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六百九十三年前的這盤棋,考量的是面子、榮譽(yù)、風(fēng)度、胸襟,說起來皆為虛文,都不是硬道理;但人類生活如果虛文不講或者講不好,那么剩下的也就是硬的暴力、軟的醬。 最初,這不過是一盤棋。 宋閔公與大將南宮萬在下棋。當(dāng)然,那時,閔公還不叫閔公,閔公是他死后的謚號,很顯然,后人認(rèn)為他比較可憐,所以送了這樣一個號。至于為什么可憐,我們很快就知道。 總之,那一日本來無事,但是,我們可以推斷,那盤棋上,南宮萬占了上風(fēng),因為他忍不住說話了,兩千六百九十三年前的這盤棋,考量的是面子、榮譽(yù)、風(fēng)度、胸襟,說起來皆為虛文,都不是硬道理;但人類生活如果虛文不講或者講不好,那么剩下的也就是硬的暴力、軟的醬。要是不說話多好啊,可他偏就說話了,說話又不說棋的事,說別的:“甚矣,魯公之淑、魯公之美矣,天下諸侯之宜為君者,唯魯公矣。” 也就是說,面前坐著他的老板、他的上司,可是他卻在夸別家的老板和上司,對著國美夸蘇寧,夸也就罷了,他還說只有人家才配做老板。 至此,我們看出,這南宮萬是個缺心眼的,他也確實不是揣這一窩心眼出來混的,他這個將軍像張飛、像李逵,是冷兵器時代的職業(yè)屠夫,靠的就是體力、爆脾氣和沒腦子。下棋占上風(fēng)不說明他有腦子,只說明宋公棋臭。 可想而知,宋公不高興。棋上落了下風(fēng)倒也罷了,話上也落了下風(fēng),若是二人對弈倒也罷了,偏偏是,有人圍觀—史學(xué)家搞不清是一個人兩個人還是三個人,但史學(xué)家確信,有人在場,而且是女人。 有群眾在,而且是女群眾在,事情的性質(zhì)就發(fā)生了變化。這位宋公平素大概是有點(diǎn)怕南宮萬的,后者是一個強(qiáng)大的、放肆的下屬,你不得不忍耐他,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基本功就是忍,你必須忍耐各種各樣的人性弱點(diǎn),當(dāng)然,你的忍耐是有底線的,在宋公這里,底線就是:有人在場。 行文到此,抬眼一看,發(fā)現(xiàn)寫順了,順成順口溜兒了,馬上就不得不寫到面子問題了。現(xiàn)代以來,論中國文化與國民性,好面子是公認(rèn)的一大病。死要面子的好漢我天朝肯定較多,但平心而論,不愛面子的人種,世上大概也沒有。人也好,人群也好,需要自我肯定,也追求所在的共同體的肯定,這是普遍人性,差別可能在于人們?yōu)榱诉@份肯定所愿付出的成本,極端情況下,成本無需由自己支付,人們自然傾向于不計成本。老實說,在我們這里,“極端情況”是“通常情況”,所以“形象”而有“工程”。但就宋國這件事而言,南宮萬是嚴(yán)重地不給老大面子,如果老大連這樣的話都忍了,那真是沒臉再混了。在這種情況下,我看不出中國人和外國人的反應(yīng)會有什么不同,大概都是一樣的:你丫給我滾! 宋是商之后裔,春秋時看商,酒池肉林、挖心炮烙渾不提起,就如現(xiàn)在談民國,只看見當(dāng)年滿街都是衣衫勝雪的文化大師,而現(xiàn)在不幸活著的都是沒文化的村夫。于是把個宋人慣出了一副世家子弟破落戶脾氣,清高迂腐,又酸而又硬,比如那位“高貴的蠢貨”宋襄公。眼下這位是襄公的大爺,還沒那么迂,說出話來給力得很,他也不沖著南宮萬說,他沖著圍觀的女士說: “此虜也。爾虜何故?魯侯之美惡乎至?” 這是一俘虜。他丫咋被抓去的?哦,魯侯太淑了、魯侯太美了,所以丫當(dāng)了俘虜了。 女士笑沒笑?一定是笑了。她或她們不該在場,更不該笑。 兩年前,宋與魯交戰(zhàn),也不是宋與魯有多大過節(jié),是宋隨著齊國為首的國際社會去教訓(xùn)魯。本以為魯國人只會讀書,偏此時的魯國有個血?dú)夥絼偟木鳎勂帐纼r值也該我魯國是正宗,跟丫打!