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Z自己的話:這是篇老帖子了,也許不少喜歡金庸的JRS都看過,不過經(jīng)常在步行街看到有人發(fā)問,諸如“誰能告訴我為什么《教父》是經(jīng)典?”,“為什么說《肖申克的救贖》\《阿甘正傳》很好看?”,“金庸的小說好在哪里?”“你們真的聽得懂貝多芬\莫扎特\肖邦\或其他古典音樂嗎?”……對于其中我不懂得,我自然不敢多說,但至少對于每本書看過不下十次的金庸小說,我還是可以說說自己的感受。
對于轉帖,很是無奈之舉。雖然更想自己原創(chuàng),但不意間看到別人的貼,別人的文字夠好,眼界夠寬,更關鍵是對書中的認識與自己相同(甚至可能更高),當然最關鍵的還是自己太懶。雖然這帖號稱是幫大家認識金庸小說好在哪里,但是對沒讀過金庸或是只草草看過金庸部分幾篇小說的JR來說也沒什么用,更應當算是金庸深度愛好者們之間的交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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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城決》是《笑傲江湖》的草稿 證明這一點并不困難。狄云有個負心的師妹,令狐沖也有;狄云有位陰險的師父,令狐沖也是;狄云被誣陷入獄,令狐沖也曾蒙冤受屈。幸運的是,兩位男主角都有絕處逢生的機會,在愛情上,也都有第二次選擇。 狄云的“恩師”戚長發(fā)號稱“鐵鎖橫江”,其與師兄萬震山的反復算計可謂驚心動魄;令狐沖的師父岳不群與五岳同門左冷禪的勾心斗角更令人毛骨悚然。金庸對戚長發(fā)和岳不群的揭露,都采用了漸進法,一層一層,剝去他們的偽裝。 血刀老祖雖惡,但光明磊落,豪邁灑脫,有勇有謀,這個形象后來發(fā)展成為任我行。 《連城決》之所以是“草稿”,乃因金庸著筆過“實”。眾人明爭暗奪的只是一個大寶藏,而“奪寶模式”在武俠小說中絕不新鮮?!缎Π痢防铮姼呤终嬲裏嶂缘氖侵髟滋煜碌陌詸?,“千秋萬載,一統(tǒng)江湖”含有對現(xiàn)實的諷喻和嘲弄。令狐沖寧愿飲酒撫琴,不愿介入權利斗爭,是以清音對抗?jié)崾?,以個性張揚對抗集體的政治狂歡。這樣抽象的升華,終使《笑傲》的境界超越了《連城決》。 在金庸的世界里,這兩部書狀寫人性之惡最是叫人震怖。既不像《射雕》單純貞定,亦不似《神雕》陽剛猛烈,也不及《倚天》波瀾壯闊,更不比《天龍八部》的大悲大憫,光芒萬丈。那些俠氣沖天的作品,讀起來酣暢淋漓,間或有些章節(jié)壓抑沉郁,到底無關宏旨。這樣的閱讀體驗在《笑傲江湖》中稀薄得多,在《連城決》里則完全找不到。 然而“草稿”與“成稿”畢竟不可同日而語。決定性的因素是主角的性格設定。 狄云消極被動,缺乏人格魅力,縱然誤打誤撞學成了奇功,對武林大勢并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影響;令狐沖卻是個充滿魅力又堅持原則的人,“且自逍遙沒誰管”是他的人生信條,結果他挫敗了左冷禪等人的陰謀,彌合了正邪兩道的百年恩怨。因此《連城決》始終是陰沉沉的窒悶,《笑傲江湖》卻在黑云壓城,風疾雨暴后迎來了亮麗的陽光。 二、周芷若不殺丁敏君 據(jù)我所知,喜歡周芷若的讀者不多。這也難怪,這么狠辣的女孩子,思之不寒而栗,遑論“喜歡”。不過這個人是不是像有些人以為的,趕盡殺絕,毫無人性? 且不說她對張無忌的若即若離,道是無情卻有情,單只是對于丁敏君的態(tài)度,就足夠我們玩味。周、丁二人第一次共同亮相,是在張無忌與殷離面前。丁敏君要周芷若對付殷離,周芷若不愿拼命,丁敏君苦苦相逼,似乎紀曉芙從前的遭遇又要重演。