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 頃在黃州,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臥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書此數(shù)語橋柱上。 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風(fēng)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這首詞寫詞人夜飲之后醉臥溪橋之上的生活片斷。酒家夜飲歸來,月色明媚,醉意朦朧,這是讓人淡忘塵世煩憂、全身心溶入大自然的最好時機(jī)。所以,上片詞人突出月夜景色之美:水面細(xì)浪漣漪,“橫空”依稀云朵,在月光的籠罩下,詞人被包圍在這清新明麗的銀色世界中。此景此情,詞人當(dāng)然難以割舍,漫步游覽之不足,干脆“解鞍欹枕綠楊橋”,物我兩忘。詞中著力于抒寫醒后的內(nèi)心感受。詞人留戀于水色山光之中,沉浸于一個瑩澈清明、安恬靜穆的大千世界,反映了詞人被貶黃州時期復(fù)雜內(nèi)心世界的一個側(cè)面,這反過來是對貶謫的一種抗?fàn)幣c抗議,性格是很鮮明的。 【臨江仙】(夜歸臨皋) 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fēng)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馀生。 再度夜飲歸來,這已經(jīng)成為詞人日常生活表中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上片寫醉后歸來情景。夜飲之“醒復(fù)醉”與“歸來仿佛三更”,可以明顯看出詞人是在借飲酒逃避現(xiàn)實,忘卻貶謫之痛苦。詞人抓住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偶然事件:“家童鼻息如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詞人不是因此憤怒生氣,正好將滿肚子的憤恨發(fā)泄在“家童”身上;也沒有焦灼不安,敲門不休。而是“倚杖”江邊,靜候家童醒來。有了這樣寧靜恬淡的心胸,詞人于是就能從浩蕩的江聲中體會時間、空間以及人生的意義。這種感悟與體會,只可意會,難以言傳。下片就是這種“意會”的生發(fā),是寫從“江聲”中所得的體驗和感慨。長江浩蕩東流,無拘無束,這是多么令人羨慕的境界呀!詞人感悟到只有擺脫名利的束縛,做到像江水一樣的暢快自在,才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運,并獲得精神上的自由。面對“夜闌風(fēng)靜觳紋平”之景色,“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愿望就再也壓抑不住了。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二載有關(guān)趣事說:蘇軾“與客飲江上,夜歸,江面際天,風(fēng)露浩然,有當(dāng)其意者。乃作歌詞,所謂‘夜闌風(fēng)靜觳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者,與客大歌數(shù)過而散。翌日喧傳子瞻夜作此詞,掛冠服江邊,挈舟長嘯去矣??な匦炀嗦勚?,驚且懼,以為州失罪人。急命駕往謁,則子瞻鼻鼾如雷猶未醒。然此語卒傳之京師,雖裕陵亦聞而疑之。”蘇軾這種心態(tài)表現(xiàn)之頻繁、強(qiáng)烈,郡守與皇帝也要“聞而疑之”。這首詞充分反映出作者在逆境中所采取的佛老的處世哲學(xué)。這種處世哲學(xué)有逃避現(xiàn)實的消極傾向,正如詞所寫:不如駕一葉扁舟,遨游江海,以終此有生之年。但同時,也使得蘇軾在逆境之中保持理智與冷靜的態(tài)度,堅持自己的人格與操守,堅持對人生、對美好事物的追求。蘇軾遨游赤壁之時,面對“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發(fā)出“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的感嘆,何嘗不是這種心境的表露? 【鷓鴣天】 林?jǐn)嗌矫髦耠[墻,亂蟬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xì)細(xì)香。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轉(zhuǎn)斜陽。