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坎坷記愁 人生坎坷何為乎來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則非也,多情重諾,爽直 不羈,轉(zhuǎn)因之為累。況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俠,急人之難、成人之事、嫁人之 女、撫人之兒,指不勝屈,揮金如土,多為他人。余夫婦居家,偶有需用, 不免典質(zhì)。始則移東補西,繼則左支右決絀。諺云:“處家人情,非錢不行。” 先起小人之議,漸招同室之譏。“女子無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余雖居 長而行三,故上下呼蕓為“三娘”。后忽呼為“三太太”,始而戲呼,繼成習 慣,甚至尊卑長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變機歟? 乾隆乙巳,隨侍吾父于海寧官舍。蕓于吾家書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 婦既能筆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后家庭偶有閑言,吾母疑其述事不當, 仍不令代筆。吾父見信非蕓手筆,詢余曰:“汝婦病耶?”余即作札問之, 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婦不屑代筆耳!”迨余歸,探知委曲,欲為 婉剖,蕓急止之曰:“寧受責于翁,勿失歡于姑也。”竟不自白。 庚成之春,予又隨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 父謂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覓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兒輩 果能仰體親意,當于家鄉(xiāng)覓一人來,庶語音相合。”罕亭轉(zhuǎn)述于余,密札致 蕓,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蕓以成否未定,未即稟知吾母。其來也,托言鄰 女為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蕓又聽旁人意見,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 吾母見之曰:“此鄰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蕓遂并失愛于姑矣。 壬子容,余館真州。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啟堂時亦 隨待。蕓來書曰:“啟堂弟曾向鄰婦借貸,倩蕓作保,現(xiàn)追索甚急。”余詢啟 堂,啟堂轉(zhuǎn)以嫂氏為多事,余遂批紙尾曰:“父子皆病,無錢可償,俟啟弟 歸時,自行打算可也。”未幾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蕓覆書來,吾父拆視之, 中述啟弟鄰項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留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 矚姚托言思家,妾當令其家父母到揚接取。實彼此卸責之計也。”吾父見書 怒甚,詢啟堂以鄰項事,答言不知,遂札飭余曰:“汝婦背夫借債,讒謗小 叔,且稱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謬之甚!我已專人持札回蘇斥逐,汝若稍 有人心,亦當知過!”余接此札,如聞青天霹靂,即肅書認罪,覓騎遄歸, 恐蕓之短見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書至,歷斥多過,言甚決絕。 蕓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當恕婦女無知耳。”越數(shù)日,吾父又有手諭 至,曰:“我不為已甚,汝攜婦別居,勿使我見,免我生氣足矣。”乃寄蕓于 外家,而蕓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魯半舫聞而憐之,招余夫婦 往居其家蕭爽樓。 越兩載,吾父漸知始未,適余自嶺南歸,吾父自至蕭爽樓謂蕓曰:“前 事我已盡知,汝盍歸乎?”余夫婦欣然,仍歸故宅,骨肉重圓。豈料又有憨 園之孽障耶! 蕓生一女名青君,時年十四,頗知書,且極賢能,質(zhì)釵典服,幸賴辛 勞。子名逢森,時年十二,從師讀書。余連年無館,設一書畫鋪于家門之內(nèi), 三日所進,不敷一日所出,焦勞困苦,竭蹶時形。隆冬無裘,挺身而過,青 君亦衣中股栗,猶強曰“不寒”。因是蕓誓不醫(yī)藥。偶能起床,適余有友人 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歸,倩人繡《心經(jīng)》一部,蕓念繡經(jīng)可以消災降福,且 利其繡價之豐,竟繡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驟勞, 致增腰酸頭暈之疾。豈知命薄者,佛亦不能發(fā)慈悲也! 繡經(jīng)之后,蕓病轉(zhuǎn)增,喚水索湯,上下厭之。有西人賃屋于余畫鋪之 左,放利債為業(yè),時倩余作畫,因識之。友人某間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 余以情有難卻,允焉,而某竟挾資遠遁。西人惟保是問,時來饒舌,初以筆 墨為抵,漸至無物可償。歲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債,咆哮于門。吾父聞之, 召余訶責曰:“我輩衣冠之家,何得負此小人之債!”正剖訴間,適蕓有自幼 同盟姊錫山華氏,知其病,遣人問訊。堂上誤以為憨園之使,因愈怒曰:“汝 婦不守閨訓,結(jié)盟娼妓;汝亦不思習上,濫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 寬三日限,速自為計,退必首汝逆矣!”蕓聞而泣曰:“親怒如此,皆我罪孽。 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喚華家人來,我強起問之。” 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華使問曰:“汝主母特遺來耶?抑便道來耶?”曰:“主 母久聞夫人臥病,本欲親來探望,因從未登門,不敢造次,臨行囑咐:“倘 夫人不嫌鄉(xiāng)居簡褻,不妨到鄉(xiāng)調(diào)養(yǎng),踐幼時燈下之言。”蓋蕓與同繡日,曾 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囑之曰:“煩汝速歸,稟知主母,于兩日后放舟密來。” 其人既退,謂余曰:“華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兒 女攜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親又不可,必于兩日內(nèi)安頓之。”時余有表兄王 藎臣一子名韞石,愿得青君為媳婦。蕓曰:“聞王郎懦弱無能,不過守成之 子,而王又無成可守。幸詩禮之家,且又獨子,許之可也。”