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的政治立場并不穩(wěn)定,他亦曾受知于新法派的曾布門下。曾布是曾鞏之弟,曾經(jīng)是新法的堅決擁護者,但到了徽宗朝卻附和向太后,排擠變法派中另一重要人物章惇,試圖調(diào)和新舊兩派,結(jié)果被蔡京以引用親戚的罪名相攻擊,罷相遭貶,最后死于潤州(今江蘇鎮(zhèn)江)。毛滂在曾布當(dāng)朝時也升職到館閣內(nèi)工作,曾布得罪,他也受到牽連,削職流落許久,遂改投蔡京門下。他和蔡京之弟蔡卞的弟弟有親戚關(guān)系,蔡卞娶了王安石的女兒,毛滂也是“臨川王氏婿”,可能所娶是王安石的侄女輩,也算是連襟的關(guān)系。以姻戚攀關(guān)系原無不可,但古人重戚黨更重師黨,毛滂的老師曾布既然是被蔡京排擠而敗落以死,他又去阿附蔡京兄弟,不免給人以背棄師門的感覺,在當(dāng)時是頗為人不齒的。
王明清《揮麈后錄》中的記載對他很是挖苦:蔡卞出守潤州的時候,毛滂跟他拉上連襟的關(guān)系,“傾心事之惟謹”,極盡奉承之能事。有一回蔡卞家宴,觀賞池中的鴛鴦,蔡卞即席賦詩,末句云:“莫學(xué)饑鷹飽便飛。”這句詩已經(jīng)很有嘲諷的味道,毛滂可能有所明白,卻不敢有所表露,反而當(dāng)場也和了一首詩,說道:“貪戀恩波未肯飛。”信誓旦旦的表示忠誠。蔡卞的夫人頓時譏笑道:“說什么‘未肯飛’,難道不是剛剛從曾布相公的池子里飛過來的?”毛滂羞愧得無地自容。
毛滂的詞集叫做《東堂詞》,這是他元符二年(1099)出任武康知縣時,將縣舍改筑,易原來的“盡心堂”之名為“東堂”,獄訟之暇吟詠其間,因以命名詞集。這時蘇軾等人都已遠貶窮荒,毛滂雖然沒有受到舊黨的連累,目睹蘇門子弟們的悲慘下場,難免心有忐忑,其后他所倚靠的曾布又得罪勢敗,自己也受到牽連?;兆诩次缓蟾鼜氐浊逅?#8220;元祐黨人”,立了《元祐奸黨碑》,連范祖禹的歷史著作《唐鑒》,以及三蘇、黃庭堅、秦觀的文集都下詔禁毀。這一切遭遇,不能不使跟蘇門也有關(guān)系的毛滂心驚膽戰(zhàn)。他原本便沒有堅定的政治立場,很難做到為自己的信念“九死其猶未悔”,性格中也缺乏剛毅高潔的氣質(zhì),貪戀生命,懼怕得罪,從而做出借裙帶關(guān)系改換門戶、阿諛取容的行徑,可說是個沒骨氣的文人,但當(dāng)時黨人的遭遇實在不堪,雖說宋不殺大臣,可是遠貶窮荒之所,相當(dāng)于也是慢性戕害,蘇、黃、秦、晁等人無不死于異鄉(xiāng),若讓人在生死之際做出選擇,貪生怕死的畢竟是多數(shù),這也難怪在嚴峻的政治形勢下,本無立場的毛滂要丟棄掉部分人格,以諂媚換取生存,混得一官半職養(yǎng)家糊口,說來可鄙,卻又可悲。時代是人性的試金石,但世人不可能都通得過檢驗,否則金子也無足珍貴了。
盡管毛滂改投蔡氏兄弟門下,但也僅僅只是逃避了貶謫的厄運而已,在官場也并未混得如何得意,一直還是屈沉于下僚,郁郁不得志,因此他的《東堂詞》里,不少是凄苦傷感之作。平心而論,毛滂的詞作清疏雅致,頗有佳品,尤其以抒情見長,象他早年受賞于東坡的詞作,傳說是離開杭州后為所眷戀的妓女瓊芳所作之《惜分飛》:
淚濕闌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
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
斷雨殘云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
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
小詞纏綿婉轉(zhuǎn),很能傳達那一種黯然銷魂之意,所以當(dāng)時人評為:“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酷似秦觀的作品,而這句評語,又正是李之儀評詞之語。毛滂作詞,這類清麗細膩的作品堪為代表,畢生沉淪不遇,也時而發(fā)出“舊事十年愁未醒,漸老可禁離恨。”(《雨中花》)、“中庭樹,空階雨,思悠悠。寂寞一生心事,五更秋。”(《相見歡》)的愁嘆。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的詞全集里,卻以諂諛蔡京的十余首詞置于最前,卻不知是他自己編定,還是后人有所諷喻,然而不論怎樣,他這“一生心事”,到底是慚愧是慶幸是后悔,這改換門戶缺乏骨氣的定評,便如那十余首獻媚的詞作一樣,都成為了他永世不可磨滅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