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詞中“月”的意象分析

雪原踏步 2011-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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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詞中“月”的意象分析

admin 瀏覽 45 次　[ 2009-8-7 ] 字號：【大　小】

    “月”在中國文學(xué)中出現(xiàn)頻率呈倍增長，至晚唐北宋達于巔峰。“月”自從進人人的審美視野，便不斷派生、衍播出介蘊不盡的象征喻指。
      我們知道，月雖然只是自然界中一個純客觀的物象，但它卻逐漸成為華夏之邦人化自然的組成部分，成為詩人某些特定情感的信息載體。正是由于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的處境情懷不同，從而導(dǎo)致了他們作品中“月”這一意象的不同思想內(nèi)蘊，它們在規(guī)定的語境中，展示出了難盡言表的情感流程及其集中鮮明的價值取向。他們借月來抒懷言志，因而望月思鄉(xiāng)，望月懷人，望月感懷幾乎成了詩詞中的永恒主題。
      下面從幾個不同側(cè)面歸納分析一下唐宋詞中“月”這一意象豐富而深刻的內(nèi)涵:
      (一)“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
      月本無情，人卻有意。月亮的陰晴圓缺，其實只是普普通通的自然現(xiàn)象，但它卻映射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在以月破狀分離這一意象的詞作中，又可細分為兩小類:
      (1) 送別之作中的“月”。
     “多情自古傷離別”，離別時的那種落沒與惆悵的心情是無以言表的，面對即將離去的親朋好友，只能是“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此時此刻的月亮也帶有幾分凄切傷感的色調(diào)。諸如“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牛希濟《生查子》);“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雨霖鈴》);“斜照后，新月上西城”。(張先《江南柳》);“望一川暝靄，雁聲哀怨;半規(guī)涼月，人影參差。”(周邦彥(風流子))。以上送別詞中的詩句，具有一個明顯的共同點，即“月”的意象都并非“圓月”、“滿月”，而是“殘月”、“新月”。對于這一點，我認為可以從兩個方面去理解，一是從自然科學(xué)角度分析，古人遠行，多啟程于黎明之前甚至夜半時分，此時月將西斜，月亮表現(xiàn)出來的特征便是殘缺
的、低垂的、朦朧的，因此，運用“殘月”、“隴月”等意象是符合實際的，是真實的客觀描
寫。二是從詞語意義的角度分析。“殘”與“缺”同意，“殘月”即“缺月”，“殘月”與“新月”
都是不團圓的象征，所以，天邊顯現(xiàn)的一彎缺月.正是竟取了分離。是離別之人心理情感生動而貼切的寫照。
      (2) 懷古、亡國之作中的“月”。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年年花開，歲歲月圓，但常常是物是人非，如今之明月，猶當時之明月，可如今的人事情懷卻已大異于當時了。面對依舊高懸于天的明月，此刻心中難免會涌上一種凄楚的感覺，那難以預(yù)料的世事變遷，只有明月才能作證，正如張若虛在其《春江花月夜》中所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
長江送流水。”故爾，歐陽炯在《江城子》中詠道:“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無情。六代繁華，暗逐逝波聲。空有姑蘇臺上月，如西子鏡照江城。”這首以憑吊六代繁華的消逝來寄寓現(xiàn)實感慨的懷古之詞，一方面展現(xiàn)了日暮時分金陵古城的全景，一方面又在這些景物的描寫中暗寓了歷史滄桑之感，詞人面對那象征著滾滾而去的歷史長河的“無情太”陷人了深深的沉思之中。如今，那輪曾照姑蘇臺上歌舞的明月，依然象“西子當年的妝鏡一樣，照臨著這座歷盡滄桑的江城，但吳宮歌舞，江左繁華均逐逝波去盡，眼前的金陵古城，是否再要重演相似的一幕呢?”全詞意境就是借著這姑蘇臺上的一輪明月而顯現(xiàn)出來的。試想，如果全詞中不用“月”這一關(guān)鍵的意象來扮演歷史見證人的角色，那么又怎能反襯出繁華易逝呢?
