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老屋

一

家鄉(xiāng)的老屋的確已被拆除好多年了，連同它周圍的一切以及整個的村莊。記得那時，尚在奶奶懷里撒嬌的兒子還沒有上幼兒園，如今，兒子已是讀初四了。

這么多年了，卻還是會常常想起曾經(jīng)的老屋，常常在夢里走進(jìn)一個氤氳著泥土的顏色和味道的家園：窗外的老石榴樹上，依然綴滿了沉甸甸的石榴；那棵歪脖子棗樹上，紅紅的棗子亦如落了一樹濃妝的繁星；一院秋色，在高高的梧桐樹下，隨風(fēng)，暗自搖曳飄零……而屋檐下，那窩嘰嘰喳喳的麻雀呢？那對銜著春天歸來的燕子呢？屋墻上，那一串串紅紅的辣椒呢？還有窗臺上，那幾個晾曬著的葫蘆呢？

夢里，一個游蕩的靈魂，一個無所歸依的靈魂，站在滿院赭黃的秋色里，一寸一寸，苦苦尋覓……

二

許多往事，已是模糊不清，而關(guān)于老屋的那些記憶，卻幾度在夢里溫習(xí)，猶如昨天。

我六歲之前的家，是租賃著別人家的兩間破敗不堪的西廂房。我六歲那年，父親用全家省吃儉用積攢的全部積蓄，在村子中央的一塊空曠的閑地上，建起一棟三間的北屋，還圍起了前后的院子。房子亦如別人家的房子一樣，是用土坯壘砌的，只是在墻的四角和門窗的邊緣砌了青磚。還清晰記得，建房子的那幾日，村子里的很多人都來幫忙，奶奶和媽媽在一籠一籠地蒸饅頭，父親則忙得早晨連臉都顧不上洗。幾天的功夫，一棟散發(fā)著泥土、石灰和木梁氣息的房子就造好了。搬家那天，屋里掛滿了鄉(xiāng)鄰們送來的床單和被面，紅的，黃的，艷的，素的，那份喜慶，讓不茍言笑的父親和溫良謙讓的母親的臉都笑成了一朵春天里的花。那時，我懵懵懂懂地知道，這三間土屋，這個院子，就是今后我真正的家了。

后來，我大些的時候，父親又在院子里建起了兩間西屋。從此，這個院子，就成為我童年，乃至上大學(xué)之前最溫馨、最快樂的所在了。

記憶里的故園老屋，雖然貧寒，卻被母親拾掇得干凈利落，井井有條。一年四季，農(nóng)家自有其不一樣的風(fēng)景和別致。春天，院子里的洋槐樹，會給老屋開些很美很香的花；秋天，清涼的風(fēng)在老屋的瓦楞上咝咝地唱著，時時輕撫著墻頭上那幾棵長了穗子的茅草；冬天，一場雪，就把老屋飄進(jìn)了一個童話的國……我卻最喜歡老屋周圍那些掛在夏日樹蔭里的時光。暑天的日頭下，前院北屋窗前的石榴樹早已是蔥蔥蘢蘢，大大小小的的石榴藏在枝葉間，搖晃著欲滴的青翠；那棵棗樹，頂著一樹花生大小的青澀小棗，扭著脖子，不知疲倦地窺視著這個寧靜的院落；高大的梧桐和茂密的洋槐，擁著蟬的纏綿合奏，卻將一樹陽光，揉為一地斑駁的花碎。后院的青石屋基下，照例鋪滿了幽綠的青苔；那幾棵瘦長的香椿，已是越過了屋頂，卻將幾桿粗粗啦啦的枝葉，招搖著探向院墻外面的世界；一個粗笨碩大的榆木樹根，不知何時被父親擲在了這里，經(jīng)了一些舊年風(fēng)霜的磨礪，再淋上些夏日的雨露，不經(jīng)意間，就會有一些神奇的生命，頂著如傘的小帽子，三三倆倆地生長起來……

夏日的傍晚，母親在灶屋里升起了青色的炊煙，那些糙米五谷、蘿卜青菜，在母親的侍弄下，總會飄逸出誘人的香味。這個時候，我會攜了妹妹，奔到昏暗的后院里，尋找剛剛破土而出的蟬幼。笨拙的蟬幼剛剛鉆出地面，趴在樹干上或是一根倚墻的木棒上，像是穿了盔甲的武士，卻沒有一點(diǎn)防御我們的能力。我捉了它們，放到屋內(nèi)的紗窗上，看它們是怎樣的破殼而出，看破殼而出的蟬又是怎樣的由嬌嫩的顏色，一點(diǎn)點(diǎn)變得堅(jiān)硬茁壯起來。

掌燈時分，勞作了一天的父親在院子里點(diǎn)上一把擰成股的艾蒿，母親在石榴樹下擺上一張小小的飯桌，兩三個鄉(xiāng)間小菜。飯后，父親照例會泡上一壺釅釅的廉價茉莉花茶。在裊裊的艾香和濃濃的茶香里，聽搖著蒲扇的奶奶講那些永遠(yuǎn)也講不完的故事。童年的心境，在夏日夜晚的院落里，盛滿了一湖如水的月華。

