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諾阿《鋼琴前的少女》一一色彩的和聲

〔畫布油畫，116 x 90cm , 1892年作，巴黎盧佛爾附屬印象派美術館藏〕

幸福家庭之景

印象派以后，近代繪畫史是以反傳統(tǒng)為主要動力而發(fā)展的。因此，承擔著這一歷史使命的藝術巨匠們，都不得不成為傳統(tǒng)藝術的叛逆者。眾所周知，印象派畫家們第一次在他們自己的展覽會里展出作品時，就遭到了社會的強烈攻擊和嘲罵。同時這些印象派畫家也從此避開社會的攻擊，忍受來自各方面的責難，堅定地默默探尋他們的藝術道路和生活方式。他們對待藝術的這種態(tài)度后來竟成了歷史的主流。藝術創(chuàng)造是又一種侍奉神祗的苦行，藝術家則是這種苦行的殉難者。

如果說，以上是大多數(shù)藝術家的生活方式的話，雷諾阿則有些不同。他的作品中充滿著幸福、偷快、安定的生活情調(diào)，沒有絲毫反叛之意和悲劇色彩。雖然如此，他加入印象派團體時也不能幸免來自社會的誹謗。當然，第一個被人們接受的印象派畫家也正是雷諾阿。在雷諾阿描繪的世界里，到處都洋溢著令人向往的和平氣氛。法國在經(jīng)歷了普法戰(zhàn)爭和巴黎公社之后進入了平靜的第三共和國時代，也即“和平時代”。雷諾阿的作品正好適合當時的巴黎市民趣味。作品中的幸福感雅俗共賞。雷諾阿好象有點想迎合那些市民們的趣味，他的幾乎所有作品都是表現(xiàn)明亮的、歡樂的主題——鮮艷的花朵、香甜的水果、溫暖陽光下的景色、竊竊私語的年青人，還有天真爛漫的兒童。對女性的描繪是雷諾阿作品的永久主題。那些健康、豐滿的姑娘們，那些體態(tài)動人的裸女們，展示了雷諾阿的繪畫世界。

但是，從一般的意義上來說，雷諾阿的這些繪畫主題都是極其通俗的主題。那么為何人們會對雷諾阿的作品如此喜愛，甚至在今天也還是愛不釋手呢？原因之一還是他作品中的通俗性。雷諾阿作品中的這種通俗性贏得了人們的喜愛，同時也證明了作品的通俗性絲毫不會影響作品的質量。

這幅《鋼琴前的少女》就是一個例子。

畫面上的二個少女，看上去有點象是一對姐妹，他們親熱地靠在鋼琴前。妹妹穿著白色的裙子，系著藍色的腰帶，在她的金發(fā)上還扎有藍色的蝴蝶結。她坐在椅子上，一手扶著樂譜，一手按著琴鍵，正在認真地練琴。而姐姐呢，她穿著白領圈的紅裙子，一手靠在鋼琴上，另一只手扶著椅子，站在妹妹身旁看她練琴。姐姐神態(tài)從容，而妹妹卻全神貫注、稍有緊張，她倆的表情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好象是一組美妙的和聲在發(fā)出共鳴。這樣的繪畫“和聲”效果在畫面中到處都能見到。

    畫中的鋼琴裝飾考究，井有著精致的銅燭臺。雖然它算不上怎樣的豪華，但也是一架相當好的鋼琴。少女的服裝也極其雅致。這一切都說明畫中所描繪的一定是中產(chǎn)階級家庭。放在鋼琴上的陶瓷花瓶和綠色掛毯后面的室內(nèi)陳設，更說明了這一點。

    來到這幅畫前，我們會不由自主地沉浸在這和平、溫暖的氣氛中。我們似乎并不是遠遠眺望這幸福之景，而是置身于室內(nèi)，順耳就能聽到優(yōu)美的琴聲，甚至還能感到少女的呼吸。這幅畫之所以能給人如此強烈的感受，畫面的特寫式構圖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雷諾阿的作品總給人以親切、和睦之感，其主要原因也就是他采用了特寫式的構圖。眾多人物出場的畫面另當別論，他的一、二個人物出場的作品，幾乎全都是胸像或膝蓋以上的半身像。這祥的構圖縮短了畫家與模特兒的距離。雷諾阿曾說：“我喜歡的繪畫，如果是風景畫，它必須能讓人們在其中散步。如果是裸女像，它則能讓人伸手去撫摸?！睂嶋H上，這表明他已滿足于委拉斯貴茲、拉斐爾式的僅僅憑視覺來感覺對象的觀察方式。

雷諾阿的這種獨特的繪畫效果，也許和他少年時代從事過陶瓷品繪制的職業(yè)不無關系吧。繪制陶瓷品要求繪制者不僅具有敏銳的眼睛，還必須具備靈巧的手。所以，他的裸女畫總帶有瓷器般的微妙光彩。這幅作品也是這樣，少女們裸露在外的胳膊，特別是姐姐平行斜放著的雙手和妹妹彈琴的右手等，受光部分都閃耀著這種艷麗的微光。雷諾阿描繪少女們的手時，好象帶著陶瓷匠揉和陶土時的愉快心情。