余謂藎臣曰:“吾 父與君有渭陽之誼,欲媳青君,諒無不允。但待長而嫁,勢所不能。余夫婦 往錫山后,君即稟知堂上,先為童熄;何如?”藎臣喜曰:“謹如命”。逢森 亦托友人夏揖山轉(zhuǎn)薦學貿(mào)易。 安頓已定,華舟適至,時庚申之臘二十五日也。蕓曰:“孑然出門,不 惟招鄰里笑,且西人之項無著,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余曰: “卿病中能冒曉寒耶?”蕓曰;“死生有命,無多慮也。”密稟吾父,辦以為 然。是夜先將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臥。青君泣于母側(cè),蕓囑曰:“汝 母命苦,兼亦情癡,故遭此顛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無他慮。兩三年內(nèi), 必當布置重圓。汝至汝家須盡婦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為幸,必善 視汝。所留箱籠什物,盡付汝帶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臨行時托言就醫(yī), 數(shù)日即歸,俟我去遠告知其故,稟聞祖父可也。”旁有舊嫗,即前卷中曾賃 其家消暑者,愿送至鄉(xiāng),故是時陪傍在側(cè),拭淚不已。將交五鼓,暖粥共啜 之。蕓強顏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傳奇,可名《吃粥記》 矣。”逢森聞聲亦起,呻曰:“母何為?”蕓曰:“將出門就醫(yī)耳。”逢森曰: “起何早?”曰:“路遠耳。汝與姊相安在家,毋討祖母嫌。 華名大成,居無錫之東高山,面山而居,躬耕為業(yè),人極樸誠,其妻 夏氏,即蕓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華夫人已倚門而侍,率兩 笑女至舟,相見甚歡,扶蕓登岸,款待殷勤。四鄰婦人孺子哄然入室,將蕓 環(huán)視,有相問訊者,有相憐惜者,交頭接耳,滿室啾啾。蕓謂華夫人曰:“今 日真如漁父入桃源矣。”華曰:“妹莫笑,鄉(xiāng)人少所見多所怪耳。”自此相安 度歲。 至元宵,僅隔兩旬而蕓漸能起步,是夜觀龍燈于打麥場中,神情態(tài)度 漸可復元。余乃心安,與之私議曰:“我居此非計,欲他適而短于資,奈何?” 蕓曰:“妾亦籌之矣。君姊丈范惠來現(xiàn)于靖江鹽公堂司會計,十年前曾借君 十金,適數(shù)不敷,妾典釵湊之,君憶之耶?”余曰:“忘之矣。”蕓曰:“聞 靖江去此不遠,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時天頗暖,織絨袍嘩嘰短褂猶覺其熱,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 錫山客旅,賃被而臥。晨起趁江陰航船,一路逆風,繼以微雨。夜至江陰江 口,春寒徹骨,沽酒御寒,囊為之罄。躊躇終夜,擬卸襯衣質(zhì)錢而渡。十九 日北風更烈,雪勢猶濃,不禁慘然淚落,暗計房資渡費,不敢再飲。正心寒 股栗間,忽見一老翁草鞋氈笠負黃包,入店,以目視余,似相識者。余曰: “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溝壑矣!今小女無恙,時 誦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蓋余幕泰州時有曹姓,本微賤,一 女有姿色,已許婿家,有勢力者放債謀其女,致涉訟,余從中調(diào)護,仍歸所 許,曹即投入公們?yōu)殡`,叩首作謝,故識之。余告以投親遇雪之由,曹曰: “明日天晴,我當順途相送。”出錢沽酒,備極款洽。二十日曉鐘初動,即 聞江口喚渡聲,余驚起,呼曹同濟。曹曰:“勿急,宜飽食登舟。”乃代償房 飯錢,拉余出沽。余以連日逗留,急欲趕渡,食不下咽,強啖麻餅兩枚。及 登舟,江風如箭,四肢發(fā)戰(zhàn)。曹曰:“聞江陰有人縊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 必俟雇者來始渡耳。”枵腹忍寒,午始解纜。至靖,暮煙四合矣。曹曰:“靖 有公堂兩處,所訪者城內(nèi)耶?城外耶?”余踉蹌隨其后,且行且對曰:“實 不知其內(nèi)外也。”曹曰:“然則且止宿,明日往訪耳。”進旅店,鞋襪已為泥 淤濕透,索火烘之,草草飲食,疲極酣睡。晨起,襪燒其半,曹又代償房飯 錢。訪至城中,惠來尚未起,聞余至,披衣出,見余狀驚曰:“舅何狼狽至 此?”余曰:“姑勿問,有銀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惠來以香餅二圓授余, 即以贈曹。曹力卻,受一圓而去。余乃歷述所遭,并言來意?;輥碓唬?#8220;郎 舅至戚,即無宿逋,亦應竭盡綿力,無如航海鹽船新被盜,正當盤帳之時, 不能挪移豐贈,當勉描番銀二十圓以償舊欠,何如?”余本無奢望,遂諾之.留 住兩日,天已晴暖,即作歸計。二十五日仍回華宅。蕓曰:“君遇雪乎?” 余告以所苦。因慘然曰:“雪時,妾以君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 絕處逢生,亦可謂吉人天相矣。”越數(shù)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為揖山薦引 入店,藎臣請命于吾父,擇正月二十四日將伊接去。兒女之事粗能了了,但 分離至此,令人終覺慘傷耳。 時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滿望散心調(diào)攝,徐圖骨肉重圓。不 滿月,而貢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閑。蕓始猶百計代 余籌畫,強顏慰藉,未嘗稍涉怨尤。至癸亥仲春,血疾大發(fā)。余欲再至靖江 作將伯之呼,蕓曰:“求親不如求友。”余曰:“此言雖是,親友雖關切,現(xiàn) 皆閑處,自顧不遑。”蕓曰:“幸天時已暖,前途可無阻雪之慮,愿君速去速 回,勿以病人為念。君或體有不安,妾罪更重矣。”時已薪水不繼,余佯為 雇騾以安其心,實則囊餅徒步,且食且行。向東南,兩渡叉河,約八九十里, 四望無村落。 至更許,但見黃沙漠漠,明星閃閃,得一土地祠,高約五尺許,環(huán)以 短墻,植以雙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蘇州沈某投親失路至此,欲假神祠 一宿,幸神憐佑。”于是移小石香爐于旁,以身探之,僅容半體。以風帽反 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閉目靜聽,微風蕭蕭而已。足疲神倦,昏 然睡去。及醒,東方已白,短墻外忽有步語聲,急出探視,蓋土人趕集經(jīng)此 也。問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興縣城,穿城向東南十里一土墩,過八墩 即靖江,皆康莊也。”余乃反身,移爐于原位,叩首作謝而行。過泰興,即 有小車可附。申刻抵靖。投刺焉。良久,司閽者曰:“范爺因公往常州去矣。” 察其辭色,似有推托,余詰之曰:“何日可歸?”曰:“不知也。”余曰:“雖 一年亦將待之。”閽者會余意,私問曰:“公與范爺?shù)绽删艘?#8221;余曰:“茍 非嫡者,不待其歸矣。”閽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 二十五金。 雇騾急返,蕓正形容慘變,咻咻涕泣。