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滑稽列傳（節(jié)選）〔西漢〕司馬遷

蘭黛公主 2011-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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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滑稽列傳（節(jié)選）〔西漢〕司馬遷

　　滑稽列傳（節(jié)選）

　　〔西漢〕司馬遷

　　【題解】

　　《史記·滑稽列傳》記了淳于髡、優(yōu)孟、優(yōu)旃三人的故事，但對三人活動的年代，記載了有明顯的矛盾和錯誤。如說淳于髡是齊威王（前356前320年在位）時人，優(yōu)孟是楚莊王（前613前591年在位）時人，優(yōu)旃是秦時人，秦亡（前206年）后歸漢，數(shù)年而卒?？墒窃瓊鲄s又說淳于髡后百余年有優(yōu)孟，優(yōu)孟后二百余年有優(yōu)旃。這是太史公的疏忽。本篇只選了淳于髡的傳。

　　“滑稽”一詞的古義與今義并不全同。古義有多義性，屈原在《楚辭·卜居》中使用它帶著貶義，有圓滑諂媚的意思；司馬遷在《滑稽列傳》里使用它帶著褒義，有能言善辯，善用雙關(guān)、隱喻、反語、婉曲等修辭手法的意思。這兩種意義與今義都不盡相同，但又都有語義發(fā)展上的相承關(guān)系。

　　【原文】

　　孔子曰：“六藝于治一也（1）?！抖Y》以節(jié)人（2），《樂》以發(fā)和（3），《書》以道事（4），《詩》以達(dá)意（5），《易》以神化（6），《春秋》以義（7）?！碧饭唬骸疤斓阑只郑?），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

　　淳于髡者（9），齊之贅婿也（10）。長不滿七尺（11），滑稽多辯，數(shù)使諸侯，未嘗屈辱。齊威王之時喜隱（12），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13）。百官荒亂，諸侯并侵，國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諫。淳于髡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嗚（14），王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庇谑悄顺T縣令長七十二人（15），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語在《田完世家》中（16）。

　　威王八年，楚大發(fā)兵加齊。齊王使淳于髡之趙請救兵，赍金百斤，車馬十駟（17）。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纓索絕（18）。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豈有說乎？”髡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旁有禳田者（19），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甌窶滿篝（20），污邪滿車（21），五谷蕃熟，穰穰滿家?！家娖渌终擢M而所欲者奢，故笑之?！庇谑驱R威王乃益赍黃金千溢（22），白璧十雙，車馬百駟。髡辭而行，至趙。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楚聞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悅，置酒后宮，召髡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蓖踉唬骸跋壬嬕欢范恚瑦耗茱嬕皇?！其說可得聞乎？”髡曰：“賜酒大王之前，執(zhí)法在傍，御史在后（23），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若親有嚴(yán)客，髡帣韝鞠（24），侍酒于前，時賜馀瀝，奉觴上壽，數(shù)起，飲不過二斗徑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見，卒然相覩，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斗徑醉矣。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25），相引為曹（26），握手無罰，目眙不禁（27），前有墮珥，后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三。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28），當(dāng)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毖圆豢蓸O，極之而衰，以諷諫焉。齊王曰：“善?！蹦肆T長夜之飲，為髡為諸侯主客（29）。宗室置酒，髡嘗在側(cè)（30）。

　　選自中華書局排印本《史記》

　　【譯文】

　　孔子說：“六藝對于治國的作用是一致的。《禮》用來節(jié)制人們的行為，《樂》用來啟發(fā)和諧的感情，《書》用來敘述史事，《詩》用來表達(dá)情思，《易》用來演繹神妙的變化，《春秋》用來闡發(fā)微言大義?！碧饭f：天道是那樣廣闊，難道還不大嗎？說話隱約委婉而切中事理，也可以解除紛擾。

　　淳于髡是齊國的“招女婿”。個子不到七尺，辭令機(jī)智善辯，幾次出使諸侯國，從沒有受過屈辱。齊威王在位時喜歡隱語，愛恣意作樂整夜唱酒，陷在里面不理朝政，把國事托付給卿大夫。官吏們怠工腐化，諸侯國一起來犯，齊國即將危亡，就在朝夕之間了，左右沒有一個敢諫諍的。淳于髡用隱語來勸說：“國內(nèi)有一只大鳥，棲息在大王的宮庭里，三年不飛也不鳴叫，大王可知道這鳥是為什么？”威王說：“這鳥不飛則罷，一飛就直沖云天；不鳴叫則罷，一鳴叫就震驚世人?！庇谑巧铣偌骺h令縣長七十二人，獎勵了一個，處死了一個，重振軍威出戰(zhàn)。諸侯國一時震驚，都?xì)w還了侵占齊國的土地。從此聲威盛行三十六年。這事記在《田敬仲完世家》中。

　　齊威王八年，楚國對齊國大舉進(jìn)攻。齊王派淳于髡到趙國去請救兵，帶上贈送的禮品黃金百斤、車馬十套，淳于髡仰天大笑，笑得系在冠上的帶子全都斷了。齊王說：“先生嫌它少嗎？”淳于髡說：“怎么敢呢？”齊王說：“那你的笑難道有什么可說的嗎？”淳于髡說：“剛才臣子從東方來，看見大路旁有祭祈農(nóng)事消災(zāi)的，拿著一只豬蹄，一盂酒，禱告說：‘易旱的高地糧食裝滿籠，易澇的低洼田糧食裝滿車，五谷茂盛豐收，多得裝滿了家?！甲右娝玫募榔飞俣胍玫降亩?，所以在笑他呢?！庇谑驱R威王就增加贈禮黃金千鎰，白璧十雙，車馬一百套。淳于髡辭別動身，到了趙國。趙王給他精兵十萬，戰(zhàn)車一千乘。楚國聽到消息，連夜撤兵離去。