但是這個年紀輕輕、溫文清麗的周姑娘,絕不是紀曉芙可比。她明明學了峨嵋九陽功,卻假裝為殷離所傷,且裝得極像,不僅騙過了蠻不講理的丁敏君,也害得張無忌一場擔心。殷離評價她“心計厲害”,是十分公允的。從這一場戲中可以看出,周芷若對師姐的策略是能瞞則瞞,不肯破臉。 此后丁敏君時時對周芷若冷潮熱諷,制造大大小小的麻煩。光明頂上,因為丁的挑撥,滅絕師太喝令周芷若刺張無忌一劍。當時趙敏尚未出場,周、張二人彼此生情,正是最和諧美好的時候。這一劍下去,雖不敢抱怨師父,但對“丁師姐”當會切齒痛恨。 更大的沖突是丁敏君試圖阻止周芷若當掌門人。這對野心極強的周芷若是極大的開罪。周本身并非口拙之人,試看被囚萬安寺期間,她頂撞趙敏,詞鋒犀利,竟使伶牙俐齒的趙敏惱羞成怒。這一份口才,似乎不在丁敏君之下。可是在登掌門之位的舌戰(zhàn)中,除了維護滅絕師太的名譽,周仍然避免與丁敏君正面交鋒。一方面,扮演弱者,博取同情向來是周的強項(她第一晚才殺過人,第二天就誠誠懇懇告訴張無忌:“我是個最不中用的女子,懦弱無能,人又生得蠢……你的周姑娘是個老老實實的笨丫頭,難道到今天你還不知道么?”難怪《傾城之戀》里范柳原要說無用的女人才最厲害),一方面,恐怕也是她不想使峨嵋派發(fā)生大的分裂。 假如她的容忍是以退為進,就不能解釋她日后練成神功,坐穩(wěn)位子之時,為何不挾“強勢掌門”之威,折辱丁敏君。 丁、周二人關系一直不好,從一個細節(jié)上能看得出來。那是濠州城里,周芷若與張無忌大婚。金庸特地提到峨嵋派眾女皆至,獨有丁敏君不來,只送了一份賀禮。這不是一記閑筆。正過來可以看出丁敏君依然對周的掌權耿耿于懷,不肯臣服;反過來可以看出周芷若的氣度和對同門師姐妹的寬容隱忍。心里不計較是不可能的,但是畢竟,她沒有向丁敏君動手。如果她想報復,自然有法子按給丁敏君一個罪名。栽贓趙敏時她可半點兒也沒含糊。 臺灣楊佩佩版的《倚天屠龍記》里,大約實在厭惡丁敏君,覺得此女不死不足以平民憤,于是改動原著,讓丁敏君偷練九陰白骨爪,死于周芷若掌下。金庸的深意,他們沒有好好體察。 三、《射雕英雄傳》的語言 《射雕》不是金庸最好的小說,卻是影響最大、傳播最廣的一部。有專家謂《射雕》是金庸創(chuàng)作的一大轉折。個人覺得僅從敘述風格上來說,這部作品還不能算是到了化境。 “錢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無止無休地從臨安牛家村邊繞過,東流入海。江畔一排數(shù)十株烏柏樹,葉子似火燒般紅,正是八月天時。”這個開頭老練渾厚,古風撲面。接著張十五說書,引出郭、楊,引出曲靈風、岳處機,直至桃花島考試擇婿,語言精練簡潔,典麗流暢,張力十足。然而這股“氣”越到后來越見松懈,二十回已經(jīng)有點“浮”,到明霞島上黃蓉設計讓萬斤巨石壓住歐陽克,與歐陽鋒周旋一節(jié),不溫不火,筆法沒有神采,反而愈見散亂。要等到郭靖重回蒙古,跟隨成吉思汗攻打花剌子模,字里行間才又莊諧并至,神完氣足,找回了篇首的獵獵古風。 這是從大處來說。若在小節(jié)上苛求一下,第十回《冤家聚頭》梅超風回憶往事,鋪敘冗長,充滿了扭扭捏捏的新文藝腔:“我本來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整天戲耍,父母當做心肝寶貝的愛憐,那時我名字叫梅若華。不幸父母相繼去世,我受著惡人的欺侮折磨……”乍一看倒像五四時期“進步作家”對舊社會的控訴。 三十一回《鴛鴦錦帕》中,這情形又出現(xiàn)了一次:“當聽到別人傷心欲絕的不幸之時,不自禁想到自己的幸福,因為親愛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著,因為她的傷勢已經(jīng)好了,不會再死。