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 詞人貶官黃州,閑暇無事,便以悠閑的心境去對待周圍的景物。他柱杖漫步村舍古城,雖然景致荒涼,周圍都是“亂蟬衰草”,但是,詞人依然能發(fā)現(xiàn)“林?jǐn)嗌矫髦耠[墻”的別致景色,仰視則是“翻空白鳥”,生機(jī)勃勃;俯看則是“照水紅蕖”,馨香燦爛。畫面色彩相宜,動靜相配,再加上雨后清新的空氣,詞人怡然自得其中。結(jié)句化用唐詩,表現(xiàn)自己從自然景色中所獲得的愉悅。 【少年游】(潤州作) 去年相送,余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 對酒卷簾邀明月,風(fēng)露透窗紗。恰似姮娥憐雙燕,分明照、畫梁斜。 這首詞寫別后思念。首先回憶起來的是“去年相送”。那送別之際,雨雪霏霏。而今冬去春盡,離人猶不見回家。思念之時,只能飲酒解愁,對明月、雙燕而自我憐惜。這么一首抒寫別離情思的詞作,蘇軾寫得也與眾不同,讀起來感覺到爽快利落,朗朗上口。與他人之牽腸掛肚、肝腸寸斷之作明顯不一樣。 【定風(fēng)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從序中的介紹來看,這首詞寫的不過是途中遇雨時所持的態(tài)度和所得的感受,然而,詞人是在借此表露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展示自己的寬闊胸襟。面對突如其來的風(fēng)雨,由于“雨具先去”,同行者皆不堪,可以想見他們通身濕透、急匆匆尋找避雨處所的“狼狽”相。而蘇軾卻是另一番氣度:他在風(fēng)雨之中“竹杖芒鞋”,“吟嘯徐行”,另得一番樂趣。驟雨潑身,可以置之度外;“穿林打葉”之聲,可以充耳不聞。自然界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是再正常不過的了,遇上了只需坦然對待。仕途與人生旅途中也免不了有坎坎坷坷,有了這種坦然的態(tài)度就能安之若素。詞人“誰怕”之反詰與“一蓑煙雨任平生”之宣言,決不是故作姿態(tài),那是詞人奉行的人生準(zhǔn)則且落實于行動。謫居黃州期間,詞人不斷地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中的美好可愛之處。詞人說:“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初到黃州》)并描述自己此時的生活方式與態(tài)度說:“先生食飽無一事,散步逍遙自捫腹。不問人家與僧舍,拄杖敲門看修竹。”(《寓居定慧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直到晚年再遭重大打擊,謫居嶺南、海南,詩人還是樂觀地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做嶺南人。”(《惠州一絕》)“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縱筆》)《定風(fēng)波》表面上是寫詞人對待風(fēng)雨的態(tài)度,實際上反映了詞人在政治風(fēng)雨中的坦然與放達(dá)。詞人被貶期間,形同罪犯,而他卻能把失意置之度外,寄希望于未來:“山頭斜照卻相迎”。“春風(fēng)”吹面,既吹醒了酒意,又吹散了風(fēng)雨,“山頭斜照”再次露出笑臉。自然界如此,人生旅途何嘗不是這樣?只要坦然相對,沒有什么過不去的難關(guān)。詞人所期望的未來果然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之中:“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雨過天晴,回首往事,這些挫折坎坷都算不了什么。這首詞充分反映了作者的胸襟和氣度,他能夠在逆境中保持樂觀情緒,解脫苦悶,充分表現(xiàn)出豪爽開朗的性格。這樣的詞在蘇軾以前是沒有誰能寫得出來的。 【卜算子】 (黃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是一首詠物詞。詞中的“孤鴻”,實際上也就是詞人的自我形象:它傲岸不羈,又孤寂獨處,這正是詞人性格的寫照。在冷落凄靜的夜晚,唯有“孤鴻”與“幽人”相對,“孤鴻”之“有恨無人醒”與揀枝而棲,正是詞人的現(xiàn)實處境以及對付現(xiàn)實的孤高態(tài)度。詞中還反映了詞人進(jìn)不茍合、退不甘心的思想矛盾。詞語雖然過分簡短,但“孤鴻”的形象卻鮮明突出。詠物,實際也就是在寫人,寫詞人自己,寫他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黃庭堅評此詞說:“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跋東坡樂府》)陳廷焯評此詞也說:“寓意高遠(yuǎn),運筆空靈,措語忠厚,是坡仙獨至處,美成、白石亦不能到也。”