　　齊威王大為高興，在后宮辦了酒席，召見淳于髡賞他喝酒。問道：“先生能喝多少才醉？”回答說：“臣子喝一斗也醉，喝一石也醉。”威王說：“先生喝一斗就醉了，怎么能喝一石呢？其中奧妙能聽聽嗎？”淳于髡說：“在大王面前賞酒，執(zhí)法官在旁邊，御史在后邊，髡心里害怕跪倒喝酒，不過一斗已經(jīng)醉了。如果家父來了嚴(yán)肅的客人，髡用袖套束住長袖，彎腰跪著，在前邊侍候他們喝酒，不時賞我點(diǎn)多余的清酒，我舉起酒杯祝他們長壽，起身幾次，喝不到二斗也就醉了。如果朋友故交，好久沒見面了，突然相見，歡歡喜喜說起往事，互訴衷情，喝到大概五六斗就醉了。如果是鄉(xiāng)里間的節(jié)日盛會，男女坐在一起，酒喝到一半停下來，玩起六博、投壺，自相招引組合，握了異性的手不受責(zé)罰，盯著人家看也不受禁止，前有姑娘掉下的耳飾，后有婦女丟失的發(fā)簪，髡私心喜歡這種場面，喝到大概八斗才有兩三分醉意。天色已晚，酒席將散，酒杯碰在一起，人兒靠在一起，男女同席，鞋兒相疊，杯盤散亂，廳堂上的燭光熄滅了，主人留住髡而送走其他客人。女子的薄羅衫兒解開了，微微地聞到一陣香氣，當(dāng)這個時刻，髡心里最歡快，能喝到一石。所以說酒喝到頂就要做出亂七八糟的事，樂到了頂就要生悲，世上所有的事都是這樣?！闭f的是不能到頂，到頂就要走下坡路的道理，用來諷諫的。齊威王說：“說得好！”就停止了通宵達(dá)旦的喝酒，用淳于髡擔(dān)任諸侯主客的職務(wù)。王室宗族舉辦酒宴，淳于髡常在一旁陪飲。

　?。ㄍ蹙S堤）

　　【注釋】

　?。?）六藝：指儒家經(jīng)典《六經(jīng)》，即下文列舉的《禮》、《樂》、《書》、《詩》、《易》、《春秋》。（2）《禮》：《禮經(jīng)》?！秲x禮》、《周禮》、《禮記》合稱《三禮》。（3）《樂》：《樂經(jīng)》，據(jù)唐徐堅《初學(xué)記》說：秦朝焚書，《樂經(jīng)》亡，只剩下《五經(jīng)》。（4）《書》：《書經(jīng)》，也稱《尚書》，相傳為孔子編訂，記載自帝堯至秦穆公的史料。（5）《詩》：《詩經(jīng)》，相傳孔子刪詩，選三百○五篇成書。（6）《易》：《易經(jīng)》，也稱《周易》。（7）《春秋》：根據(jù)魯國史料修成的編年斷代史（起于前722年，迄于前481年）。相傳是孔子作。（8）天道：我國古代哲學(xué)術(shù)語，天的法則?；只郑簩拸V貌。（9）淳于髡（ｋūｎ坤）：“淳于”之姓源于周初至春秋的淳于國（今山東安丘縣東北）。（10）贅（ｚｈｕì綴）婿：舊時男子因家貧賣身給人家，得招為婿者，稱為贅婿。也泛指“招女婿”。（11）七尺：周尺比今尺短，七尺大約相當(dāng)于今1.60米左右。見《鄒忌諷齊王納諫》注（1）。（12）齊威王：參見《鄒忌諷齊王納諫》注（6）。隱：隱語，不直接說出本意而借別的詞語來暗示的話。（13）卿大夫：周代國王及諸侯的高級臣屬。卿的地位高于大夫，常掌握國政和統(tǒng)兵之權(quán)。（14）蜚（ｆēｉ非）：通“飛”?！按篪B三年不飛又不鳴”的隱語，據(jù)《史記·楚世家》記載，楚莊王時伍舉就曾用過。（15）令長：戰(zhàn)國秦漢時縣的行政長官名稱。人口萬戶以上的縣稱令，萬戶以下的縣稱長。（16）《田完世家》：指《史記·田敬仲完世家》。（17）車馬十駟：指車十乘。古代一車配四馬（駟）為一乘。（18）索：盡。（19）禳（ｒáｎｇ瓤）田：古代祈求農(nóng)事順利、無災(zāi)無害的祭祀活動。（20）甌窶（ｌóｕ樓）：狹小的高地。篝（ｇōｕ溝）：竹籠。（21）污邪：地勢低下、容易積水的劣田。（22）赍（ｊī饑）：以物贈人。溢：通“鎰”，古以二十兩為一溢。（23）御史：秦以前的御史為史官，漢代御史也有掌糾察、治獄的。司馬遷所指似是后者。（24）帣（ｊｕàｎ眷）：通“絭”，束衣袖。韝ｇōｕ溝）：臂套。鞠：彎屈。（ｊì劑）：同“跽”，長跪。（25）六博：古代博戲，兩人對局，各執(zhí)黑白棋六子。具體玩法見南宋洪興祖《楚辭補(bǔ)注·招魂篇》引《古博經(jīng)》。投壺：古代游戲，宴飲時用矢投入一定距離外的酒壺，以投中多少定勝負(fù)，負(fù)者罰酒。（26）曹：游戲時的分組。（27）眙：直視。（28）薌澤：泛指香氣。薌，五谷的香氣。（29）諸侯主客：簡稱“主客”，戰(zhàn)國齊設(shè)置的官名，掌諸侯朝聘之事。（30）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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