見余歸,卒然曰:“君知昨午阿 雙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猶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臨行再三交托,今若 逃歸,中有大江之阻,已覺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圖詐,將奈之何?且有何顏 見我盟姊?”余曰:“請勿急,卿慮過深矣。 匿子圖詐,詐其富有也,我夫婦兩肩擔一口耳,況攜來半載,授衣分 食,從未稍加撲責,鄰里咸知。此實小奴喪良,乘危竊逃。華家盟姊贈以匪 人,彼無顏見卿,卿何反謂無顏見彼耶?今當一面呈縣立案,以杜后患可也。” 蕓聞余言,意似稍釋。然自此夢中囈語,時呼“阿雙逃矣”,或呼“憨何負 我”,病勢日以增矣。 余欲延醫(yī)診治,蕓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喪,悲痛過甚,繼為情感, 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過慮,滿望努力做一好媳婦,而不能得,以至頭眩、 怔忡諸癥畢備,所謂病人膏盲,良醫(yī)束手,請勿為無益之費。憶妾唱隨二十 三中,蒙君錯愛,百凡體恤,不以頑劣見棄,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 生無憾!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yōu)游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 境,真成煙火神仙矣。神仙幾世才能修到,我輩何人,敢望神仙耶?強而求 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擾??傄蚓嗲椋∶?!”因又嗚 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終歸一死。今中道相離,忽焉長別,不能終奉箕帚、 目睹逢森娶婦,此心實覺耿耿。”言已,淚落如豆。余勉強慰之曰:“卿病八 年,懨懨欲絕者屢矣,今何忽作斷腸語耶?”蕓曰:“連日夢我父母放舟來 接,閉目即飄然上下,如行云霧中,殆魂離而軀殼存乎?”余曰:“此神不 收舍,服以補劑,靜心調(diào)養(yǎng),自能安痊。”蕓又唏噓曰:“妾若稍有生機—線, 斷不敢驚君聽聞。今冥路已近,茍再不言,言無日矣.君之不得親心,流離 顛沛,皆由妾故,妾死則親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牽掛。堂上春秋高矣,妾 死,君宜早歸。如無力攜妾骸骨歸,不妨暫居于此,待君將來可耳。愿君另 續(xù)德容兼?zhèn)湔?,以奉雙親,撫我遺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腸欲裂, 不覺慘然大慟。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斷無再續(xù)之理,況‘曾經(jīng)滄海難為 水,除卻巫山不是云’耳。”蕓乃執(zhí)余手而更欲有言,僅斷續(xù)疊言“來世” 二宇,忽發(fā)喘口噤,兩目瞪視,千呼萬喚已不能言。痛淚兩行,涔涔流溢.既 而喘瀝微,淚漸干,一靈縹緲,竟爾長逝!時嘉慶癸亥三月三十日也。當是 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綿綿此恨,曷其有極! 回煞之期,俗傳是日魂必隨煞而歸,故居中鋪設一如生前,且須鋪生 前舊衣于床上,置舊鞋于床下,以待魂歸瞻顧,吳下相傳謂之“收眼光”。 延羽士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謂之“接眚”。邗江俗例,設酒肴于死者 之室。一家盡出,調(diào)之“避眚”。以故有因避被竊者。蕓娘眚期,房東因同 居而出避,鄰家囑余亦設肴遠避。眾冀魄歸一見,姑漫應之。同鄉(xiāng)張禹門諫 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嘗試也。”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 信其有也。”張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歸,業(yè)已陰陽有間,竊 恐欲見者無形可接,應避者反犯其鋒耳。”時余癡心不昧,強對曰:“死生有 命。君果關切,伴我何如?”張口:“我當于門外守之,君有異見,一呼即 入可也。”余乃張燈入室,見鋪設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傷淚涌。又恐淚 眼模糊失所欲見,忍淚睜目,坐床而待。撫其所遺舊服,香澤猶存,不覺柔 腸寸斷,冥然昏去。轉(zhuǎn)念待魂而來,何去遽睡耶?開目四現(xiàn),見席上雙燭青 焰熒熒,縮光如豆,毛骨悚然,通體寒栗。因摩兩手擦額,細矚之,雙焰漸 起,高至尺許,紙裱頂格幾被所焚。余正得借光四顧間,光忽又縮如前。此 時心舂股栗,欲呼守者進觀,而轉(zhuǎn)念柔魂弱魄,恐為盛陽所逼,悄呼蕓名而 祝之,滿室寂然,一無所見,既而燭焰復明,不復騰起矣。出告禹門,服余 膽壯,不知余實一時情癡耳。 蕓沒后,憶和靖“妻梅子鶴”語,自號梅逸。權(quán)葬蕓于揚州西門外之 金桂山,俗呼郝家寶塔。買一棺之地,從遺言寄于此。攜木主還鄉(xiāng),吾母亦 為悲悼,青君、逢森歸來,痛哭成服。啟堂進言曰:“嚴君怒猶未息,兄宜 仍往揚州,俟嚴君歸里,婉言勸解,再當專札相招。”余遂拜母別子女,痛 哭一場,復至揚州,賣畫度日。因得??抻谑|娘之墓,影單形只,備極凄涼, 且偶經(jīng)故居,傷心慘目。重陽日,鄰冢皆黃,蕓墓獨青,守墳者曰:“此好 穴場,故地氣旺也。”余暗祝曰:“秋風已緊,身尚衣單,卿若有靈,佑我圖 得一館,度此殘年,以持家鄉(xiāng)信息。”未幾,江都幕客章馭庵先生欲回浙江 葬親,倩余代庖三月,得備御寒之具。封篆出署,張禹門招寓其家。張亦失 館,度歲艱難,商于余,即以余資二十金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為亡 荊扶柩之費,一俟得有鄉(xiāng)音,償我可也。”是年即寓張度歲,晨占夕卜,鄉(xiāng) 音殊杳。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門饒舌,余出應曰,“欠債不還,固應催索, 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兇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謂余曰:“我等皆有人 招之使來,公且避出,當向招我者索償也。”余曰:“我欠我償,公等速退!” 皆唯唯而去。余因呼啟堂諭之曰:“兄雖不肖,并未作惡不端,若言出嗣降 服,從未得過纖毫嗣產(chǎn),此次奔喪歸來,本人子之道,豈為產(chǎn)爭故耶?大丈 夫貴乎自立,我既一身歸,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覺大慟。 叩辭吾母,走告青君,行將出走深山,求赤松子于世外矣。 青君正勸阻間,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兩昆季尋蹤而至, 抗聲諫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動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喪而子未立, 乃竟飄然出世,于心安乎。”