(《詞則·大雅集》)在《敦煌曲子詞》、唐五代詞以及宋初詞人作品中,雖也有少量詠物之作,但大都停留在設(shè)譬與小有寄托的水平之上,借物詠懷、寄慨遙深的作品,十分少見。蘇軾的詠物詞把內(nèi)容與藝術(shù)技巧大大向前提高一步,為南宋詠物詞的發(fā)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礎(chǔ)。 【賀新郎】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zhuǎn)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tuán)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fēng)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秾艷一枝細(xì)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fēng)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據(jù)楊湜《古今詞話》所言,這首詞是為營妓秀蘭而作。而據(jù)陳鵠《耆舊續(xù)聞》卷二載,蘇軾此詞是寫自己侍妾榴花的。但由于蘇軾寫得超塵絕俗,品格特高,南宋人便認(rèn)定其另有寄托。胡仔說:“東坡此詞,冠絕古今,托意高遠(yuǎn),寧為一娼而發(fā)邪?”(《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九)項安世《項氏家說》卷八說:“蘇公‘乳燕飛華屋’之詞,興寄最深,有《離騷經(jīng)》之遺法。蓋以興君臣遇合之難,一篇之中,殆不止三致意焉。”南宋人對蘇軾此詞的分析有拔高之嫌。說蘇軾此詞寫歌妓或侍妾,更接近北宋創(chuàng)作事實。不過,詞中將這位女子寫得清麗、高潔、孤傲,并以“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的榴花相比,為人們的聯(lián)想提供了基礎(chǔ),為南宋詞之寄托開了先路。 【洞仙歌】 (余七歲時見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歲。自言嘗隨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納涼摩訶池上,作一詞,朱具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無知此詞者,但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fēng)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zhuǎn)。但屈指,西風(fēng)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據(jù)詞前小序,這首詞是詠夏夜納涼之后蜀花蕊夫人的。后蜀末主孟昶生活奢靡,沉湎女色?;ㄈ锓蛉烁枪诮^群芳,艷麗無比,憑其“花蕊夫人”的別號也可以想見。在他人筆下,這是寫“艷詞”的絕佳題材。到了蘇軾筆下,卻是風(fēng)貌迥異?;ㄈ锓蛉?#8220;冰肌玉骨”,在清涼的夏夜里,在銀白色的月光的映襯下,顯得如此清雅脫俗,明麗照人。夜寂靜,人無眠,攜手繞戶,疏星耿耿,時間在悄悄流逝,季節(jié)在暗中更換。周圍的環(huán)境與人物相協(xié)調(diào),也是如此安謐寧靜、清澈光潔。詞人特意不寫宮中的糜爛生活,不寫男女的打情罵俏,而只是寫其納涼的一個情節(jié),所選題材的潔凈化有助于詞的意境的提高。在時間推移的敘述中還流露出人事無常之感慨,與詠史的題材相通。南宋張炎評價說:“清空中有意趣,無筆力者未易到。”(《詞源》卷下)明沈際飛也稱贊此詞“清越之音,解煩滌苛”(《草堂詩余正集》卷三)。 【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這首詞作于宋神宗熙寧八年冬。當(dāng)時蘇軾因與新政不合,主動要求外放,任密州知州。密州在今山東諸城。作者身在東海一隅,但他的心卻時刻關(guān)懷著祖國西北的安全。這首詞反映了作者維護(hù)祖國統(tǒng)一、反對西夏入侵的強(qiáng)烈愿望。北宋王朝長期以來對遼和西夏的威脅采取妥協(xié)投降的錯誤政策。