是的,不會再死,在這兩個少年人的心中,對方是永遠不會死的。”金庸定力極佳,甚少在小說中跳出來插話,還是這樣歐化的“直抒胸臆”。初讀時簡直疑心是古龍寫的。 同一個作者,在時間跨度不大的情況下,怎么寫出了這么參差不齊的段落,形成如此駁雜不純的局面?答案在《后記》中。“修訂時曾作了不少改動。刪去了一些與故事或人物并無必要聯(lián)系的情節(jié)……也加上一些新的情節(jié),如開場時張十五說書、曲靈風盜畫、黃蓉迫人抬轎與長嶺遇雨、黃裳撰作《九陰真經(jīng)》的經(jīng)過等等。”原來寫得最干凈有力的部分恰恰是十年修訂時,后加上去的!十年光陰,閱歷更富,眼光更遠,技巧更高,功力更深,倒過頭來改舊作,也難怪與“當年”留下的部分拉開了距離。 香港董千里先生在《玉像與裸女圖像》中說:“重看《天龍八部》,一些關鍵處竟有看新書的感覺,不知是因為自己記憶力衰退得厲害,還是金庸修訂得厲害,總之兩‘害’必居其一,更可能的是‘害’不單行。”其實看《射雕》又何嘗不是如此。修改工作做到老讀者有“看新書”的感覺,可見手術之大。情節(jié)都面目全非,更不用說文字了。 有理由相信,金庸創(chuàng)作《射雕》時,還未臻爐火純青之境,煉字煉句的功夫也不及后期。不過這股青澀之氣,是一種生機勃勃的幼稚,就像十七八歲的小伙子,蘊含著茁壯的力量和成熟的希望。 四、第一個女邪派 在梁羽生筆下,邪派就等于反派。在金庸那里,不能一概而論。他寫過很多亦正亦邪的人物。
處女作《書劍恩仇錄》里女性形象不少,一類是女俠,如霍青桐、關明梅、駱冰,一類是女人,如李沅芷、周琦,香香公主則近于女神。沒有一個是邪里邪氣的。到《碧血劍》里,陡然起了變化。溫青青不只愛吃醋,且是強盜世家,殘忍好殺;何紅藥惡形惡狀,陰狠毒辣。但我說的“女邪派”不是指此二人,而是何鐵手。 從袁承志眼中看來,何鐵手“星眼流波,桃腮欲暈”,自是美人;說話嬌媚婉轉,柔聲緩氣,頗有女人味。但是她心狠手辣,果斷剛毅,武藝超凡,要強好勝,又有領導才能,這么看來,又是個女強人了。就是這個充滿矛盾的女人,使金庸品嘗到游走于正邪之間的獨特風味。從純技巧層面上看,也容易引發(fā)戲劇性沖突——尤其是配給她們樸實厚道的男朋友。 何鐵手身上有點王熙鳳的影子。與袁承志動手之前,她說:“袁相公,這叫做蝎尾鞭,刺上是有毒的,你要加意小心,好么?”語氣體貼,含義狠毒,似是反用鳳姐兒的“臉上帶笑,腳下使絆子”。仙都派圍住她要黃木道人,她明知黃木被押在教內,卻強辭奪理:“你們師父又不是三歲娃娃,迷了路走失了,卻來問我要人。你們把師父交給我照管了,是不是呢?好吧,大家武林一脈,我?guī)湍銈冋艺野?,免得他可憐見兒的,流落在外,沒人照顧。也不知是給人拐去了呢,還是給人賣到了番幫。”很有些“鳳辣子”的味道,堵得仙都派無言以對。何紅藥追憶和金蛇郎君的舊事,何鐵手打趣:“嘖嘖嘖,姑姑剛見了人家的面,就這樣關心。”活脫是個江湖版的王熙鳳。投入華山派后,力抗玉真子,更是智計百出,花樣千幻,忽憑武功,忽使毒物,叫人嘆為觀止。 這個角色在《碧血劍》中大放異彩,致使金庸欲罷不能,順著這一走勢又陸續(xù)創(chuàng)造了黃蓉、趙敏、丁珰等一系列精靈古怪、邪氣俏皮的“小妖女”——只是把年齡調低了幾歲。何鐵手大材小用,在《碧血劍》中只作配角出現(xiàn)。她的后繼者們卻更上層樓,升格為女一號或女二號,與男主角們展開了精彩紛呈的對手戲。 還有兩句題外話:何紅藥既令人憎畏,又使人同情,直接開啟了后來李莫愁、裘千尺、童姥、李秋水這一“情魔”系列。金蛇郎君夏雪宜與黃藥師、楊逍、謝煙客亦有顯而易見的承傳關系。于此可見,《碧血劍》里不少人物都有“開先河”的意義,是一部被低估了的杰作。 五、三個俏丫環(huán) 寫得最感人的是小昭。