余曰:“然則如之何?”淡安曰:“奉屈暫居寒 舍,聞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歸而往謁之?其必有以位置君 也。”余曰:“兇喪未滿百日,兄等有老親在堂,恐多未便。”揖山曰:“愚兄 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執(zhí)以為不便,四鄰有禪寺,方丈僧與余交最 善,足下設榻于寺中,何如?”余諾之。青君曰:“祖父所遺房產(chǎn),不下三 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豈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徑送禪寺父親處 可也。”因是于行囊之外,轉(zhuǎn)得吾父所遺圖書、硯臺、筆筒數(shù)件。 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閣。閣南向,向東設神像,隔西首一間,設月窗, 緊對佛龕,中為作佛事者齋食之地。余即設榻其中,臨門有關圣提刀立像, 極威武。院中有銀杏一株,大三抱,蔭覆滿閣,夜靜風聲如吼。揖山常攜酒 果來對酌,曰:“足下一人獨處,夜深不寐,得無畏怖耶?”余口:“仆一生 坦直,胸無穢念,何怖之有?”居未幾,大雨傾盆,連宵達旦三十條天,時 慮銀杏折枝,壓梁傾屋。賴神默佑,竟得無恙。而外之墻坍屋倒者不可勝計, 近處田禾俱被漂沒。余則日與僧人作畫,不見不聞。七月初,天始霽,揖山 尊人號幾莼薌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筆書券得二十金。歸,值吾父將安 葬,啟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余擬傾囊與之, 揖山不允,分幫其半。余即攜青君先至墓所,葬既畢,仍返大悲閣。九月杪, 揖山有田在東海永寨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盤桓兩月,歸已殘冬,移寓其家 雪鴻草堂度歲。真異姓骨肉也。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門回籍。琢堂名韞玉,字執(zhí)如,琢堂其號也, 與余為總角交。乾隆庚戌殿元,出為四川重慶守。白蓮教之亂,三年戎馬, 極著勞績。及歸,相見甚歡,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慶之任,邀余同往。 余即四別吾母于九妹倩陸尚吾家,蓋先君故居已屬他人矣。吾母囑曰“汝弟 不足恃,汝行須努力。重振家聲,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淚落不 已,因囑勿送而返。舟出京口,琢堂有舊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揚鹽署,繞道往 晤,余與偕往,又得一顧蕓娘之墓。返舟由長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覽名勝。 至湖北之荊州,得升潼關觀察之信,遂留余雨其嗣君敦夫眷屬等,暫寓荊州, 琢堂輕騎減從至重慶度歲,遂由成都歷棧道之任。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 往,至樊城登陸。途長費短,車重人多,斃馬折輪,備嘗辛苦。抵潼關甫三 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訪,清風兩袖。眷屬不能偕行,暫借潼川書院作寓。十 月杪,始支山左廉俸,專人接眷。附有青君之書,駭悉逢森于四月間夭亡。 始憶前之送余墮淚者,蓋父子永訣也。嗚呼!蕓僅一子,不得延其嗣續(xù)耶! 琢堂聞之,亦為之浩嘆,贈余一妾,重入春夢。從此擾擾攘攘,又不知夢醒 何時耳。 ------------------------------------------------------------ 卷四 浪游記快 余游幕三十年來,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與滇南耳。惜乎輪蹄征 逐,處處隨人,山水怡情,云煙過眼,不道領略其大概,不能探僻尋幽也。 余凡事喜獨出己見,不屑隨人是非,即論詩品畫,莫不存人珍我棄、人棄我 取之意,故名勝所在,貴乎心得,有名勝而不覺其佳者,有非名勝面自以為 妙者,聊以平生歷歷者記之。 余年十五時,吾父稼夫公館于山陰趙明府幕中。有趙省齋先生名傳者, 杭之宿儒也,趙明府延教其子,吾父命余亦拜投門下。暇日出游,得至吼山, 離城約十余里。不通陸路。近山見一石洞,上有片石橫裂欲墮,即從其下蕩 舟入?;砣豢掌渲?,四面皆峭壁,俗名之曰“水園”。臨流建石閣五椽,對 面石壁有“觀魚躍”三宇,水深不測,相傳有巨鱗潛伏,余投餌試之,僅見 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閣后有道通旱園,拳石亂矗,有橫闊如掌者,有柱石 平其頂而上加大石者,鑿痕猶在,一無可取。游覽既畢,宴于水閣,命從者 放爆竹,轟然一響,萬山齊應,如聞霹靂生。此幼時快游之始。惜乎蘭亭、 禹陵未能一到,至今以為憾。 至山陰之明年,先生以親老不遠游,設帳于家,余遂從至杭,西湖之 勝因得暢游。結(jié)構(gòu)之妙,予以龍井為最,小有天園次之。石取天竺之飛來峰, 城隍山之瑞石古洞。水取玉泉,以水清多魚,有活潑趣也。大約至不堪者, 葛嶺之瑪瑙寺。其余湖心亭,六一泉諸景,各有妙處,不能盡述,然皆不脫 脂粉氣,反不如小靜室之幽僻,雅近天然。 蘇小墓在西泠橋側(cè)。土人指示,初僅半丘黃土而已,乾隆庚子圣駕南 巡,曾一詢及,甲辰春復舉南巡盛典,則蘇小墓已石筑其墳,作八角形,上 立一碑,大書曰:“錢塘蘇小小之墓”。從此吊古騷人不須徘徊探訪矣。余思 古來烈魄忠魂堙沒不傳者,固不可勝數(shù),即傳而不久者亦不為少,小小一名 妓耳,自南齊至今。盡人而知之,此殆靈氣所鐘,為湖山點綴耶?橋北數(shù)武 有祟文書院,余曾與同學趙緝之投考其中。時值長夏,起極早,出錢塘門, 過昭慶寺,上斷橋,坐石闌上。旭日將升,朝霞映于柳外,盡態(tài)極妍;白蓮 香里,清風徐來,令人心骨皆清。步至書院,題猶未出也。午后交卷。 偕緝之納涼于紫云洞,大可容數(shù)十人,石竅上透日光。有入設短幾矮 凳,賣酒于此。解衣小酌,嘗鹿脯甚妙,佐以鮮菱雪藕,微酣出洞。緝之曰: “上有朝陽臺,頗高曠,盍往一游?”余亦興發(fā),奮勇登其巔,覺西湖如鏡, 杭城如丸,錢塘江如帶,極目可數(shù)百里。此生平第一大觀也。坐良久,陽烏 將落,相攜下山,南屏晚鐘動矣。韜光、云棲路遠未到,其紅門局之梅花, 姑姑廟之鐵樹,不過爾爾。紫陽洞予以為必可觀,而訪尋得之,洞口僅容— 指,涓涓流水而已,相傳中有洞天,恨不能抉門而入。 辛丑秋八月吾父病瘧返里,寒索火,熱索冰,余諫不聽,竟轉(zhuǎn)傷寒, 病勢日重。余侍奉湯藥,晝夜不交睫者幾一月。吾婦蕓娘亦大病,懨懨在床。 心境惡劣,莫可名狀。吾父呼余囑之曰:“我病恐不起,汝守數(shù)本書,終非 糊口計,我托汝于盟弟蔣思齋,仍繼吾業(yè)可耳。”越日思齋來,即于榻前命 拜為師。未幾,得名醫(yī)徐觀蓮先生診治,父病漸痊。蕓亦得徐力起床。而余 則從此習幕矣。此非快事,何記于此?曰:此拋書浪游之始,故記之。 思齋先生名襄,是年冬,即相隨習幕于奉賢宮舍。有同習幕者,顧姓 名金鑒,宇鴻干,號紫霞,亦蘇州人也。為人慷慨剛毅,直諒不阿,長余一 歲,呼之為兄。鴻干即毅然呼余為弟,傾心相交。