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詞淺析（三）

論詞體藝術

    　詞體藝術，除前述賞詞淺析（一）論及詞之節(jié)奏外，與詞的語義建構、體式等亦密不可分，擇要分述于下：

    　一、詞體藝術，首先體現(xiàn)詞迥異于律詩的“錯綜節(jié)奏美”。其主要表現(xiàn)形式在句式的音節(jié)構成及詞之章法上。

    　句式音節(jié)構成中的錯綜節(jié)奏美主要體現(xiàn)在詞句的長短相間（即詞以長短句為主）、奇偶相尋（即詞中奇、偶句交互運用，奇數(shù)句主“流動”，偶數(shù)句主“婉媚”）、三字尾與兩字尾交替使用（詞中常間或采用“上一下四”結構，如柳永慢詞：“漸霜風凄緊”《八聲甘州》、“動悲秋情緒”《雪梅香》、“每登山臨水”《曲玉管》等，以領字帶四言句將五言句式切換，轉化為“兩字收尾”性質(zhì)）。

    　章法的錯綜主要體現(xiàn)為各片的不對稱式重疊，如柳永《樂章集》共計一百二十七個詞牌，僅十六調(diào)為對稱式重疊，余皆為非對稱式重疊詞牌（由此可見一般）。在各片不對稱重疊的框架中，詞的錯綜美得到了完美的演繹。

    　二、語義建構在詞體藝術中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在詩歌藝術創(chuàng)作中，語義建構為詩詞共同之要件，并而論之。

    　語詞的選用、獨特的排列組合以及不同修辭手段的運用，是構成詩詞語義建構和表現(xiàn)的基本單元。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主要體現(xiàn)為語義的倒裝、語詞的疊用、意義的偏轉、變異及語詞的超常使用（如通感（1））等。

    　前人在詩詞創(chuàng)作過程中，常常采用“積極修辭” 手法，借助比喻、比興、夸張、象征、借代等修辭手段，使語義及語符之間表現(xiàn)出相當程度的偏轉、挪移、背離、變異等，這種偏離形成了語符對內(nèi)在意義的間接性表現(xiàn)，從而擴大作品的意義空間。今人在閱讀與欣賞過程中，應減少偏離，通過歸化與還原，把握作品真實的內(nèi)在意義，從而獲得創(chuàng)造性的審美享受。

    　三、詞之體式為詞體藝術獨有之特質(zhì)，《鐘鼓書堂詞話》曰：情有文不能達，詩不能道者，而獨于長短句中，可以委婉形容之。

    　詞體演展，以小令為先，其后有引、近、慢，宋人將令、引、近歸為令詞類，四體簡稱“令”、“慢”。明代則將詞分為小令、中調(diào)、長調(diào)三類，將“引”、’近”歸入中調(diào)。

    　“小令”集于唐五代，亦稱“歌令”、“令曲”、“令章”，源出“酒令”（承燾語），后經(jīng)文人之手得以發(fā)展，始成小令;宋人取小令曼衍其聲，增添字數(shù)，謂“引”;“近”為詞體之一，為“近拍”簡稱，字數(shù)介乎令慢之間，長于令短于慢（亦有例外）。為論述便，沿引宋人稱謂，詞體縮稱令詞與慢詞兩類。

   　（一）令詞的體式特點

   　（1）短小精練

   　 短小精練是令詞體式特點之一。令詞篇制短小，表現(xiàn)內(nèi)容多攝取生活片段或情感觸點加以描述。與體制內(nèi)容相聯(lián)系，語言則具有精練之特質(zhì)，字詞精雕細琢，高度凝煉。

   　（2）曲折多變

     　令詞體式另一特點是曲折多變。令詞篇幅緊湊，結構謹嚴，曲折婉轉，多用換韻，以見跌宕變化。慢詞（長調(diào)）每一韻到底，絕少換韻。令詞轉韻，致使層折多端，姿態(tài)百出，得一唱三嘆之韻致。