她對張無忌的感情既真且深,以紫衫龍王愛女之尊,為張無忌縫補漿洗,送茶送水,喜孜孜地做著“低三下四”的工作,絕無怨言。 她是奉母親之命來的。一開始的目標是乾坤大挪移。從處境上看,與奉師命盜取屠龍刀倚天劍的周芷若相似。但小昭本性善良,見“張公子”對她回護,也便真心相待,瞞而不欺,后來更為了情郎,割舍一己私情,遠赴波斯。 她和另一個丫環(huán)雙兒最大的不同,是她柔中帶剛,純中又透出精明細致。相比之下,雙兒一味的善解人意,死心塌地,性格缺少層次感。 小昭之“剛”可以達到對趙敏寸步不讓的地步。四女同舟時,她言詞鋒利,崢嶸偶露,好在越敏爽快豁達,一笑而罷。將要與張無忌遠別,她又殷殷叮囑:“殷姑娘隨我母親多年,對你一往情深,是你良配。”這臨別贈言很值得深思。小昭不喜趙敏,一來趙是蒙古人,有礙張無忌在抗元義軍中的形象,二來趙敏為人厲害,為張無忌背父叛兄的決心此刻還未顯現(xiàn)出來。然則小昭為什么不推薦周芷若?周的本性尚未暴露,表面上斯文清雅,名門高徒,幼年時又與張無忌有舊,按理是最好的人選。 金庸自有他的微言大義。光明頂上,小昭親眼見過周芷若劍傷張無忌。雖然是為勢所迫,但若換了小昭,對真心相愛的人絕對下不了這個狠手。讀者當會記得小昭當時由驚慌失措到鎮(zhèn)靜討藥的反應。金庸沒有正面去寫小昭的心理,想來該是對周芷若有戒備了吧?與周芷若同船逃難時,周設詞探問“九陰真經(jīng)”的奧秘,謝遜問她,她又語焉不詳。小昭在旁,盡收眼底。金庸仍是不著一字,但已不寫而寫。 如此下來,在小昭眼里,周早已是深沉莫測,當然不及殷離那么一目了然。為張無忌考慮,寧可舍周而選殷。 金庸安排小昭在三十回與眾人永遠分手,是一石數(shù)鳥的妙招。一是為張、趙的結合剪除枝節(jié);二是最終完成了小昭形象的塑造,使之立體圓滿;三是營造了悲劇美,讓萬千讀者為之慨嘆;四,也是不為人知的一點,是為周芷若在荒島上下毒藥、盜刀劍、逐趙敏、害殷離“清掃障礙”。小昭如留在張無忌身邊,以她的細密心思和對周芷若的疑懼提防,周芷若只怕很難得逞。所以小昭的走,就像《紅樓夢》時里尤三姐的死,是為了后文做準備的。果然周芷若得手了,王熙鳳也順順當當把尤二姐騙進了大觀園。也許要寫一部好作品,要做一個大小說家,就不得不訓練出一副“狠心”和“辣腸”。對筆下人物過于戀戀,只會誤事。 當然這不等于可以輕率。我看《俠客行》對丫環(huán)侍劍的處理,就很吃了一驚。 基本上,侍劍是個溫厚可人的女孩兒。她先誤會石破天是石中玉,責備當中有愛惜,隨和當中有自尊,很叫人生敬。知道石破天的真實身份后,更是全心全意為他打算,揭破丁珰要他做替死鬼的用心。 金庸接下來的描寫有草菅人命之嫌:“丁珰微微冷笑:‘小丫頭,你良心倒好!’侍劍驚呼一聲,轉身便逃,丁珰哪容她逃走?搶將上去,雙掌齊發(fā),擊中在她后心。侍劍哼也沒哼,登時斃命。”就這么死了。對情節(jié)沒有任何推動,丁珰也沒有為此承擔什么后果。金庸似乎急于展開下回,在“立場”上,又多多少少偏袒他鐘愛的“妖女”,侍劍遂成為整部《俠客行》里死得最無價值的一人。 與小昭、侍劍相比,雙兒算幸運了??登瑫r代,妻妾七人算不得驚世駭俗,她不會覺得委屈。何況按書中所述,韋小寶唯一有點真感情的也就是她。畢竟兩人出生入死,還去過俄羅斯(不知普京看《鹿鼎記》作何感想),非其余六女可比。 雙兒這個人,在生活中估計人見人愛,在小說里,用審美的眼光衡量,卻覺得力度不夠。她像一片紙似的輕飄單薄,缺乏強烈的外在沖擊,又沒有細膩的內心活動。不過這個毛病不是她一人獨有,韋小寶的七位夫人沒有一位在藝術上達到小昭的高度。這跟女角眾多,平均用力有關,也跟《鹿鼎記》的過度倚重男主角有關。 六、原罪與原型 《天龍八部》中有一個人令人發(fā)指的角色,就是丐幫副幫主馬大元的夫人康敏。 馬夫人初出場時一身孝服,冰清玉潔,責備喬峰時也是義正辭嚴。