宋真宗景德元年,宋王朝與遼簽訂“澶淵之盟”,每年給遼“歲幣”白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之后,仁宗慶歷四年,與西夏也如法炮制,簽訂“和約”,每年給西夏“歲幣”銀七萬二千兩,絹十五萬三千匹,茶葉三萬斤。這種妥協(xié)的結(jié)果,一方面只是短時期地緩和了邊境上的矛盾,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另一方面也給以大國自居的北宋士大夫極大的心理挫折,視其為莫大恥辱。有志之士對此念念不忘。蘇軾痛感遼和西夏對祖國安全所構(gòu)成的威脅,于是,很自然地從射獵聯(lián)想到要抗擊入侵之?dāng)?,以保衛(wèi)邊地安全。詞的愛國思想是明顯而又強(qiáng)烈的。 題為“密州出獵”,所以全詞緊緊圍繞著“出獵”展開筆墨。上片寫出獵的盛況。詞人以“老夫”自居,其實這時候蘇軾還不到四十歲,詞人在仕途上遭受挫折之后,心理上已經(jīng)產(chǎn)生一定的疲憊感。但是,詞人畢竟處在盛年,自求外放也不是貶謫受罰,所以,豪邁之情隨即發(fā)生,“少年”的豪壯與狂態(tài)不減,左牽黃犬,右擎蒼鷹,千騎卷過平岡,到郊外“出獵”。太守的身后則是大隊人馬簇?fù)恚瑑A城出動,盛況空前。足見蘇軾在當(dāng)?shù)卣冎眩畹妹裥?。詞人的“出獵”,既是為了一抒胸中豪情,又是為了報答百姓的厚愛。這一切出自詞人的觀察和想象,充分表明了詞人政治上的自信心。這何嘗不是曲折地為自己的政治立場做辯解?下片寫自己宏闊的胸襟、澎湃的激情、殺敵衛(wèi)國的斗志。詞人開懷暢飲,壯志凌云,以“鬢微霜,又何妨”否定了“老夫”之說,剩下來的只有“少年”的豪氣。詞人以漢文帝時的魏尚自比,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得到起用。據(jù)《史記·馮唐列傳》載,云中(今山西西北一部與內(nèi)蒙托克托縣)太守魏尚殺敵有功,但多報了殺敵人數(shù)六名,因而獲罪削職。馮唐對皇帝陳說魏尚有功可用,漢文帝劉恒便派馮唐持符節(jié)去云中赦魏尚罪,恢復(fù)了魏的職務(wù)。蘇軾是因為反對新政而外放的,其境遇與魏尚有某些相似之處,故而以魏自比。他盼望朝廷能派馮唐這樣的使臣持節(jié)密州,使自己重新得到重用,以便能為國效忠。屆時可以“西北望,射天狼”,而不是用于游戲“出獵”。 這首詞聯(lián)想豐富而又切合實際。作者通過出獵聯(lián)想到北方與西北的敵人,通過詞人藝術(shù)想象,一次普通的出獵活動便變成一次具有廣泛群眾性的武裝演習(xí)。古人時常用“出獵”代替軍事演習(xí),蘇軾的作為恐怕也包含了這一層意思,因此愛國的豪情隨之產(chǎn)生。古代描寫狩獵活動的詩歌為數(shù)不少,名作如林,人們比較熟悉的有王維的《觀獵》、韓愈的《雉帶箭》等。這些作品主要是寫射獵的場面,寫射獵者武藝高強(qiáng),射擊的準(zhǔn)確,觀眾的嘆服等。蘇軾此詞卻有所不同。這首詞實中有虛,以實帶虛,虛實相生。作者把“傾城隨太守”的壯闊場面與保衛(wèi)國家的戰(zhàn)斗聯(lián)系起來。他射擊的目標(biāo)不僅僅是眼前真實的獵物,同時,他還把目光瞄向千里之外的敵人——“天狼”。這里的“天狼”,不能只理解為地處西北的西夏,它同時還包括北方的遼。詞中所表現(xiàn)出的愛國思想與豪放風(fēng)格均產(chǎn)生于此。正是這首詞的出現(xiàn),才奠定了蘇軾的豪放詞風(fēng),使豪放詞和豪放詞派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而且,這首詞用典準(zhǔn)確,用比巧妙,善于烘托,加上音節(jié)急驟,韻位較密。這一切都與射獵的場面很好地結(jié)合在一起,增強(qiáng)了詞的豪邁奔放的氣勢,增強(qiáng)了詞的藝術(shù)感染力。值得注意的是,詞中用了兩個“射”字,既突出了“出獵”的特點,又深化了詞的主題。上片射“虎”,下片射“狼”。兩個“射”字,虛實兼到,重要的是通過“射”字,把千里之遙的“西北”,置于眼前的射程之內(nèi)。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宋神宗熙寧八年乙卯,蘇軾知密州,年四十。十年以前,妻子王弗病逝。這是一首懷念亡妻的悼亡詞。詞人結(jié)合自己十年來政治生涯中的不幸遭遇和無限感慨,形象地反映出對亡妻永難忘懷的真摯情感和深沉的憶念。小序標(biāo)明詞的題旨是“記夢”,然而,夢中的景象只在詞的下片短暫出現(xiàn),在全篇中并未居主導(dǎo)地位。詞人之所以能進(jìn)入“幽夢”之鄉(xiāng),并且能以詞來“記夢”,完全是詞人對亡妻朝思暮想、長期不能忘懷所導(dǎo)致的必然結(jié)果。因此,開篇便點出了“十年生死兩茫茫”這一悲慘的現(xiàn)實。這里寫的是漫長歲月中的個人悲涼身世,生與死之雙方消息不通、音容渺茫。