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養(yǎng)的并蒂蓮和別人家的都不太一樣。每次都會從不起眼的球莖上,神奇的長出兩根花梗來,每個花梗頂上會長出兩朵花苞,然后突然開放,每朵花都是火紅火紅,淡黃色的脈莖點綴其間,好看極了。當鄰居問從哪兒買的時,我會自豪的告訴人家,我是從張大夫家要的,那可是從蘭州帶回來的品種。
張大夫是我妻子的舅舅。出于職業(yè)習慣,我老是叫他張大夫,見面時才叫舅舅的。聽說舅舅住院了,岳母,妻和我,又打電話叫上三姨,四姨,打了兩輛的士,急忙趕往醫(yī)院。醫(yī)院的走廊里彌漫著酒精和其他消毒水的氣味。我們提著水果,奶粉,糕點等一些看望病人的東西,焦急詢問張大夫的消息。在二樓的護士指引下,我們在一間隔離室找到了靜靜躺在床上的舅舅。 在岳母,妻子,和小姨子她們混亂的問候和寒暄聲中,我把大舅的小女婿小何叫到旁邊,問他張大夫的情況。他告訴了我一個很怪的醫(yī)學術語‘淋巴細胞間質瘤’,我心一沉,分明聽到了三姨背過身隱隱的泣聲。 我坐到張大夫對面的椅子上,說一些醫(yī)學業(yè)界都知道沒什么用的問候,何況他還是一位內科主任大夫呢。舅舅笑了笑,說:我已經70歲了??追蜃硬灰不盍?0歲。沒什么可遺憾了。本來應該可以拿諾貝爾醫(yī)學獎的,可惜呀……美麗的舅媽擺手止住了他。 我知道他說這話是有理由的。那年,舅舅是蘭州醫(yī)學院的高才生,學生會主席。風華正茂,才氣逼人。只是傾向研究默爾根的遺傳學,而當時占統(tǒng)治地位的是前蘇聯(lián)的巴普洛夫學說,就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甘肅山區(qū)去放羊,差一點餓死在山里?,F(xiàn)在,各國都在分子遺傳學領域角逐,誰領先誰就占領主動權。這是舅舅一輩知識分子的悲劇,也是那個時代的悲劇。 我一直奇怪在強大的壓力下,那個上海的美麗姑娘,是怎樣愛上一個窮困潦倒,卻仍然堅守信念,樂觀前行的男人。她是護士班的學員,他則是教員,也曾經是羊倌。有一首《音樂之聲》的歌是這么唱的:一只公羊,一只母羊,還能怎么樣?一個羊倌,一個姑娘,還能怎么樣?她給他洗衣服,補襪子,他給她拉煤,劈柴。從此夫唱婦隨,天涯海角。‘吃蘿卜吧’,‘蘿卜好吃’,‘吃面,’‘面好吃’。養(yǎng)花就培土,釣魚當助手,尋奇石做跟隨。當一個姑娘,只身來到北方,崇拜能寫會書,課又講的有趣有水平的教員,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在動亂期間,工作組強迫她和他離婚,遭到斷然拒絕。‘天地裂,乃敢與君絕’。這句古詞,分明寫的是她。 為了轉移大家的情緒,我和舅舅聊起了醫(yī)院的服務。張大夫說:如果醫(yī)務人員都能親歷一場臥床不起的重病的話,就會真正理解病人需要什么,關注什么,厭煩什么,希望什么。我頻頻點著頭,他接著說,面對患者,卻想到報酬的醫(yī)生,即使醫(yī)術超群,也稱不上是好醫(yī)生。我知道這是他的觀點,也是他從醫(yī)的準則和做法。這也是我特別尊敬他的原因之一。 醫(yī)院窗臺上舅舅特意搬來的并蒂蓮不知什么時候開了,火紅火紅的。我想我家的那盆也開了,也是火紅火紅……… 后來,我們收到了大舅寫給我們的扇面。瀟灑俊逸的字間,顯出一首唐詩: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可以想象,大舅身染重疾,病榻之上,他是怎樣用顫抖的瘦手,握住筆,像一拾荒者那樣,漫扒在憶往視今之中,去尋覓屬于自己的人生領悟,并以古詩表述,給我們留下對人生的寄寓。張大夫曾經寫到:人之一生,猶如旅者跋涉于茫茫曠野之中,歷爬山涉水,披荊斬棘,經千難萬險,風雨坎坷,終闖開一條荒徑,踩出一串足跡……理想,愛情,才氣……是花朵,那么,面對病魔的無畏,仍然惦記國家的富強,給周圍留下儒雅的詩意,就不僅僅是紅色的楓葉了。 我突然有了靈感,寫下這么幾句:由綠轉黃,把一身紅,留給母親,銀色的大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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