給人第一印象是她很偏執(zhí),很愛丈夫,同時能說會道。 第二次亮相是阿朱假扮白世鏡,去套問“帶頭大哥”是誰。馬夫人一副心灰意懶的神氣,似乎做人的樂趣已隨丈夫而去,剩下槁木死灰般的軀殼。 第三次,也是她最后一次出現(xiàn),是躺在段正淳懷里。她不但不矜持,還顯得很風騷;不但不冷漠,還柔媚入骨。一番表演之后,殺機畢露,原來她是設局來除掉段正淳的。 對喬峰,馬夫人不肯容情,對段正淳,她也不念舊情。先下藥使段不能動彈,又咬下他的肉來,然后才想“給你個痛快的吧”。從與段正淳的對答中,能看出她對大理皇后的尊位垂誕欲滴;就算不能如愿,也要通過白世鏡、全冠清控制天下第一大幫的實權。當喬峰親自質問她時,始知她集復仇狂、權利迷戀、自戀狂于一身。 馬夫人的性格究竟是胎里帶的“基因”問題,還是后天的“陶冶”?我注意到金庸仿佛傾向于前者,也即民間老人常說的“天生不是好東西”。或謂“馬夫人從前家境貧苦,成年后又受了段正淳用情不專的刺激,導致性格畸變,情有可原”。這些只是原因,卻不能作為理由。段正淳用情不專的對象還包括秦紅棉、甘寶寶、阮星竹等數(shù)人,這幾個女人卻未因此而變成另一個馬夫人。再者,天下有太多出身貧寒的男女,在逆境中心志健康的成長。馬夫人的父親,照書中所述,對她也是疼愛有加,并未給她的童年留下什么陰影。反是她本人,不顧父親雪夜追狼的危險,念念不忘她的花衣裳,又去剪碎別人的新衣。難怪喬峰說她“天性涼薄”;她自己也說她“從小”就是這樣。“天性”、“從小”大有深意,她的陰邪仿佛是先天的,也許這是金庸對“原罪”的東方化的闡釋? 馬夫人的原型我以為是潘金蓮。她是那種不算傾國傾城但是風情萬種的女人,情欲旺盛,又可以隨時拿身體作交易,換取既得利益,與潘金蓮實在頗有相似之處,何況白世鏡也曾叫馬夫人“小*河蟹*”。與潘金蓮有染的男人大多下場不好,和馬夫人有關的男子:喬峰、馬大元、白世鏡、全冠清、段正淳也沒有一位能夠善終。但二人的相像也就到此為止了。潘金蓮貪戀的是富貴和男色(西門慶之外還有陳經(jīng)濟),馬夫人貪的卻是權利和眾男子在裙下顛倒癡迷帶來的快感。比起潘金蓮來,馬夫人心思更深,“志向”更大,做事更有“系統(tǒng)”,精神狀態(tài)也更復雜詭奇。金庸生于蘭陵笑笑生后幾百年,得以中西結合,一面襲用傳統(tǒng)章回小說的白描、對話刻劃人物,一面移植西方的心理分析、人格分析來挖掘人物的深層意識。馬夫人的邪惡因而顯得理路清晰,真實可信,且隱隱有“丑到極處即是美”的猙獰的詩意。其人文內涵、文化內涵,遠比“*河蟹*”潘金蓮豐厚深刻,文學史上因此多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反面典型。 七、殊途同歸的兄妹情 如果評選金庸小說十大心碎場面,“程靈素之死”應可當選。 胡斐中了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種劇毒?!端幫跎衿氛f得明白:“劇毒入心,無藥可治。”這時候,瘦瘦小小的程靈素用細細的金針刺破胡斐血管,用力吮吸。四十多口之后,血液才由黑轉紅。她給他敷藥粉,喂藥丸,又為打發(fā)敵人作了周密安排,最終死在他的身邊,用她的命留住了他的命。 程靈素并不漂亮,卻冰雪聰明,知道胡斐愛的不是她,而是袁紫衣。她的心事,胡斐不是不懂,是不敢懂。直到程靈素去世,胡斐才認認真真地去想她。“我常向她說我自己的事,她總是關切的聽著。我多想聽她說說她自己的事,可是從今以后,那是再也聽不到了。”在無限懊悔中方才體會到程靈素的分量。 “程靈素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當時漫不在意,此刻追憶起來,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地顯現(xiàn)出來。”