聞著泥土和花兒的氣息，聽著奶奶的故事，在這所貧寒而溫馨的農(nóng)家院落里，我漸漸長大。

后來，讀大學(xué)，參加了工作，結(jié)婚生子，在城里也有了一個自己的家。而在我心里，家鄉(xiāng)那兩棟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屋，那個盛滿了綠蔭的小小的院落，才是我永遠(yuǎn)不變的家。

忙忙碌碌，在城里工作和生活。平淡如水的日子，平淡如水的心境，卻總有一個方向，一種牽掛，是我魂?duì)繅衾@的皈依?；丶?，回家！多少個周末和節(jié)假日，回家，成了我和妻兒永遠(yuǎn)默契相守的主題。回家看看，已是滿頭華發(fā)的父母，還有那依然在樹蔭下矗立的老屋……

一次次歸去來兮，一次次看到老屋的身影，它和所有農(nóng)家的屋子一樣，韶華不再，飽經(jīng)風(fēng)霜，但只要灶里還有閃爍的火光，那就是心靈最幸福的歸所。

三

那年，大約是在秋天，坐在老屋的八仙桌旁，父親告訴我，老家要拆了，村里要進(jìn)行舊村改造，拆后的村莊要建一片兩層的樓房。

突然的消息，讓我的心緒沉沉地下墜?？吹贸?，父親在強(qiáng)忍著一種無言的痛楚，而母親邁動著蹣跚細(xì)碎的步子，一遍遍地摩挲著屋里屋外的角角落落，淚光在她滿是皺紋的臉上閃爍著。是啊，操勞一生的父母，此刻，面對即將永遠(yuǎn)失去的家園，面對承載了他們一輩子汗水和夢想的家園，他們年邁的身軀和寬厚的心底，該是隱忍了多少無奈的委屈和依依的不舍?。?/p>

搬家的日子說來就來了，好歹我城里的家還能安頓得下父母。我怕父母睹物難舍，已是提前把他們接到了城里。那天，老屋似乎格外沉靜，窗子象經(jīng)久失眠的老人深陷的眼睛。老石榴樹的葉子，在深秋里，枯黃了，在沒有一絲風(fēng)的院子里，悄然墜落。我望著一件件搬出去的漆色斑駁的家具，望著漸已空蕩的老屋，望著老墻上的樹影斑斕，突然就聽到一陣細(xì)碎的聲響，舉起模糊的眼睛，望見那顆梧桐的枝葉竟是如火一樣的紅，一樹熾烈的火焰，在深秋的熹照里，在安寧的穹廬下，低吟著，燃燒著……

此時，燕子已是南飛，幾只麻雀瑟瑟地站在屋頂上，在沉沉的斜陽里，無聲地眺望著這片令人心顫的殷紅。老屋就要拆除了，這些麻雀們，還有明春歸來的燕子，哪里又是它們溫暖不變的家呢？

拆房的那天，我在外出差，父親到底還是回去了。后來聽鄰居們說，父親那天哭了，哭得淚眼婆娑，好像把一生積攢的眼淚都流盡了。我能想象得出，當(dāng)老屋被拆除時，看著挖掘機(jī)伸出長長的手臂，一下一下將老屋掏碎，將父親一生的寄托掏空，站在一浪一浪塵煙騰起的廢墟上，滿頭華發(fā)的父親，該是怎樣的老淚縱橫??！

是啊，再老的村莊，再破的老屋，也是我們的根。失去了根，也許就是失去了風(fēng)雨過后一片挺立于斯的明綠。

四

生于村莊，長于村莊，村莊和老屋，給了我一個快樂而完整的童年，也給我的生命注入了一抹蒼翠的顏色。村莊和老屋，庇護(hù)著我們茁壯的軀體，滋養(yǎng)著我們自由的靈魂。我一直覺得，是那經(jīng)風(fēng)沐雨的老屋，給一家人呈出相濡以沫的愛；是那悠遠(yuǎn)沉靜的村莊，讓農(nóng)人們流溢出自然、淳樸和虔誠的清華。

如今，將一個個原生態(tài)的村莊連根拔起，嫁接上城市四處伸展的物欲的菌絲，這是人類文明的一種進(jìn)步呢？還是人類文明的一種割裂和自以為是呢？當(dāng)趾高氣昂的鋼鐵機(jī)器隆隆地咆哮著，將一棟棟老屋，一個個院落，一棵棵大樹毫不吝惜地夷為平地的時候，它們是否也把村莊的歷史，把村莊延續(xù)了幾千年的農(nóng)耕文化一起埋葬了呢？

我不知道。

或許，那棵深植于鄉(xiāng)間厚土里的梧桐知道，那些棲息在老屋瓦檐下的麻雀們知道。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睂τ诩亦l(xiāng)和老屋，我最后擁有的，除了童年的回味，還會有些什么呢？

童年的稚趣、童年的夢幻，早已穿越了曾經(jīng)滿樹的蔥綠，漫散于一個秋天的落葉里。老屋不在了，那些樹木們轟然倒下的身軀，早已在挖掘機(jī)的隆隆戾聲里，永遠(yuǎn)離別了我的目視，卻用另一種方式，依然在延續(xù)著我童年的夢，滋蔭著我生命的魂。

家鄉(xiāng)的老屋的確已被拆除了，連同那個幽靜的村莊。我知道，這不是夢。只是，這么多年了，我常常還會在夢里回到童年，回到那座老屋，回到一個夏日的夜晚，月亮灑滿清輝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