   　（3）含蓄蘊藉

    　令詞體式第三個特點是含蓄蘊藉?！对~潔輯評》曰：若乎輕而不浮，淺而不露，美而不艷，動而不流，字外盤旋，句中含吐，小詞能事備矣。在令詞中，曲折與含蓄相輔相成，曲折隱直露，含蓄顯幽深。令詞之含蓄蘊藉，于詞末尤為至要，故令詞結句常運用以景結情之法，以收言盡意遠情綿之效，其意在此。

   　（二）慢詞的體式特點

    　長短相間、奇偶相尋的句式特點在慢詞中尤為凸顯，其體式特點集中表現(xiàn)在以下四方面：

   　（1）拍緩韻疏

    　令詞特點句短韻密，慢詞節(jié)奏則較為舒緩，與令詞相比，韻位疏，一韻常間隔二三至四五句。多用入聲韻（形成郁勃凄婉或激越悲壯之基調(diào)），上、去可通押，一韻到底，極少轉韻，蓋因“以調(diào)長，恐勢散而氣不貫也”（《古今詞論》）使然。令詞韻位較密，多押平聲韻，常轉韻，情感表達急促和婉。

   　（2）虛字呼喚

    　慢詞常用“領”字之法，如“奈”“況”“更”“料”“正”“又”等，以虛字居多，因慢詞句式多為偶字句，用虛字呼喚，可化板滯為流動;有一字領，如“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秦觀《望海潮》），二字領，如：“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柳永《戚氏》），三字領，如“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辛棄疾《摸魚兒》）。領字多用去聲字于腔調(diào)轉折處，以增其音調(diào)搖曳之美。

   　（3）鋪敘渲染

    　慢詞在表現(xiàn)方法上吸取賦之技法，講究鋪敘渲染。賦之鋪敘多橫向展衍，易陷堆砌羅列。慢詞貴動宕、沉郁，多向內(nèi)展衍，情感層層深入，氣脈貫通，波瀾動蕩，曲盡形容。常對具體之情物進行多層次描寫、渲染與開掘，以期深入細膩地折射幽微綿眇之心境。

   　（4）謀篇布局

    　相比令詞，慢詞更重謀篇布局。首先是擇調(diào)命意，“詞調(diào)不下數(shù)百，相題選調(diào)調(diào)合，詞之聲情始合”（《詞論隨筆》）。賞詞亦須對詞調(diào)有所了解，揣摩詞調(diào)聲情，以利體會詞之文情。其次是起、結、過片，為詞之章法核心。詞的起調(diào)就抒情與意境切合而言，分為“造勢”、“造景”、“造思”三種形式?！霸靹荨逼鸸P直陳胸臆，道出詞之主旨或概括詞之內(nèi)涵;“造景”以寫景切入，借景生情敘事，伸延詞之主體。“造思”以設問或懸念起筆，引人沉思，以答語引出詞之主體。過片則重承上啟下，似承而又似轉，如姜夔《齊天樂》：“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過片）西窗又吹暗雨，……”柳永《八聲甘州》：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過片）不忍登高望遠，……結句為一詞最要，大抵兩種收結。一是以情收結，如蘇軾《水龍吟》：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李清照《聲聲慢》：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二是以景收結，如辛棄疾《摸魚兒》：“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周邦彥《瑞龍吟》：“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睙o論何種收結，結法盡當精巧含婉，予人無窮意味。

    　古典詩詞之高絕深婉，惟在妙用“創(chuàng)生”技法。即對標準語言進行刻意扭曲，打破語言規(guī)范之邏輯定式，創(chuàng)造“充滿美感”之語義偏離，以期獲取詞之生動新奇之效。今人賞詞，對前人“創(chuàng)生”之法，不可不察。

    　注釋：通感（1）

    　感官互通，簡稱通感。即感覺功能（視、聽、觸、嗅、味）的彼此互通，若“顏色有溫感，聲音有形象，冷暖有重量，氣味有鋒芒，……”（錢鐘書《通感》）。如：“紅杏枝頭春意鬧”（宋祁《玉堂春》）化視覺為聽覺，“楊花撲帳春云熱”（李賀《蝴蝶飛》）化視覺為觸覺，“風來花底鳥聲香”（賈唯孝《登螺峰四顧亭》）化聽覺為嗅覺，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