑者相望，百姓側(cè)目重足，不寒而慄，…父子相背，兄弟相嫚，至于骨肉相殘，上下相殺?！盵10]《戰(zhàn)國策趙策三》“秦圍趙之邯鄲”章載，魯仲連說：“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權(quán)使其士，虜使其民。”[11]此事又見載于《史記魯仲連列傳》，《史記集解》引譙周云：“秦用衛(wèi)鞅計，制爵二十等，以戰(zhàn)獲首級者計而受爵。是以秦人每戰(zhàn)勝，老弱婦人皆死，計功賞至萬數(shù)。天下謂之‘上首功之國’，皆以惡之也?！贝颂帯妒酚浰麟[》云：“秦法：斬首多為上功。謂斬一人首賜爵一級，故謂秦為‘首功之國’也?！盵12]秦人自商鞅變法，獎勵軍功后，對國內(nèi)刑法之酷烈，對國外征戰(zhàn)之兇殘，東方六國皆有目共睹。西晉皇甫謐《帝王世紀(jì)》推斷，戰(zhàn)國時雖屢遭戰(zhàn)禍，但人口尚有千余萬，“及秦兼諸侯，置三十六郡，其所殺傷，三分居二”；秦統(tǒng)一全國后在其暴政下，更是“十余年間，百姓死沒，相踵于路”。[13]根據(jù)馬非百《秦集史》中“首功表”所列[14]，從秦獻(xiàn)公二十一年至秦王政十三年（BC241-BC234）這107年里，有明確數(shù)目記載的，經(jīng)統(tǒng)計，秦軍共斬首敵軍約1678000人。對于文獻(xiàn)記載的戰(zhàn)國晚期秦軍斬首敵軍之?dāng)?shù)，已有學(xué)者表示懷疑，以為有夸大之飾[15]，但秦人在戰(zhàn)爭中的殘酷無情和崇尚首功，則是毫無疑問的，《商君書》言秦“民聞戰(zhàn)而相賀也，起居飲食所歌謠者戰(zhàn)也。”[16]。項羽所言秦“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在當(dāng)時恐怕是多數(shù)人普遍的觀念。

    如果說兇殘暴虐是在秦的征戰(zhàn)中，人們對秦國統(tǒng)治下一般民眾和兵士的印象，尉繚對秦王的造訪則給我們透露了當(dāng)時秦統(tǒng)治者另一方面的信息。據(jù)《史記》記載，大梁人尉繚事秦，秦始皇“衣服食飲與繚同”，仔細(xì)觀察后尉繚發(fā)現(xiàn)：“秦王為人，蜂準(zhǔn)，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我布衣，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得志與天下，天下皆為虜矣。不可與久游?！盵17] 尉繚對秦王政相貌的描述，自然使我們想起《左傳》對楚越椒和晉伯石的記載，在人們的眼里，這樣的人無疑是“狼子野心”?！妒酚洿炭土袀鳌酚终f“以雕鷙之秦，行怨暴之怒”，這里的“雕鷙”也即指秦的兇暴，與“虎狼”同義。

    至于秦被視為“戎狄”則由來已久。據(jù)《史記》記載，秦之先祖，有“子孫或在中國，或在夷狄”[18]，后來秦族的中潏(Jue2或yu4)保有西垂，他在西方戎族中似乎很有威信，能使西垂和睦，直到秦孝公時雖然寵愛善于養(yǎng)馬的非子，但也不敢得罪中潏的子孫，就是因為中潏一系在西方與戎族關(guān)系密切，左右著那里的局勢。周宣王時，宣王利用秦仲及其子莊公誅伐西戎，并封莊公為西垂大夫。后犬戎攻殺無道的周幽王，莊公之子襄公將兵救周，派兵護(hù)送周平王，到此時才因為立功，襄公被平王封為諸侯，賜以岐西之地，“襄公于是始國，與諸侯通使聘享之禮。”[19]秦與中原諸國才開始來往。由以上可見，秦之先祖與西戎相處，關(guān)系十分緊密，或和或戰(zhàn)，在秦和西戎長期相處接觸的過程中，秦受到西戎文化、風(fēng)俗上的影響是明顯的，一些與中原國家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已開始根植入秦，再加上秦與中原諸國來往不多，所以《史記》說“秦始小國僻遠(yuǎn)，諸夏賓之，比于戎翟”，“秦僻在雍州，不與中國諸侯之會盟，夷翟遇之?！盵20]，秦被中原諸國視為戎狄，這種觀念，一直保留到了戰(zhàn)國，公元前262年魏國想與秦聯(lián)合攻韓，朱己就對魏王說：“秦與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貪戾好利而無信，不識禮義德行。茍有利焉，不顧親戚兄弟，若禽獸耳。此天下之所同知也?！盵21]關(guān)于秦族的確切起源，雖然現(xiàn)在學(xué)界尚無定論，但秦在春秋、戰(zhàn)國一直被目為“戎狄”是較明顯的。有學(xué)者指出，春秋時期中原諸國指斥周邊國家為“夷狄”，大都是從文化而非種族的意義上而言，文化落后于中原的邊緣之國常常受到歧視而被稱為“夷狄”。秦的情況似乎正是這樣，偏居西陲，建國封侯也都比較晚，春秋時期與中原之國的來往也較少，在文化上可能落后于中原國家。