又有一個吃不起肉而有腦子的草民曹劌出謀劃策,一鼓作氣、再衰三竭,扛過三輪轟炸,發(fā)一聲喊,沖上去大敗齊軍,接著大敗宋軍于乘丘。好個魯公,亂軍之中,取一支金仆姑箭,一箭射翻南宮萬,眾將一擁而上,只見煙塵滾滾,折騰了半晌才把那廝按住捆上。 然后就是“風(fēng)度”了。魯公把南宮萬養(yǎng)在宮里,不像是做俘虜?shù)瓜袷嵌燃?,如此吃了一年多魯菜,人養(yǎng)胖了,也知道了世上還有這么好的老大,然后送回宋國。在這之前,宋國下暴雨發(fā)洪水,春秋時人當(dāng)然也知道幸災(zāi)樂禍,但更知道“幸災(zāi)樂禍,不祥”,所以魯公派了人去,表達(dá)誠摯的慰問:“此時此刻,魯國人民感同身受。”宋公此時自然是談不上面子了,臊眉搭眼曰:“寡人不能事鬼神,政不修,故水。”還得勞您費(fèi)神,慚愧呀慚愧! 誰都聽得出這是門面話,但春秋時的君子偏就老實,還真就感動了,還真就以為宋公在做自我批評了,據(jù)說孔夫子激動得眼淚汪汪:“昔桀紂不任其過,其兇也忽焉;成湯文王知任其過,其興也勃焉。過而改之,是不過也。”所以,夫子斷言:宋國其庶幾乎!宋國要崛起了! 盡管人家是圣人,我也不得不說他老人家反應(yīng)過度。這篇話在《左傳》上有一個現(xiàn)今的人們更為熟悉的表達(dá):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本來是滿懷期許地勉勵宋公的,但誰知道、圣人也不知道,這竟是一語成讖:這位宋公,果然是“其亡也忽焉”。 南宮萬出手如電,只一瞬間,就捏住了宋公的脖子,就捏斷了宋公的脖子,想必那絲冷笑還留在宋公的嘴角,但南宮萬已如瘋虎一般沖了出去—這一路, 端的是血肉橫飛, 場面很紅很暴力,大將仇牧上前攔擋,竟被這南宮萬活生生一把撕成兩半,一半飛到左邊,一半飛到右邊,飛到右邊的那一半連著頭顱,兀自張嘴吶喊,吭哧一口,啃住了宮門,事后費(fèi)了很大勁才把牙從門上拔下來。 此后的過程不必細(xì)表,總之,南宮萬殺人拿手,搞政變不在行,狗咬狗滿地毛之后落荒而逃,駕著馬車載著老娘,當(dāng)了一回賽車冠軍,一日二百六十里,飚到陳國。 宋國人提著禮物尾隨而來,陳國就是用腳后跟想事兒也知道該怎么辦,只是這南宮萬動物兇猛,實在不好收拾打包,想來想去,想起他是商朝后裔,家學(xué)淵源,最禁不得美女和美酒,可憐一個南宮萬,被幾個能喝的公關(guān)小姐灌得大醉,裹進(jìn)生牛皮里捆成后世的粽子,二百六十里路又回了家鄉(xiāng)。 這廝果然了得,到了宋國一看,眾人嚇出一身冷汗,他在路上酒醒過來,居然活活掙破牛皮,手腳都已經(jīng)伸了出來!怎么辦?也不必開包驗貨,連皮帶餡,一塊兒細(xì)細(xì)剁了,放鹽,做了醬。做了醬有啥用?在下不敢想。 故事完了,還有閑話:當(dāng)了俘虜,當(dāng)事人心理壓力極大,宋公一句話,南宮萬立刻失控。但在春秋時代,當(dāng)俘虜不是多么恥辱的事,南宮萬在魯被以禮相待,回了宋也照樣當(dāng)將軍,戰(zhàn)爭倫理大體上還是通情達(dá)理。到了戰(zhàn)國、秦漢,秦王坑殺降卒四十萬,漢武滅李陵滿門,雖有一時之勝,但秦漢之后,武道衰弱,不能不說與不容失敗、剝奪武士尊嚴(yán)的戰(zhàn)爭文化有關(guān)。 還有一句,就是,兩千六百九十三年前的這盤棋,考量的是面子、榮譽(yù)、風(fēng)度、胸襟,說起來皆為虛文,都不是硬道理;但人類生活如果虛文不講或者講不好,那么剩下的也就是硬的暴力、軟的醬。 作者:李敬澤(知名文藝評論家),本文原載《信?!?011年五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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