此外，少女們的手還在畫面構圖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姐姐搭在鋼琴上的胳膊的水平線與妹妹彈琴的右手相呼應，姐姐傾斜的雙手的平行線正好與她們兩人的目光相吻合。這就象是音樂中的對位法。還有，那柔軟掛毯的下垂曲線與掛毯后面方形的圖畫形成對比，精致的彎形燭臺與翻開的樂譜組成對照，右下角幾本疊起的樂譜與鋼琴的螺旋形支架對應，在畫面中到處都能找到這樣的直線與曲線的復雜組合。這些曲線似乎正在發(fā)出雷諾阿所特有的豐富、和諧的構圖和聲。

色彩和聲

這幅作品的溫暖、富麗的繪畫效果，還應歸功于它的色彩。畫面中除了中央少女的衣裙和她面前翻開的樂譜是白色的以外，其它部分都呈現(xiàn)著綠色、紅色、黃色等溫暖的色彩。垂在兩位少女身后的天鵝絨掛毯，它以綠色為基調(diào)，時而又泛著紅色和黃色的光夕掛毯后面的室內(nèi)空間以紅色為基調(diào)，但墻上畫框的黃色和圖畫的綠色又間雜其中。室內(nèi)的紅色基調(diào)與掛毯的綠色形成了對比效果，同時它還是少女紅裙子的延伸。再加上妹妹的紅色坐墊以及紅色的樂譜小櫥，還有棕色的鋼琴，這里的一切都籠罩在暖色調(diào)中。綠色掛毯前的鮮紅花束，給畫面增添了艷麗的光彩，它們是補色關系，因此既對比又諧調(diào)。整個畫面也是以紅與綠為主調(diào)的，這兩個顏色使畫面產(chǎn)生了溫暖快活的氣氛。最為精彩的是，在這紅與綠的色彩交響中，還加入了小號般的金黃色和點點藍色的裝飾音。這確實象一曲極為豐富的色彩交響樂。值得注目的是那雖然很少但起著點綴作用的藍色（在畫面上是花瓶的藍底子和藍色的腰帶），它在畫中總是和黃色一起出現(xiàn)，它們既對比又調(diào)和，還使畫面的色彩效果更有精神。

在雷諾阿1880年以后的作品上，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畫面上和諧的音樂感。雷諾阿著名的《紅磨坊街的舞會》一畫就是一個典型。青年們在柔和的陽光下翩翩起舞，畫面的螺旋形構圖本身，也許就能稱得上是一首輕快的圓舞曲。雷諾阿的感覺特別敏銳，尤其是對于官能性的感受力更是超人。因此，他能夠表現(xiàn)出豐富的色彩和華麗的瓷器質感，他好象陶醉在多種樂器的繪畫交響樂中。

其實，象《鋼琴前的少女》這樣的作品，雷諾阿還畫過許多幅。除了這幅選自印象派美術館的《鋼琴前的少女》一畫外，紐約大都會美術館的萊曼畫廊還收藏著一幅同樣主題的作品。這類作品在世界各國的美術館中都能見到幾幅。此外，在雷諾阿的作品中還經(jīng)常有樂器出現(xiàn)。例如，有一幅題名為《卡丟爾·曼特斯的女兒們》的肖像畫，描繪曼特斯的女兒們在演奏鋼琴和小提琴。還有《彈吉他的少女》、《敲手鼓的舞女》等等，畫中樂器是必不可少的。

雷諾阿的兒子約翰·雷諾阿的回憶錄中曾這樣寫道，雷諾阿本人雖然不能說鋼琴彈得怎么好，但至少能演奏一些曲子。雷諾阿的妻子阿麗娜也非常喜愛音樂。也許正是為了這個原因，雷諾阿在與阿麗娜結婚以后，也即在1882年以后，他的畫中的音樂感明顯地增強了。傳說雷諾阿送給阿麗娜的結婚禮物就是一架鋼琴。

與印象派的訣別

從繪畫表現(xiàn)角度來看，雷諾阿豐富多彩的繪畫世界不僅與音樂有著不解之緣，而且與印象派也有著密切的關系。他直到1880年以后才確立了具有特色的紅色基調(diào)。在這以前，他有十年時間是和印象主義畫派結合在一起的。他通過印象主義階段和后來又脫離出來的過程，形成了這種豐富而和諧的色彩風格。

印象主義運動對于雷諾阿來說有著重要的意?！朵撉偾暗纳倥芬划嫷难a色關系以及那些不受形體約束的自由筆觸，都是在他的印象主義時期形成的。然而，他在1870年前后的代表作《紅磨坊街的舞會》以及同時期的《秋千》等畫，雖然描繪了印象派特有的主題——陽光下的風景，但他還是在畫中安排了他所喜歡的人物形象。他曾嘗試畫過一些象莫奈、西斯萊一樣的純風景畫，但最終他還是喜歡表現(xiàn)那些膚色艷麗的女性。他自己曾坦率地說過，他本質上是一位人物畫家，所以他后來和印象主義的分手是必然的。