詞人之所以將生死并提,其主要目的是強(qiáng)調(diào)生者的悲思,于是,便出現(xiàn)了“不思量,自難忘”的直接抒情。“不思量”,實際上是以退為進(jìn),恰好用它來表明生者“自難忘”這種感情的深度。“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二句馬上對此進(jìn)行補充,闡明“自難忘”的實際內(nèi)容。王弗死后葬于蘇軾故鄉(xiāng)眉山,所以自然要出現(xiàn)“千里孤墳”、兩地暌隔的后果,詞人連到墳前奠祭的機(jī)會也難以得到。死者“凄涼”,生者心傷。“十年”是漫長的時間,“千里”是廣闊的空間。在這漫長、廣闊的時空之中,又隔阻著難以逾越的生死界限,詞人又怎能不倍增“無處話凄涼”的感嘆呢?所以,只能乞諸夢中相會了。以上四句為“記夢”做好了鋪墊。上片末三句筆鋒頓轉(zhuǎn),以進(jìn)為退,設(shè)想出縱使相逢卻不相識這一出人意外的結(jié)果。這樣的曲筆描寫,揉進(jìn)了詞人十年以來宦海沉浮的痛苦遭際,揉進(jìn)了對亡妻長期懷念的精神折磨,揉進(jìn)十年的歲月滄桑與身心的衰老。這三句是以想象中死者的反映,來襯托詞人十年來所遭遇的不幸和世事的巨大變化。 下片轉(zhuǎn)入正題寫夢境:“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整首詞真情郁勃、沉痛悲涼,這一句卻悲中寓喜。“小軒窗,正梳妝”,以鮮明的形象對“幽夢”加以補充,從而使夢境更帶有真實感。仿佛新婚時,詞人在王弗的身邊,眼看她沐浴晨光對鏡理妝時的神情儀態(tài),心里蕩漾著柔情蜜意。隨即,詞筆由喜轉(zhuǎn)悲:“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這對應(yīng)“千里孤墳”二句,如今得以“還鄉(xiāng)”,本該是盡情話凄涼之時,然而,心中的千言萬語卻一時不知從哪里說起,只好“相顧無言”,一任淚水涌流。夢境之虛幻,使詞境也不免有些迷離惝恍,詞人不可能也沒必要去做盡情的描述。這樣,反而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結(jié)尾三句是夢醒以后的感嘆,同時也是對死者的安慰。“十年”之后還有無限期的“年年”,那么,詞人對亡妻的懷戀之情不就是“此恨綿綿無絕期”了嗎?唐五代及北宋描寫婦女的詞篇,多數(shù)境界狹窄、詞語塵下。蘇軾此詞境界開闊,感情純真,品格高尚,讀來使人耳目一新。 【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這首詞作于“花褪殘紅青杏小”之暮春季節(jié),這本來是一個“枝上柳綿吹又少”之花落花飛令人傷感的季節(jié),如果作者的心境不佳,就更容易被凄苦悲愁的情緒所纏繞。詞中“天涯”、“行人”云云,可見蘇軾當(dāng)時也正處在失意的旅途之中。但是,詞人沒有因此自憐自傷不已,而是以開闊的心胸、倔強(qiáng)的意志去對待自然界季節(jié)的更換與人世間的風(fēng)雨變幻。“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為奔走流離而痛苦?何必為春去花落而傷心?只要你對生活保持著樂觀的態(tài)度,以豁達(dá)的胸襟去接受一切,你就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處處發(fā)現(xiàn)美好的事物。蘇軾生平不就是如此實踐的嗎?下片寫“墻外行人”偶爾聽聞“墻里佳人”悅耳的笑聲,便產(chǎn)生了許多美妙的聯(lián)想。終因不能見“墻里佳人”一面、也不能傳遞自己的“多情”,而感到有些懊惱。這一段生活小插曲也可以說明詞人對生活的濃厚興趣,并沒有為春歸、離別、遠(yuǎn)行等愁苦所糾纏。結(jié)尾的懊惱也不是沉重的,而為畫面平添一份樂趣。“天涯何處無芳草”、“多情卻被無情惱”,又隱隱包含著生活的哲理,耐人尋味。清人王士禎說“‘枝上柳綿’,恐屯田緣情綺靡,未必能過。”(《花草蒙拾》)傳統(tǒng)的“緣情綺靡”的艷詞被蘇軾寫得如此豁達(dá)開朗,真正是前無古人。 【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蕭蕭暮雨子規(guī)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 蘇軾的思想一直是十分矛盾的。人生遭受挫折,任何人都會有所怨言、產(chǎn)生隱退想法。但北宋時代所賦予文人士大夫特有的社會責(zé)任感又使他們不甘心消沉、隱退,這在蘇軾身上表現(xiàn)得非常典型。所以,他以坦然、豁達(dá)的心胸對待挫折打擊,其根本原因是鼓勵自己在逆境中保持朝氣,不被挫折擊垮,堅信自己終能施展才華,報國報民。