此余第一知己交也,惜以 二十二歲卒,余即落落寡交,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滄海,不知此生再遇 知己如鴻干者否?憶與鴻干訂交,襟懷高曠,時興山居之想。重九日,余與 鴻干俱在蘇,有前輩王小俠與吾父稼夫公喚女伶演劇,宴客吾家,余患其擾, 先一日約鴻干赴寒山登高,借訪他日結(jié)廬之地。蕓為整理小酒(木盍)。 越日天將曉,鴻干已登門相邀。遂攜(木盍)出胥門,入面肆,各飽 食。渡胥江,步至橫塘棗市橋,雇一葉扁舟,到山日猶未午。舟子頗循良, 令其糴米煮飯。余兩人上岸,先至中峰寺。寺在支硎古剎之南,循道而上, 寺藏深樹,山門寂靜,地僻僧閑,見余兩人不衫不履,不甚接待,余等志不 在此,未深入。歸舟,飯已熟。飯畢,舟子攜(木盍)相隨,矚其子守船, 由寒山至高義園之自云精舍。軒臨峭壁,飛鑿小池,圍以石欄,一泓秋水, 崖懸薜荔,墻積莓苔。坐軒下,惟聞落葉蕭蕭,悄無人跡。出門有一亭,囑 舟子坐此相候。余兩人從石罅中入,名“一線天”,循級盤旋,直造其巔, 曰“上白云”,有庵已坍頹,存一危棧,僅可遠眺。小憩片刻,即相扶而下, 舟子曰:“登高忘攜酒(木盍)矣。”鴻干曰:“我等之游,欲覓偕隱地耳, 非專為登高也。”舟子曰:“離此南行二三里,有上沙村,多人家,有隙地, 我有表戚范姓居是村,盍往一游?”余喜曰:“此明末徐俟齋先生隱居處也, 有園聞極幽雅,從未一游。”于是舟子導往。村在兩山夾道中。園依山而無 石,老樹多極紆回盤郁之勢,亭榭窗欄盡從樸素,竹籬茆舍,不愧隱者之居。 中有皂莢亭,樹大可兩抱。余所歷園亭,此為第一。園左有山,俗呼雞籠山, 山峰直豎,上加大石,如杭城之瑞石古洞,而不及其玲瓏。旁一青石加榻, 鴻干臥其上曰:“此處仰觀峰嶺,俯視園亭,既曠且幽,可以開樽矣。”因拉 舟子同飲,或歌或嘯,大暢胸懷。土人知余等覓地而來,誤以為堪輿,以某 處有好風水相告。鴻干曰:“但期合意,不論風水。”(豈意竟成讖語?。┚破?span lang=EN-US> 既罄,各采野菊插滿兩鬢。 癸卯春,余從思齋先生就維揚之聘,始見金、焦面目。金山宜遠觀, 焦山宜近視,惜余往來其間未嘗登眺。渡江而北,漁洋所謂“綠楊城郭是揚 州”一語已活現(xiàn)矣!平山堂離城約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雖全是人工, 而奇思幻想,點綴天然,即閬苑瑤池、瓊樓玉宇,諒不過此。其妙處在十余 家之園亭合而為一,聯(lián)絡至山,氣勢俱貫。其最難位置處,出城入景,有一 里許緊沿城郭。夫城綴于曠遠重山間,方可入畫,園林有此,蠢笨絕倫。而 觀其或亭或臺、或墻或石、或竹或樹,半隱半露間,使游人不覺其觸目,此 非胸有丘壑者斷難下手。城盡,以虹園為首折面向北,有石梁曰“虹橋”, 不知園以橋名乎?橋以園名乎?蕩舟過,曰“長堤春柳”,此景不綴城腳而 綴于此,更見布置之妙。再折而西,壘土立廟,曰“小金山”,有此一擋便 覺氣勢緊湊,亦非俗筆。聞此地本沙土,屢筑不成,用木排若干,層疊加土, 費數(shù)萬金乃成,若非商家,烏能如是。過此有勝概樓,年年觀競渡于此。河 面較寬,南北跨一蓮花橋,橋門通八面,橋面設五亭,揚人呼為“四盤一暖 鍋”,此思窮力竭之為,不甚可取。橋南有蓮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 頂纓絡,商矗云霄,殿角紅墻松柏掩映,鐘磬時聞,此天下園亭所未有者。 過橋見三層高閣,畫棟飛檐,五采絢爛,疊以太湖石,圍以白石欄,名目“五 云多處”,如作文中間之大結(jié)構(gòu)也。過此名“蜀岡朝陽”,平坦無奇,且屬附 會。將及山,河面漸束,堆土植竹樹,作四五曲。似已山窮水盡,而忽豁然 開朗,平山之萬松林已列于前矣。“平山堂”為歐陽文忠公所書。所謂淮東 第五泉,真者在假山石洞中,不過一井耳,味與天泉同;其荷亭中之六孔鐵 井欄者,乃系假設,水不堪飲。九峰園另在南門幽靜處,別饒?zhí)烊?,余以?span lang=EN-US> 諸園之冠??瞪轿吹剑蛔R如何。此皆言其大概,其工巧處、精美處,不能 盡述,大約宜以艷妝美人目之,不可作浣紗溪上觀也。余適恭逢南巡盛典, 各工告竣,敬演接駕點綴,因得暢其大觀,亦人生難遇者也。 甲辰之春,余隨待吾父于吳江明府幕中,與山陰章蘋江、武林章映牧、 苕溪頤藹泉諸公同事,恭辦南斗圩行宮,得第二次瞻仰天顏。一日,天將晚 矣,忽動歸興。有辦差小快船,雙艫兩漿,于太湖飛棹疾馳,吳俗呼為“出 水轡頭”,轉(zhuǎn)瞬已至吳門橋。即跨鶴騰空,無此神爽。抵家,晚餐未熟也。 吾鄉(xiāng)素尚繁華,至此日之爭奇奪勝,較昔尤奢。燈彩眩眸,笙歌聒耳,古人 所謂“畫棟雕甍”、“珠簾繡幕”、“玉欄干”、“錦步障”,不啻過之。余為友 人東拉西扯,助其插花結(jié)彩,閑則呼朋引類,劇飲狂歌,暢懷游覽,少年豪 興,不倦不疲。茍生于盛世而仍居僻壤,安得此游觀哉?是年,何明府因事 被議,吾父即就海寧王明府之聘。嘉興有劉蕙階者,長齋佞佛,來拜吾父。 其家在煙雨樓側(cè),一閣臨河,曰“水月居”,其涌經(jīng)處也,潔靜如僧舍。煙 雨樓在鏡湖之中,四岸皆綠楊,惜無多竹。有平臺可遠眺,漁舟星列,漠漠 平波,似宜月夜。衲子備素齋甚佳。至海寧,與白門史心月、山陰俞午橋同 事。心月一子名燭衡,澄靜緘默,彬彬儒雅,與余莫逆,此生平第二知心交 也。惜萍水相逢,聚首無多日耳。游陳氏安瀾園,地占百畝,重樓復閣,夾 道回廊;池甚廣,橋作六曲形;石滿藤蘿,鑿痕全掩;古木千章,皆有參天 之勢;鳥啼花落,如人深山。此人工而歸于天然者。余所歷平地之假石園亭, 此為第一。 余年二十有五,應徽州績溪克明府之召,由武林下“江山船”,過富春 山,登子陵釣臺。臺在山腰,一峰突起,離水十余丈。豈漢時之水競與峰齊 耶?月夜泊界口,有巡檢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此景宛然。黃山僅見 其腳,惜未一瞻面目??兿翘幱谌f山之中,彈丸小邑,民情淳樸。近城有 石鏡山,由山彎中曲折中里許,懸崖急湍,濕翠欲滴;漸高至山腰,有一方 石亭,四面皆陡壁;亭左石削如屏,青色光潤,可鑒人形,俗傳能照前生。 黃巢至此,照為猿猴形,縱火焚之,故不復現(xiàn)。離域十里有火云洞天,石紋 盤結(jié),凹凸廛巖,如黃鶴山樵筆意,而雜亂無章,洞石皆深絳色。旁有一庵 甚幽靜,鹽商程虛谷曾招游設宴于此。席中有肉饅頭,小沙彌眈眈旁視,授 以四枚,臨行以番銀二圓為酬,山僧不識,推不受。告以一枚可易青錢七百 余文,僧以近無易處,仍不受。乃攢湊青蚨六百文付之,始欣然作謝。他日 余邀同人攜(木盍)再往,老僧囑曰:“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瀉,今勿 再與。”可知藜藿之腹不受肉味,良可嘆也。余謂同人曰:“作和尚者,必用 此等僻地,終身不見不聞,或可修真養(yǎng)靜。若吾鄉(xiāng)之虎丘山,終日目所見者 妖童艷妓,耳所聽者弦索笙歌,鼻所聞者佳肴美酒,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 灰哉?”又去城三十里,名曰仁里,有花果會,十二年一舉,每舉各出盆花 為賽。余在績溪適逢其會,欣然欲往,苦無轎馬,乃教以斷竹為杠,縛椅為 轎,雇人肩之而去,同游者惟同事許策廷,見者無不訝笑。至其地,有廟, 不知供何神。廟前曠處高搭戲臺,畫梁方柱極其巍煥,近視則紙扎彩畫,抹 以油漆者。鑼聲忽至,四人抬對燭大如斷柱,八人抬一豬大若牯牛,蓋公養(yǎng) 十二年始宰以獻神。策廷笑曰:“豬固壽長,神亦齒利。我若為神,烏能享 此。”余曰:“亦足見其愚誠也。”入廟,殿廊軒院所設花果盆玩,并不剪枝 拗節(jié),盡以蒼老古怪為佳,大半皆黃山松。既而開場演劇,人如潮涌而至, 余與策廷遂避去。未兩載,余與同事不合,拂衣歸里。 余自績溪之游,見熱鬧場中卑鄙之狀不堪入目,因易儒為賈。