正合了李商隱的“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最惘然的還是那首山歌。胡斐程靈素初識不久,王鐵匠就回腸蕩氣地唱過。程靈素死后,歌聲又一次響起,只不過是響在胡斐的腦中:“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這歌兩次提起,一則以喜,一則以悲,見證了胡程感情的全過程。程靈素為愛獻身,固然催人淚下,胡斐對愛堅執(zhí),也不能說是錯了。他叫程靈素“二妹”,叫袁紫衣“袁姑娘”,一是親人,一是情人,其中分別,顯而易見。他對程靈素感激傷痛,恨不能代她身死,但總歸不是男女之情。 無獨有偶,楊過郭襄也是一對剪不斷理還亂的兄妹。楊過對小龍女歷十六年而不變。此前此后,郭芙、完顏萍、程英、陸無雙、公孫綠萼都對他傾心,卻不能動搖他的堅定。郭襄成為一個似是而非的例外。 她喜歡楊過,脫略形跡,既含英雄崇拜心理,又有依賴長兄的親切,又不乏一絲情愫。她可以一方面為楊過“忘了”她的生日黯然神傷,一方面又衷心祈禱楊過早日和“楊大嫂”重聚。她的愛,奇特到?jīng)]有獨占欲,沒有排他性,而不減其熱烈。這一份情懷,聰明絕頂?shù)臈钸^當然感應到了。可是他沒有拒絕,事實上,郭襄根本沒想“得到”,他壓根兒就無從拒絕。郭襄兼具父母之長,美麗天真,聰慧爽朗,心胸豁達,又有“小東邪”之稱,與“西狂”有氣質上的呼應。她的吸引力,竟使楊過不忍不認她這個“妹妹”,任由她叫他“大哥哥”??伤植蛔尮謇细?,要等小龍女回來后才“愛待多久便待多久”,好像怕自己把持不定似的。 楊過為了郭襄,搞出那么驚天動地的“生日慶典”;郭襄為了楊過,縱身跳入萬丈深崖。這種情感又暖昧又單純,似有若無,凄迷萬狀,博得佟碩之在《金庸梁羽生合論》中的贊賞(佟碩之是梁羽生的化名,意為“同說之”)。 楊過還是走了。他對小龍女的苦苦守候,不僅是癡情,還是對信念的堅守。中年以后,他究竟是愛小龍女,還是愛那個挑戰(zhàn)封建禮法的“斗士”的姿態(tài)?或者二者混而為一,連他自己也分不清了?但有一點他很清楚,他如果不走,就是否定了從前的自己,否定了十六年的等待,否定了他寧可犧牲性命也要維護的東西。小龍女成了他人生價值的具體體現(xiàn),生命座標上的落腳點。勝過郭襄的,或許不只是小龍女給他的溫暖以及他們之間的深情厚意,還包括小龍女所代表的“意義”吧?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啊啊而鳴。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淚中有惜別,有依戀。楊過“袍袖一拂”,再不回顧,走得那么干脆,是否也是為了避開郭襄的瑩瑩淚眼呢? 《神雕俠侶》在《明報》連載時,《飛狐外傳》也在《武俠與歷史》上連載。那是《明報》創(chuàng)業(yè)最艱苦的時候,金庸為求生計,不得不同時寫兩部小說。那么胡斐程靈素、楊過郭襄兩組“兄妹情”也就差不多是同時發(fā)生的,就不能簡單視為巧合。雖然寫胡程是濃墨重彩、鋪張揚厲,寫楊郭是含蓄蘊藉、不絕如縷,前一對是較明晰的單戀,后一對因男女雙方的克制和分寸感更趨微妙,但一生離,一死別,都是從此“天涯思君不可望”,可稱異中有同。為什么金庸在這一創(chuàng)作階段格外關注“兄妹”,為什么都給他們留下了惆悵的結局,又為什么他以后再也不做這方面的探討?對于普天下像我一樣的“金迷”,是一個有意味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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