當(dāng)詞人置身于山水之間,山下溪水歡快地奔流著,蘭芽叢生,生機(jī)盎然,詞人呼吸著雨后清新的空氣,聆聽著松樹林里傳來的杜鵑美妙的啼鳴聲,詞人便從大自然的萬千氣象中領(lǐng)悟到萬物生生不息的真諦,個人的信心就立即被激發(fā)出來。“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的豪邁宣言,是永遠(yuǎn)自強(qiáng)不息精神的體現(xiàn),是對個人以及社會前途的堅定信念。 【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五首) 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排踏破茜羅裙。 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道逢醉叟臥黃昏。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買黃瓜。 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 這組詞以樸素生動的筆觸,描繪出農(nóng)村的夏日風(fēng)光,對受災(zāi)的農(nóng)民表示同情和關(guān)懷。太守下鄉(xiāng),對當(dāng)?shù)氐拇迕癜傩諄碚f也是非常新鮮的事,于是便有了“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挨踏破茜羅裙”的場面。在這個場面里,可以顯示出農(nóng)村民風(fēng)的淳樸可愛,農(nóng)村少女的歡快活躍、自然真率。這對整日局促于官場的詞人而言也是格外清新動人的。這就隱約地與爾虞我詐的官場形成對比。“老幼扶攜收麥社,鳥鳶翔舞賽神村。道逢醉叟臥黃昏”,是詞人所見的農(nóng)村風(fēng)光,畫面上洋溢著豐收之后的歡快,一幅百姓安居樂業(yè)、熙熙攘攘的快樂景象。今年的豐收,當(dāng)然有詞人求雨得雨的一份功勞。詞人是在賞識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是在賞識自我的政績。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還是政治上的一份自信。以這樣的心境和眼光去觀賞農(nóng)村的風(fēng)光人情,一切就被詩情畫意化了。 “簌簌衣巾”一詞所寫之景,是通過傳入耳簾的各種不同音響在詞人意識的屏幕上折射出的一組連續(xù)不斷的影象。詞人經(jīng)過長途跋涉,加之酒意未消,日高人困,不免有些倦意。突然,“簌簌”之聲傳來耳際,一定神才意識到這是紛紛飄落的棗花。接著,耳邊又傳來“吱吱呀呀”的聲響,原來這是詞人熟悉的“繅車”聲,百姓正在勤快地忙碌著。這時,一陣叫賣聲傳入耳鼓,定睛一看,原來是一位披著“牛衣”的農(nóng)民坐在古老的柳樹蔭下,面前擺放著一堆黃瓜。下片寫詞人的感受和意識活動。“酒困路長惟欲睡”是對上片的補充。在結(jié)構(gòu)上,這一句又是倒敘,說明上片三句之所以重在聽覺,主要是因為酒意未消,路途遙遠(yuǎn),人體困乏,故而寫下來的僅僅是睡眼朦朧中聽來的片斷。“日高人渴”而隨意“敲門試問野人家”,是詞人口渴而急于覓水的意識活動,同時也反映了詞人不拘小節(jié)、隨遇而安的性格特征。這種性格恰好與鄉(xiāng)村的樸實融合在一起。 【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明月如霜,好風(fēng)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云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這是一個非常奇特的夢,是宋代文人特有的夢。熙寧末年蘇軾移知徐州,這是蘇軾政治上的失意時期,他因與王安石的變法政見不同而離開朝廷,輾轉(zhuǎn)各地為官。今夜在燕子樓留宿,詞人情不自禁地夢見了唐代美麗而多情的盼盼。上闋寫夜宿燕子樓的環(huán)境、夢境與夢醒后的恍惚失落。今日夜色清明,“好風(fēng)”吹拂,“清景”宜人,“跳魚”“圓荷”,別饒生趣。在這樣的月夜入夢,夢見的又是這么一段旖旎的往事,醒來后不禁叫人戀戀難舍,悵然若失。下闋寫倦宦“天涯”的特殊感受。因仕途失意而四處飄零,詞人由此生發(fā)出“故園”、“山中”歸隱的意愿。如果有盼盼這樣多情美麗的佳人相伴,那是多么快意的人生。這一切“夢覺”后卻無處尋覓,只落得現(xiàn)實的“浩嘆”。將現(xiàn)實的失意通過夢境來表達(dá)是很尋常的,但是,夢見的是這樣一段香艷的往事,表現(xiàn)的便是宋代特殊社會文化氛圍與宋人特有的生活享受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