    正如上述《左傳》、《國語》中所說“夷狄虎狼”貪得無厭一樣，在《戰(zhàn)國策》中記載秦如虎狼貪得無厭的材料也十分常見，如《趙策四》“齊將攻宋”章云：“夫秦人貪。”（P769）《魏策三》“秦敗魏于華”章：“夫秦貪戾之國而無親，蠶食魏，盡晉國，戰(zhàn)勝暴子，割八縣，地未畢入，而兵復(fù)出矣。夫秦何厭之有哉！”（P889）《魏策三》“魏將與秦攻韓”章：“皆知秦之（欲）無窮也，非盡亡天下之兵，而臣海內(nèi)之民，必不休矣?！保≒908）《魏策四》“秦攻韓之管”章：“以為秦之求索，必不可支也。”（P933）《韓策一》“蘇秦為楚合從說韓王”章，蘇秦說韓昭侯：“且夫大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保≒968）《燕策三》“燕太子丹質(zhì)于秦”章：“今秦有貪饕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盡天下之地，臣海內(nèi)之王者，其意不饜?！保≒1192）均言秦非貪食吞滅天下而不足以滿足其貪。《楚策一》載蘇秦說楚威王曰：“夫秦，虎狼之國也，有吞天下之心?！睎|漢高誘注云：“秦欲吞滅諸侯，故謂虎狼國也?！闭菑倪@一角度作解。

    也許秦的上述三個特征，正可以用來解釋它被稱為“虎狼”的原因。但進(jìn)一步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秦被稱為“虎狼”有著兩個特殊性。一是時段上的特殊，春秋時期秦從未得過“虎狼之國”的稱號，秦有“虎狼”之稱始盛行于戰(zhàn)國晚期。也就是戰(zhàn)國晚期對各國外交和軍事上影響重大的“合縱連橫”時期（待查：“合縱連橫”盛行于何時期？）?！稇?zhàn)國策》中記載最早稱秦為“虎狼”的篇章，是載蘇秦說楚威王和魏惠王，清代學(xué)者顧觀光《戰(zhàn)國策編年》、于鬯《戰(zhàn)國策年表》等均系于周顯王三十六年（公元前333年），這兩篇如果確是蘇秦行事，其實際年代當(dāng)更晚一些，[22]其它各篇所載在時間上則比這篇更晚。“虎狼之秦”的說法正是產(chǎn)生于各國政治、軍事發(fā)生激烈沖突的這一時期。

    二是“虎狼”一詞的特殊針對性。以上述“虎狼”三個特征而論，戰(zhàn)國時并非只有秦一國獨具，雖然這些特征于戰(zhàn)國晚期的秦國來說較為明顯，例如，楚國亦被中原諸國視為夷狄之國，楚國的兵士在戰(zhàn)爭中也并不以怯懦聞名，但楚國卻從未有過“虎狼之國”的惡稱。事實上，《戰(zhàn)國策》中“虎狼”一詞的指向性相當(dāng)明顯，也就是說當(dāng)時只有秦一國如此醒目地被多次稱為“虎狼之國”，稱秦為“虎狼”的是全部東方六個國家，而東方六國彼此之間卻從不這樣稱呼，也不被秦這樣稱呼。

    可見，“虎狼之秦”的觀念，是在戰(zhàn)國晚期六國與秦之間產(chǎn)生的，是東方六國只針對秦一國而形成的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