雷諾阿在晚年時曾對他的友人、畫商弗拉爾說：

“在1883年前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工作中出現(xiàn)了一個難題。如果繼續(xù)追求印象主義，也許最終我不僅不會作油畫，而且連素描也難以得心應手了?？傊野l(fā)現(xiàn)我走進了死胡同。”

這位在印象派畫家中也能算多產(chǎn)畫家的雷諾阿，生來好象就是要作畫的。然而他的“也許最終我不僅不會作油畫，而且連素描也難以得心應手”的擔心是認真的。這是雷諾阿漫長藝術生涯中出現(xiàn)的唯一的一次危機。

這次危機的形成，從根本上說是由他的人物畫家的氣質與印象主義技法的矛盾造成的。印象主義的“色彩分割”技法是為了還原色彩的鮮度，所以它不得不棲牲對物體的重量感、形體感的描繪。即使是人物，在畫中也和空中的云一樣溶化在陽光里而失去了他的存在。莫奈的《撐陽傘的少女》就是用印象派手法描繪人物的典型。事實上，莫奈自《撐陽傘的少女》一畫完成以后，就基本上不再畫人物畫了。

雷諾阿如果也選擇莫奈的道路，當然不至于走入“死胡同”吧。而且他在1870年前后已畫過不少類似莫奈的風景畫。但是最終他并沒有選擇這條路。莫奈把所有的賭注下在視覺發(fā)現(xiàn)上，而雷諾阿則追求表現(xiàn)出“用手能撫摸”的肉體真實感。

因此，雷諾阿為了走出這條“死胡同”，不得不放棄了印象派的色彩分割技祛，否定單以筆觸來覆蓋畫面的繪畫風格，在畫面上重新恢復對形體的精確描繪。1884年到1887年，他用了很長時間來作這樣的繪畫嘗試，他的《浴女們》一畫（美國費爾得爾菲亞美術館藏）就是這種嘗試的結果。

人們一般稱雷諾阿的這個表現(xiàn)形體的時期為“安格爾時期”。因為那幅《浴女們》確實會使人聯(lián)想起安格爾的《大宮女》和《土耳其浴女》，浴女們的輪廊極為嚴謹，而且明顯地與背景脫離。雷諾阿雖然表現(xiàn)出了肉體的形態(tài)、但由于與背景過于脫節(jié)，所以還是失去了他后來的那種肉體的圓潤感，使人感到有點為造型而造型的冷漠。

當然，雷諾阿對此也是有所感觸的。他為完成那幅《浴女們》花費了三年時間，這說明他自己對那幅畫也總不滿意。那以后雷諾阿就再也沒有以這樣生硬的線描來作畫了。

總而言之，“安格爾時期”在雷諾阿的藝術發(fā)展過程中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但那是他與印象派訣別的必經(jīng)之路。雷諾阿與印象派分道揚鏢后，他終于找到了用色彩來表現(xiàn)質感的獨特藝術風格。雷諾阿不僅畫出了人物的“能夠撫摸”的真實感，而且以同樣的色彩把人物與背景統(tǒng)一起來，形成和諧的音樂效果。1892年作的這幅《鋼琴前的少女》就是這種藝術風格的最好典范。

歷史背景

皮埃爾·奧古斯特·雷諾阿（1841 一1919）出生于法國中部山區(qū)的瓷鄉(xiāng)摩利日。父親是個謹小慎微的裁縫。他的家境并不富裕，雷諾阿從父親那里繼承了耐心細致的、熱愛自己工作的匠人氣質。

雷諾阿四歲時，全家遷至巴黎。由于生活依然貧窮，他十三歲就在瓷繪工匠那里當學徒。雷諾阿在晚年曾回到瓷繪的世界里，也許這是他對自己貧寒的少年時代的懷念吧。雷諾阿少年時代的陶瓷工場后來由于機器生產(chǎn)的出現(xiàn)而倒閉了。他只能靠繪扇面、畫屏風來維特生計。雷諾阿正式學畫是從1862年開始的。他二十一歲時進入了巴黎國立美術學校的古萊爾畫室，在那里學習了二年。這二年的學習對他后來藝術風格的形成雖然沒有什么直接的影響，但在那里結識了莫奈、西斯菜、巴齊爾等后來的印象主義者，這是他進畫室的最大收獲。眾所周知，這些古萊爾畫室里的年青人后來成了印象主義的核心。

1870年前后，醉心于印象派技法的雷諾阿給我們留下了許多色彩明麗的作品。到了八十年代，他開始對印象主義產(chǎn)生懷疑，最終他離開了印象主義，找到了他后半生獨特的華麗的藝術風格。他在1887年到1882年的阿爾及利亞、意大利之行和對文藝復興時期古典作品的欣賞，以及地中海明媚陽光的沐浴，對他畫風的轉變起了很大的作用。晚年，他雖然居住在巴黎，但他更愛地中海的溫暖氣候。于是他特意遷居到法國的南部。1903年以后，雷諾阿居住在能鳥瞰藍色大海的卡尼歐。1919年他離開了人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然在作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