      再如，南唐后主李煌的“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同樣也是以秋月之無休無盡與人世間多少“往事”的短暫無常相對比。李煌作為一個“好聲色，不恤政事”的亡國之君，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可是作為一代詞人，他卻給后人留下了許多感人肺腑的血淚文字。他的詞作之所以千古傳誦，就在于他對于“月”這一意象的深刻體會與藝術(shù)把握。在他的亡國詞中總是少不了月的，除了上例外，還有如:“憑闌半日獨無言，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子規(guī)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笛在月明樓。”“無奈夜長人不寐，數(shù)聲和月到簾攏。”等等。這些“月”都帶有歷史的痕跡，籠罩著無限哀婉凄涼的色彩。
      (二)“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愛情作為一個永恒的主題，在唐宋詞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描寫男女間純真愛情生活的作品，讀來讓人有一種純樸溫馨之感，余味無窮。在這類表達愛情的詞作中，“月”的意象除了用來烘托渲染幽會時那種恬靜溫馨、柔情蜜意的氛圍之外，也是借月亮的皎潔無瑕來象征青年男女間愛情的純真，給人以美的享受。
      在這類詞中，“月”的意象變得美麗而朦朧，色調(diào)也較明朗，不再給人以憂傷的感覺，而且往往與“花”相映，充滿了詩情畫意。如“攜手看花深徑，扶肩待月斜廊。”(賀鑄(西江月》)，這兩句極其生動地寫出了男女歡會時在花光月影環(huán)境中卿卿我我、情意綿綿的情態(tài)，給人以溫馨旖旎的印象。而“閑云歸后，月在庭花舊欄角。”(晏幾道(六么令))又為讀者點明了情人幽會的地點環(huán)境。云中之月，月下之花，共同構(gòu)成了一幅優(yōu)美和諧的圖畫，呈現(xiàn)出一種迷離徜恍、令人心醉的獨特的月夜意境。由此可見，月與花的意象組合是男女愛情的象征。再如張先的《訴衷情》:“花前月下暫相逢。苦恨阻從容。何況酒醒夢斷，花謝月朦朧。花不盡，月無窮。兩心同。此時愿作，楊柳千絲，絆惹春風。”全詞用花、月的意象貫串而成，借“花前月下”象征昔日相戀，借“花謝月朦朧”象征愛情受阻，借“花不盡，月無窮”象征對愛情的美好期愿與執(zhí)著追求，詞人就是這樣通過花月意象所顯示的不同象征意義而表現(xiàn)出其情感精神所經(jīng)歷的發(fā)展變化的。
      (三)“明月樓高休獨倚，酒人愁腸，化作相思淚”。
      以月寫相思，自謝莊《月賦)“美人邁兮音塵胭，隔千里兮共明月”之后，代不乏人。因為千里共月.最易引起相思之情.無論是身處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然而對于漂泊在外的游子和戍邊的征人來說，淚卻是常流的，有誰能抵御那久別家鄉(xiāng)親人的孤獨之苦呢?正如曹組的《青玉案》所詠:“凄涼只恐鄉(xiāng)心起。鳳樓遠，回頭漫凝娣。何處今宵孤館里，一聲征雁，半窗殘月，總是離人淚。”從中我們可以想象出一個人對著一盞孤燈，凝望天空中那輪唯一與自己相伴的明月，凄清寂寞，百無聊賴，獨自在漫漫長夜中咀嚼著分離的痛苦，這種情景是何等的凄婉欲絕。
      男人尚且如此，更不用說那些多愁善感的女子了。“明月，明月，照得離人愁絕。”滿月之夜，清輝照人，月下花前，本應(yīng)是情侶們傾訴衷腸的美景良辰，但對于因為情人或丈夫的遠征行役而不得不獨守空房的女子來說卻最容易觸景生情，勾起相思的痛苦，離別的愁緒，獨居的孤凄。因此，在唐詩宋詞中明月似乎與離人，尤其是思婦們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借明月來烘托她們的離愁別恨以及深深的怨情的思婦詞俯拾皆是：如：白居易的《長相思》:“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韋莊的《更漏子》:“鐘鼓寒，樓閣嗅，月照古桐金井。”牛嬌的《更漏子》:“香閣掩，杏花紅，月明楊柳風。”歐陽炯的(三字令》:“月分明，花淡薄，惹相思。”李清照的《一剪梅》:“雁字回時，月滿西樓。”這些詞句中的月都不再是朦朧的，而是明亮的，并且往往與“樓閣”、“朱闌”相映，塑造了一位登樓倚闌望月的思婦形象。在明亮如霜雪般的月光中，樓閣會顯得更加的高大孤立，此時登樓遠眺，可見思婦是何等急切地盼望丈夫歸來，真是“皓月瀉寒光，斷人腸!”，“傷高懷遠幾時窮”?(張先(一叢花令))這樣，以月明表現(xiàn)夜靜，又以高樓靜夜反襯出女子內(nèi)心的思潮洶涌，從而進一步突現(xiàn)了人的孤獨。