余有姑 丈袁萬九,在盤溪之仙人塘作釀酒生涯,余與施心耕附資合伙。袁酒本海販, 不一載,值臺灣林爽文之亂,海道阻隔,貨積本折,不得已仍為馮婦。館江 北四年,一無快游可記。迨居蕭爽樓,正作煙火神仙,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粵 東歸,見余閱居,慨然曰:“足下待露而爨,筆耕而炊,終非久計,盍偕我 作嶺南游?當不僅獲蠅頭利也。”蕓亦勸余曰:“乘此老親尚健,子尚壯年, 與其商柴計米而尋歡,不如一勞永逸。”余乃商諸交游者,集資作本。蕓會 亦自辦繡貨及嶺南所無之蘇酒醉蟹等物。稟知堂上,于小春十日,偕秀峰由 東壩出蕪湖口。 山頂有梅將軍祠,未考為何朝人。所謂嶺上梅花,并無一樹,意者以 梅將軍得名梅嶺耶?余所帶送禮盆梅,至此將交臘月,已花落而葉黃矣。過 嶺出口,山川風物便覺頓殊。嶺西一山,石竅玲瓏,已忘其名,輿夫曰:“中 有仙人床榻。”匆匆竟過,以未得游為悵。至南雄,雇老龍船,過佛山鎮(zhèn), 見人家墻頂多列盆花,葉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紅、粉白、粉紅三種,蓋 山茶花也。 臘月望,始抵省城,寓靖海門內(nèi),賃王姓臨街樓屋三椽。秀峰貨物皆 銷與當?shù)?,余亦隨其開單拜客,即有配禮者絡繹取貨,不旬日而余物已盡。 除夕蚊聲如雷。歲朝賀節(jié),有棉袍紗套者。不惟氣候迥別,即土著人物,同 一五官而神情迥異。 正月既望,有署中園鄉(xiāng)三友拉余游河觀妓,名曰“打水圍”,妓名“老 舉”。于是同出靖海門,下小艇(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先至沙面。妓船 名“花艇”,皆對頭分排,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來。每幫約一二十號,橫木 綁定,以防海風。兩船之間釘以木樁,套以藤圈,以便隨潮長落。鴇兒呼為 “梳頭婆”,頭用銀絲為架,高約四寸許,空其中而蟠發(fā)于外,以長耳挖插 一朵花于鬢,身披元青短襖,著元青長褲,管拖腳背,腰束汗巾,或紅或綠, 赤足撒鞋,式如梨園旦腳。登其艇,即躬身笑迎,搴幃入艙。旁列椅杌,中 設大炕,一門通艄后。婦呼有客,即聞履聲雜沓而出,有挽髻者,有盤辮者, 傅粉如粉墻,搽脂如榴火,或紅襖綠褲,或綠襖紅褲,有著短襪而撮繡花蝴 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銀腳鐲者,或蹲于炕,或倚于門,雙瞳閃閃,一言不發(fā)。 余顧秀峰曰:“此何為者也?”秀峰曰:“目成之后,招之始相就耳。”余試 招之,果即歡容至前,袖出檳榔為敬。入口大嚼,澀不可耐,急吐之,以紙 擦唇,其吐如血。合艇留大笑。又至軍工廠,妝束亦相等,惟長幼皆能琵琶 而已。與之言,對曰“(口迷)”, “(口迷)”者,“何”也。余曰:“‘少不入 廣’者,以其銷魂耳,若此野妝蠻語,誰為動心哉?”一友曰:“潮幫妝束 如仙,可往一游。”至其幫,排舟亦如沙面。有著名鴇兒素娘者,妝束如花 鼓婦。其粉頭衣皆長領,頸套項鎖,前發(fā)齊眉,后發(fā)垂肩,中挽一鬏似丫髻, 裹足者著裙,不裹足者短襪,亦著蝴蝶履,長拖褲管,語音可辯。而余終嫌 為異服,興趣索然。秀峰曰:“靖海門對渡有揚幫,留吳妝,君往,必有合 意者。”一友曰:“所謂揚幫者,僅一鴇兒,呼曰邵寡婦,攜一媳日大姑,系 來自揚州,余皆湖廣江西人也。”因至揚幫。對面兩排僅十余艇,其中人物 皆云鬟霧鬢,脂粉薄施,闊袖長裙,語音了了,所謂邵寡婦者殷勤相接。遂 有一友另喚酒船,大者曰“恒(舟婁)”,小者曰“沙姑艇”,作東道相邀, 請余擇妓。余擇一雛年者,身材狀貌有類余婦蕓娘,而足極尖細,名喜兒。 秀峰喚一統(tǒng)名翠姑。余皆各有舊交。放艇中流,開懷暢飲。至更許,余恐不 能自持,堅欲回寓,而城已下鑰久矣。蓋海疆之城,日落即閉,余不知也。 及終席,有臥吃鴉片煙者,有擁妓而調(diào)笑者,使頭各送衾枕至,行將連床開 鋪。余暗詢喜兒:“汝本艇可臥否?”對曰:“有寮可居,未知有客否也。”(寮 者,船頂之樓。)余曰:“姑往探之。”招小艇渡至邵船,但見合幫燈火相對 如長廊,寮適無客。鴇兒笑迎曰:“我知今日貴客來,故留寮以相待也。”余 笑曰:“姥真荷葉下仙人哉!”遂有使頭移燭相引,由艙后梯而登。宛如斗室, 旁一長榻,幾案俱備。揭簾再進,即在頭艙之頂,床亦旁設,中間方窗嵌以 玻璃,不火而光滿一室,蓋對船之燈光也。衾帳鏡奩,頗極華美。喜兒曰: “從臺可以望月。”即在梯門之上疊開一窗,蛇行而出,即后梢之頂也。三 面皆設短欄,一輪明月,水闊天空??v橫如亂葉浮水者,酒船也;閃爍如繁 星列天者,酒船之燈也;更有小艇梳織往來,笙歌弦索之聲雜以長潮之沸, 令人情為之移。余曰:“‘少不入廣’,當在斯矣!”惜余婦蕓娘不能偕游至此, 回顧喜兒,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臺,息燭而臥。天將曉,秀峰等已哄然 至,余披衣起迎,皆責以昨晚之逃。余曰:“無他,恐公等掀衾揭?guī)ざ?#8221;遂 同歸寓。 歸途訪喜兒于花艇,適翠、喜二妓俱無客。茶罷欲行,挽留再三。余 所屬意在寮,而其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因渭邵鴇兒曰:“若可同往寓中, 則不妨一敘。”邵曰:“可。”秀峰先歸,囑從者整理酒肴。余攜翠、喜至寓。 正談笑間,適郡署王懋老不期來,挽之同飲。 酒將沾唇,忽聞樓下人聲嘈雜,似有上樓之勢,蓋房東一侄素無賴, 知余招妓,故引人圖詐耳。秀蜂怨曰:“此皆三白一時高興,不合我亦從之。” 余曰:“事已至此,應速思退兵之計,非斗口時也。”懋老曰:“我當先下說 之。”余即喚仆速雇兩轎,先脫兩妓,再圖出城之策。聞懋老說之不退,亦 不上樓。兩轎已備,余仆手足頗捷,令其向前開路,秀挽翠姑繼之,余挽喜 兒于后,一哄而下。秀峰、翠姑得仆力已出門去,喜兒為橫手所拿,余急起 腿,中其臂,手一松面喜兒脫去,余亦乘勢脫身出。余仆猶守于門,以防追 搶。急問之曰:“見喜兒否?”仆曰:“翠姑已乘轎去,喜娘但見其出,未見 其乘轎也。”余急燃炬,見空轎猶在路旁。急追至靖海門,見秀峰侍翠轎而 立,又問之,對曰:“或應投東,而反奔西矣。”急反身,過寓十余家,聞暗 處有喚余者,燭之,喜兒也,遂納之轎,肩而行。秀峰亦奔至,曰:“幽蘭 門有水竇可出,已托人賄之啟鑰,翠姑去矣,喜兒速往!”余曰:“君速回寓 退兵,翠、喜交我!”至水竇邊,果已肩鑰,翠先在。余遂左掖喜,右挽翠, 折腰鶴步,踉蹌出竇。天適微雨,路滑如油,至河干沙面,笙歌正盛。小艇 有識翠姑者,招呼登舟。始見喜兒首如飛蓬,釵環(huán)俱無有。余曰:“被搶去 耶?”喜兒笑曰:“聞此皆赤金,阿母物也,妾于下樓時已除去,藏于囊中。 若被搶去,累君賠償耶。”余聞言,心甚德之,令其重整釵環(huán),勿舍阿母, 托言寓所人雜,故仍歸舟耳。翠姑如言告母,并曰:“酒菜已飽,備粥可也。” 時寮上酒客已去,邵鴇兒命翠亦陪余登寮。見兩對繡鞋泥污已透。三人共粥, 聊以充饑。剪燭絮談,始悉翠籍湖南,喜亦豫產(chǎn),本姓歐陽,父亡母醮,為 惡叔所賣。翠姑告以迎新送舊之苦,心不歡必強笑,酒不勝必強飲,身不快 必強陪,喉不爽必強歌。更有乖張其性者,稍不合意,即擲酒翻案,大聲辱 罵,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又有惡客徹夜蹂躪,不堪其擾。喜兒年輕初 到,母猶惜之。不覺淚隨言落。喜兒亦嘿然涕泣。余乃挽喜入杯,撫慰之。 矚翠姑臥于外榻,蓋因秀峰交也。 余自粵東歸來,館青浦兩載,無快游可述。未幾,蕓、憨相遇,物議 沸騰,蕓以激憤致病。余與程墨安設一書畫鋪于家門之側(cè),聊佐湯藥之需。 中秋后二日,有吳云客偕毛憶香、王屋燦邀余游西山小靜室,余適腕 底無閑,囑其先往。吳曰:“子能出城,明午當在山前水踏橋之來鶴庵相候。” 余諾之。 越日,留程守鋪,余獨步出閶門,至山前過水踏橋,循田塍而西。見 一庵南向,門帶清流,剝琢問之,應曰:“客何來?”余告之。笑曰:“此‘得 云’也,客不見匾額乎?‘來鶴’已過矣!”余曰:“自橋至此,未見有庵。” 其人回指曰:“客不見土墻中森森多竹者,即是也。”余乃返至墻下。小門深 閉,門隙窺之,短籬曲徑,綠竹猗猗,寂不聞人語聲,叩之亦無應者。一人 過,曰:“墻穴有石,敲門具也。”余試連擊,果有小沙彌出應。 余即循徑入,過小石橋,向西一折,始見山門,懸黑漆額,粉書“來 鶴”二字,后有長跋,不暇細觀。入門經(jīng)韋陀殿,上下光潔,纖塵不染,知 為好靜室。忽見左廊又一小沙彌奉壺出,余大聲呼問,即聞室內(nèi)星燦笑曰: “何如?我謂三白決不失信也!”旋見云客出迎,日:“候君早膳,何來之 遲?”一僧繼其后,向余稽首,問知為竹逸和尚。入其室,僅小屋三椽,額 曰“桂軒”,庭中雙桂盛開。星燦、憶香群起嚷曰:“來遲罰三杯!”席上葷 素精潔,酒則黃白俱備。余問曰:“公等游幾處矣?”云客曰:“昨來已晚, 今晨僅到得云、河亭耳。”歡飲良久。飯畢,仍自得云、河亭共游八九處, 至華山而止。各有佳處,不能盡述。華山之頂有蓮花峰,以時欲暮,期以后 游。桂花之盛至此為最,就花下飲清茗—甌,即乘山輿,徑回來鶴。 桂軒之東另有臨潔小閣,已杯盤羅列。竹逸寡言靜坐而好客善飲。始 則折桂催花,繼則每人一令,二鼓始罷。余曰:“今夜月色甚佳,即此酣臥, 未免有負清光,何處得高曠地,一玩月色,庶不虛此良夜也?”竹逸曰:“放 鶴亭可登也。”云客曰:“星燦抱得琴來,未聞絕調(diào),到彼一彈何如?”乃偕 往.但見木犀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長空,萬籟俱寂。星燦彈《梅花三弄》, 飄飄欲仙。憶香亦興發(fā),袖出鐵笛,嗚嗚而吹之。云客曰:“今夜石湖看月 者,誰能如吾輩之樂裁?”蓋吾蘇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橋下有看串月勝會, 游船排擠,徹夜笙歌,名雖看月,實則挾妓哄飲而已。未幾,月落霜寒,興 圃歸臥。 番銀一圓。 是年冬,余為友人作中保所累,家庭失歡,寄居錫山華氏。明年春, 將之維揚而短于資,有故人韓春泉在上洋幕府,因往訪焉。衣敝履穿,不堪 入署,投札約晤于郡廟園亭中。 及出見,知余愁苦,概助十金。園為洋商捐施而成,極為闊大,惜點 綴各景,雜亂無章,后疊山石,亦無起伏照應。歸途忽思虞山之勝,適有便 舟附之。時當春仲,桃李爭研,逆旅行蹤,苦無伴侶,乃懷青銅三百,信步 至虞山書院。墻外仰矚,見叢樹交花,嬌紅稚綠,傍水依山,極饒幽趣。惜 不得其門而入,問途以往,遇設篷瀹茗者,就之,烹碧羅春,飲之極佳。詢 虞山何處最勝,一游者曰:“從此出西關,近劍門,亦虞山最佳處也,君欲 往,請為前導。”余欣然從之。出西門,循山腳,高低約數(shù)里,漸見山峰屹 立,石作橫紋,至則一山中分,兩壁凹凸,高數(shù)十仞,近而仰視,勢將傾墮。 其人曰:“相傳上有洞府,多仙景,惜無徑可登。”余興發(fā),挽袖卷衣,猿攀 而上,直造其巔。所謂洞府者,深僅丈許,上有石罅,洞然見天。俯首下視, 腿軟欲墮。乃以腹面壁,依藤附蔓而下。其人嘆曰:“壯裁!游興之豪,未 見有如君者。”余口渴思飲,邀其人就野店沽飲三杯。陽烏將落,未得遍游, 拾赭石十余塊,懷之歸寓,負笈搭夜航至蘇,仍返錫山。此余愁苦中之快游 也。 嘉慶甲子春,痛遭先君之變,行將棄家遠遁,友人夏揖山挽留其家。 秋八月,邀余同往東海永泰沙勘收花息。沙隸崇明。出劉河口,航海百余里。 新漲初辟,尚無街市。茫茫蘆荻,絕少人煙,僅有同業(yè)丁氏倉庫數(shù)十椽,四 面掘溝河,筑堤栽柳繞于外。丁字實初,家于崇,為一沙之首戶;司會計者 姓王。俱家爽好客,不拘禮節(jié),與余乍見即同故交。宰豬為餉,傾甕為飲。 令則拇戰(zhàn),不知詩文;歌則號呶,不講音律。酒酣,揮工人舞拳相撲為戲。 蓄牯牛百余頭,皆露宿堤上。養(yǎng)鵝為號,以防海盜。日則驅(qū)鷹犬獵于 蘆叢沙渚間,所獲多飛禽。余亦從之馳逐,倦則臥。引至園田成熟處,每一 字號圈筑高堤,以防潮汛。堤中通有水竇,用閘啟閉,旱則長潮時啟閘灌之, 潦則落潮時開閘泄之。佃人皆散處如列星,一呼俱集,稱業(yè)戶曰“產(chǎn)主”, 唯唯聽命,樸誠可愛。而激之非義,則野橫過于狼虎;幸一言公平,率然拜 服。風雨晦明,恍同太古。臥床外矚即睹洪濤,枕畔潮聲如鳴金鼓。一夜, 忽見數(shù)十里外有紅燈大如栲栳,浮于海中,又見紅光燭天,勢同失火,實初 日:“此處起現(xiàn)神燈神火,不久又將漲出沙田矣。”揖山興致素豪,至此益放。 余更肆無忌憚,牛背狂歌,沙頭醉舞,隨其興之所至,真生平無拘之快游也。 事竣,十月始歸。 吾蘇虎丘之勝,余取后山之千頃云一處,次則劍池而已,余皆半借人 工,且為脂粉所污,已失山林本相。即新起之白公祠、塔影橋,不過留雅名 耳。其冶坊濱,余戲改為“野芳濱”,更不過脂鄉(xiāng)粉隊,徒形其妖冶而已。 其在城中最著名之獅子林,雖曰云林手筆,且石質(zhì)玲瓏,中多古木,然以大 勢觀之,竟同亂堆煤渣,積以苔蘚,穿以蟻災,全無山林氣勢。 以余管窺所及,不知其抄。靈巖山,為吳王館娃宮故址,上有西施洞、 響屜廊、采香徑諸勝,面其勢散漫,曠無收束,不及天平支硎之別饒幽趣。 鄧尉山一名元墓,西背太湖,東對錦峰,丹崖翠閣,望如圖畫,居人 種梅為業(yè),花開數(shù)十里,一望如積雪,故名“香雪海”。山之左有古柏四樹, 名之曰“清、奇、古、怪”:清者,一株挺直,茂如翠蓋;奇者,臥地三曲, 形“之”字;古者,禿頂扁闊,半朽如掌;怪者,體似旋螺,枝干皆然。相 傳漢以前物也。 武昌黃鶴樓在黃鵠磯上,后拖黃鵠山,俗呼為蛇山。樓有三層,畫棟 飛檐,倚城屹峙,面臨漢江,與漢陽晴川閣相對。余與琢堂冒雪登焉,俯視 長空,瓊花飛舞,遙指銀山玉樹,恍如身在瑤臺。江中往來小艇,縱橫掀播, 如浪卷殘葉,名利之心至此一冷。壁間題詠甚多,不能記憶,但記楹對有云: “何時黃鶴重來,且共倒金樽,澆洲渚千年芳草;但見白云飛去,更誰吹玉 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黃州赤壁在府城漢川門外,屹立江濱,截然如壁。石皆絳色,故名焉。 《水經(jīng)》渭之赤鼻山,東坡游此作二賦,指為吳魏交兵處,則非也。壁下已 成陸地,上有二賦亭。 是年仲冬抵荊州。琢堂得升潼關觀察之信,留余住荊州,余以未得見 蜀中山水為悵。時琢堂入川,而哲嗣敦夫眷屬及蔡子琴、席芝堂俱留于荊州, 居劉氏廢園。余記其廳額曰“紫藤紅樹山房”。庭階圍以石欄,鑿方池一畝; 池中建一亭,有石橋通焉;亭后筑土壘石,雜樹叢生;余多曠地,樓閣俱傾 頹矣。客中無事,或吟或嘯,或出游,或聚談。歲暮雖資斧不繼,而上下雍 雍,典衣沽酒,且置鑼鼓敲之。每夜必酌,每酌必令。窘則四兩燒刀,亦必 大施觴政。遇同鄉(xiāng)蔡姓者,蔡子琴與敘宗系,乃其族子也,倩其導游名勝。 至府學前之曲江樓,昔張九齡為長史時,賦詩其上,朱子亦有詩曰:“相思 欲回首,但上曲江樓。”城上又有雄楚摟,五代時高氏所建。規(guī)模雄峻,極 目可數(shù)百里。繞城傍水,盡植垂楊,小舟蕩漿往來,頗有畫意。荊州府署即 關壯繆帥府,儀門內(nèi)有青石斷馬槽,相傳即赤兔馬食槽也。訪羅含宅于城西 小湖上,不遇。又訪宋玉故宅于城北。昔庾信遇侯景之亂,遁歸江陵,居宋 玉故宅,繼改為酒家,今則不可復識矣。 是年大除,雪后極寒,獻歲發(fā)春,無賀年之擾,日惟燃紙炮、放紙鳶、 扎紙燈以為樂。 既而風傳花信,雨濯春塵,琢堂諸姬攜其少女幼子順川流而下,敦夫 乃重整行裝,合幫而走。由樊城登陸,直赴潼關。 由山南閿鄉(xiāng)縣西出函谷關,有“紫氣東來”四宇,即老子乘青牛所過 之地。兩山夾道,僅容二馬并行。