      另外，再如:阮逸女的《花心動》:“夢回處，梅梢半籠殘月。”溫庭箔的《菩薩蠻》:“花落月明殘，錦裊知曉寒。”溫庭綺的《更漏子》:“星斗稀，鐘鼓歇，簾外曉鶯殘月。……虛閣上，倚闌望，還似去年惆悵。”韋莊的《清平樂》:“夢覺半床斜月，小窗風觸鳴琴。”這里所舉的例子中的月大多是“殘月”、“斜月”的意象，這主要是想表現(xiàn)思婦們由于絲絲哀愁，縷縷離恨而整夜難眠，展轉(zhuǎn)反側(cè)，直到天明。真是獨處深閨，幽夢難尋，燈盡夢回，更覺寂寞難堪。這種以象表意，以景結(jié)情的“殘月”更有一種動人心魄的藝術(shù)魅力。
      (四)“我寄愁心與明月。”
      我國是一個有著二千多年封建社會歷史的國家。那個時代，在森嚴的等級制和嚴格的家長制束縛中，連男子都要遵守許多封建禮法，就更不必說青春年少的女子，她們被綁縛在嚴格的“三綱五常”的道德倫理規(guī)范之中，幾乎被剝奪了最起碼的人生自由，她們無權(quán)隨意走出閨閣拋頭露面，無權(quán)自主愛情婚姻，從肉體到精神上都遭受著嚴重的摧殘。然而，她們畢竟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意的少女，對自由美好幸福的愛情婚姻的追求正是她們這個年齡的特征?？墒撬齻冸[密的“閨情”又能向誰傾訴?只有那輪天邊的明月才是知音，才是她們癡癡傾吐情慷的對象。正如韋莊在《女冠子》中寫道:“除卻天邊月，沒人知”。把明月引為知己，這倒更顯出了人間的孤獨，“明月不知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晏殊《蝶戀花))其實，明月的“知”本屬子虛烏有，而“沒人知”就更凸現(xiàn)了少女無限的寂寞與無盡的悲哀。
      在這一類表達少女“閨情”的詞中，“月”是作為一個虛實結(jié)合的意象出現(xiàn)的，此時常常和“夢”的意象組合在一起，表達一種“覺來知是夢，無勝悲”的情感，說明少女們把月作為她們傾訴對象的空虛縹緲，迷茫惆悵。這樣便能達到虛實相間，相反相成的藝術(shù)效果。
      (五)“廬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唐詩宋詞中寫女子傷春惜別之情時，常常用“月”來比喻象征這些純結(jié)、美麗、多情的女子形象。如晏殊的(烷溪沙)中“鬢彈欲迎眉際月，酒紅初上臉邊霞。”他用“月”與“霞”來隱喻女子的眉和臉，從而讓人可以想象出這位姑娘的美艷。再如晏幾道的(蝶戀花)中描寫一位少女午睡醒后的閑愁時是這樣寫的:“斜貼綠云新月上，彎環(huán)正是愁眉樣”。作者跳出了依托明月遙寄相思的傳統(tǒng)作法，自出新意.以“綠云”暗喻少女烏發(fā)，以“新月”暗喻少女整于烏發(fā)之下的愁眉，這樣，通過景物的暗示性與象征性，使少女容態(tài)與自然景致相映，不僅讓讀者獲得聯(lián)想生發(fā)的廣闊天地，而且造成了濃重的情緒氣氛，讀后倍覺生意躍于紙上，情思溢于紙外。此時的這種比喻比《詩經(jīng)》中的比興可以說具有了更加細膩的情感，更形象，更生動。
      (六)“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與月”。
      以上的五大類中，顯而易見“月”都是深深地打上了人的情感烙印的，有喜有悲，有著豐富的情感內(nèi)蘊。但有時，月亮似乎又不那么多情，歐陽修在他的《玉樓春》中不是說:“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與月”嗎?細細體味一下，其實不然，應(yīng)該說此處的“月”的意象內(nèi)涵更加深刻豐富。如果從情感上說，此處的否定正是對前面所分析的五大意象內(nèi)涵的肯定，因為正是那些“有情之月”才使得歐陽修有了獨創(chuàng)新境的“無情之月”。他認為李后主之《虞美人》詞中的天邊明月與樓外東風，固原屬無情，何干人事?只不過就是有情之人觀之，則明月東風遂皆成為引人傷心斷腸之媒介了。事實上，他是從情感上轉(zhuǎn)人了一種理念上的反省與思考，是透過了理念才更見出深情之難解，是對離別無常之悲慨陷人極深之后發(fā)出的對人生乃至整個世事滄桑的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嘆與自慰。黃庭堅《西
江月》中“斷送一生惟有，破除萬事無過，……杯行到手莫留殘，不道月斜人散。”同樣也是看似打破了傳統(tǒng)詞中以“月斜”比“人散”的意蘊，其實是從另一角度去發(fā)人深省。
      以上從六個方面歸類分析了唐宋詞中關(guān)于“月”的意象的豐富而深刻的內(nèi)涵，當然不僅只限于此，還有一些個別的，不常見的意象內(nèi)涵，如以月象征懷才不遇之人，以月象征豁達高潔的人格等等，在此就不加分析了。
      康德指出:“審美意象是一種想象力所形成的形象顯現(xiàn)，它從屬于某一種概念，但由于想象力的自由運用，它又豐富多樣，很難找出它所表現(xiàn)的是某一確定的概念。”從這個角度來看，“月”意象系統(tǒng)總體上是一個模糊的意象群，其吸附、融匯了諸多情感要素，具有抹不掉的規(guī)定性，但同時這些意象不斷呈現(xiàn)與重復(fù)，又變成了新的象征，在深沉的歷史感后展示著廣闊的文化背景，自然界中的月，幾乎成為了古代文人，尤其是唐宋詩人的悲苦情韻吐露的一個重要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