約十里即潼關,左背峭壁,右臨黃河,關 在山河之間扼喉而起,重樓壘垛,極其雄峻。而車馬寂然,人煙亦稀。昌黎 詩曰:“日照潼關四扇開”,殆亦言其冷落耶?城中觀察之下,僅一別駕。道 署緊靠北城,后有園圃,橫長約三畝。東西鑿兩池,水從西南墻外而入,東 流至兩池間,支分三道:一向南至大廚房,以供日用;一向東入東池;一向 北折西、由石螭口中噴入西池,繞至西北,設閘泄瀉,由城腳轉(zhuǎn)北,穿竇而 出,直下黃河。日夜環(huán)流,殊清人耳。竹樹陰濃,仰不見天。西池中有亭, 藕花繞左右。東有面南書室三間,庭有葡萄架,下設方石,可弈可飲,以外 皆菊畦。西有面東軒屋三間,坐其中可聽流水聲。軒南有小門可通內(nèi)室。軒 北窗下另鑿小池,池之北有小廟,祀花神。園正中筑三層樓一座,緊靠北城, 高與城齊,俯視城外即黃河也。河之北,山如屏列,已屬山西界。真洋洋大 觀也!余居園南,屋如舟式,庭有土山,上有小亭,登之可覽園中之概,綠 陰四合,夏無暑氣。琢堂為余顏其齋曰”不系之舟”。此余幕游以來第一好 居室也。土山之間,藝菊數(shù)十種,惜未及含葩,而琢堂調(diào)山左廉訪矣。眷屬 移寓潼川書院,余亦隨往院中居焉。 十月初,琢堂自山東專人來接眷屬,遂出潼關,由河南入魯。山東濟 南府城內(nèi),西有大明湖,其中有歷下亭、水香亭諸勝。夏月柳陰濃處,菡萏 香來,載酒泛舟,極有幽趣。余冬日往視,但見衰柳寒煙,一水茫茫而已。 趵突泉為濟南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眼,從地底怒涌突起,勢如騰沸。凡泉 皆從上而下,此獨從下而上,亦一奇也。池上有樓,供呂祖像,游者多于此 品茶焉。明年二月,余就館萊陽。至丁卯秋,琢堂降官翰林,余亦入都。所 謂登州海市,竟無從一見。 編后記 《浮生六記》卷五佚文發(fā)現(xiàn) 沈復《浮生六記》,文學經(jīng)典,海內(nèi)外廣為傳誦;自清代光緒四年(公元1878年)刊印前四卷至今,一百三十多年間,文化界、出版界中人一直都在努力搜求五、六兩卷佚文。 當今盛世,收藏大興,夢想成真,卷五佚文發(fā)現(xiàn)! 公元2008年6月17、18、21、24與25日的香港《文匯報》,連載完畢彭令先生所撰的文章《沈復<浮生六記>卷五佚文的發(fā)現(xiàn)及初步研究》,海內(nèi)外喜愛《浮生六記》的讀者興奮不已,期待著先睹佚文為快。彭令先生現(xiàn)系山西省平遙縣人,為中國收藏家協(xié)會會員。 彭令所發(fā)現(xiàn)的沈復《浮生六記》卷五佚文,為清代著名學者錢泳手錄;佚文藏在《錢梅溪手稿》“雜記”部分之中。該“雜記”冊,為竹紙本,經(jīng)折裝,每半葉高25厘米,寬15.5厘米,半葉12至14行不等,行29至36字不等,佚文共計18面,約6200余字;另有“浮生六記”筆記及其它條目資料10面,整部冊子合計共28面。 清代乾隆至道光間人沈復撰著的《浮生六記》一書,分作六卷,每卷題作一“記”,記其生活經(jīng)歷,在沈氏生前,未有刊本,至光緒時始有活字排印本行世。然而,當時所得傳本,已經(jīng)佚失其卷五、卷六兩卷,“六記”中僅殘存前四記。1935年,上海世界書局出版的《美化文學名著叢刊》,收進所謂《浮生六記足本》,號稱“首尾俱全”,包含有此前刊本所未見之卷五《中山記歷》和卷六《養(yǎng)生記道》。可是,后來經(jīng)一些專家學者考證,指出世界書局本這兩卷內(nèi)容,應出自后人偽撰,并非沈氏原書。這一偽作的贗品雖然已被揭穿,但《浮生六記》后兩卷的真實內(nèi)容,今人不僅未能見到只言片語,甚至還有人懷疑沈復原書“只有四篇,后二篇系以沈三白自況之潘麟生所作”,乃是由潘氏始“并為六記”,意即《浮生六記》全書只有今傳四卷內(nèi)容,所謂第五、六兩卷原本并不存在。因此,就連《浮生六記》的書名和基本構(gòu)成,似乎都還有待進一步澄清;至于找尋佚失已久的五、六兩卷內(nèi)容,更是學術(shù)界和文化界期盼已久的事情。 概括地說,錢泳摘錄的《浮生六記》卷五佚文,內(nèi)容包括有描寫使團入琉球時琉球國迎接禮儀、冊封琉球國王的過程;記述琉球國歷史和地理狀況、國王宮室與大臣的居所、國中使用的錢幣、該國的刑罰、糧食、動物、酒類、民居、“女集場”、寺廟、冠服、交際禮儀以及語言文字等諸多內(nèi)容,其中不乏奇風異俗。如“琉求國演戲”,所觀之戲,依次有《三祝舞》、《扇舞》、《天緣奇》、《笠舞》、《君爾》、《羯鼓舞》和《淫女為魔》等;寫琉球國紅衣人(妓女),及其所居紅衣館(妓院),詳細到紅衣人的纏頭費、穿戴、姿態(tài)、歌舞、身世及起居飲食諸項,紅衣館的結(jié)構(gòu)、擺設、植物及通宵情形等,包羅萬象,幾乎應有盡有。 據(jù)專家介紹,沈復《浮生六記》卷五錢泳抄件的發(fā)現(xiàn),將成為文學界,特別是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界的一件重大事情。 附:另據(jù)悉,《浮生六記》卷五佚文錢泳抄件,內(nèi)容皆為描述今日本琉球。日本漢學者格外重視文化典籍,更是深知,關于琉球的清人孤本舊籍在日本人民心中的份量,更何況是“雖有雕琢一樣的完美,卻不見一點斧鑿痕”、“儼如一塊純美的水晶,只見明瑩,不見襯露明瑩的顏色;只見精微,不見制作精微的痕跡”的沈復手筆呢。其語言藝術(shù)高度,古往今來,難有人及。一些日本書商,近期已大概統(tǒng)計了一下,自1980年中國大陸重版《浮生六記》至2007年底,海內(nèi)外共出版漢文簡、繁體與英、法、德、俄、日、丹麥、瑞典、馬來西文等多種文字版本實際達300萬冊以上;他們在北京仔細鑒定沈復《浮生六記》卷五錢泳抄件后,已不考慮其它,而是在思索,以卷五佚文為賣點的五卷本,在近30年內(nèi),其實際發(fā)行量將達多少?能產(chǎn)生多大的經(jīng)濟效益?他們已開誠布公地與收藏者古淵先生初步協(xié)商,為避免中國法律的干預,維護其獨家出版權(quán),原件留中國大陸。日本出版商將公開“誠心”地重金購取佚文的全部清晰彩照,先在日本出版日文版五卷本《六記》,隨后再直接由日文翻譯為英、法、德、俄、丹麥、瑞典、馬來西文等文字版本;并約定三十年內(nèi),收藏者必須保證將錢泳手錄佚文原件深藏密鎖,不得另交其它任何出版社出版,違約則須支付購買款三倍的違約金。此議若實現(xiàn),何時出版《六記》卷五佚文中文版,將成為迷。將成為一個“合法賣國”的議題。稍有民族感情的中國人,都應該努力宣傳此物,以爭取大陸內(nèi)有實力的出版社(商)盡快中文出版,以免日本人先用金錢合法地“打”我們的臉,隨后大發(fā)中華文化遺產(chǎn)(文學經(jīng)典)之財。 浮生六記新資料發(fā)現(xiàn)與研究成果 臺灣高雄師范大學蔡根祥教授日前針對近日大陸彭令先生所發(fā)布之訊息,謂發(fā)現(xiàn)清朝學者錢泳雜記抄稿中抄錄有沈三白《浮生六記》相關之新資料,進行深入之研究,并發(fā)表〈沈復《浮生六記》研究的新高潮─新資料之發(fā)現(xiàn)與研究〉一文。論證錢泳的確於道光三年前後,曾閱讀并抄錄《浮生六記》一書,而其所抄錄之內(nèi)容,實為沈復《浮生六記》之早期抄本;而今日所見之《浮生六記》前四記,乃經(jīng)沈復所刪改修訂後之版本模樣,故與錢泳抄稿中所載錄者稍有差異。進而推知錢泳抄稿中所載錄有關琉球國之記事,當為《浮生六記》卷五〈中山記歷〉之前身─〈海國記〉─之部分文稿。(詳細論文內(nèi)容,請參閱臺北《國文天地》月刊,2008年8月號,第279期) 值得一閱的閑書四種: 冒辟疆《影梅庵憶語》、沈復《浮生六記》、陳裴之《香畹樓憶語》與蔣坦《秋燈瑣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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