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論“仁”與“智”蔣國保 《 光明日報 》( 2011年02月21日 15 版)
《光明日報》2010年11月15日《國學》版,刊登了何麗野先生《“仁”與“智”》一文。該文強調(diào):“‘仁’的外在表現(xiàn)并不是智,而是看起來有點愚”。由此可以推斷,在何先生看來,孔子以為“智”雖與“仁”有密切的關系,但“仁”的外在表現(xiàn)不是“智”而是“愚”。我認為這個看法有值得商榷之處。 孔子的學說可以“仁學”名之。“仁學”思想之核心在于以“五常”規(guī)范人的道德本質(zhì)。但“五常”在孔子看來非并列的關系,而是體用關系:“仁”為體,其余四常(義、禮、智、信)為用。“仁”是指由血緣親情推出來的關愛人的真情感??鬃诱J為人是道德的存在,則此真情感在孔子看來便是人之本體。人的道德本體是內(nèi)在的,所以孔子既強調(diào):“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又強調(diào):“為仁由己”(《論語·顏淵》)。這兩個強調(diào),各有側(cè)重:一個(前者)是說任何人只要愿意順著自己的道德本體行事,“仁”的實踐理性就得以顯現(xiàn),“仁”就由內(nèi)在的做人之本質(zhì)轉(zhuǎn)為外在的做人之意義與價值;一個(后者)是說“仁”的內(nèi)在意義向外在意義的轉(zhuǎn)化,其動力不是來源于外人的督促與幫助,完全取決于個體人自身之自覺的道德實踐,所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 相對于“仁”,“義者,宜也”,“義”是指人的行為合乎“仁”的規(guī)范;“禮者,節(jié)之準也”(《荀子·致士》),“禮者,所以正身也”(《荀子·修身》),“禮”是指以“仁”約束人的行為,使之不違背做人的準則。“義”與“禮”的不同,僅僅在于“義”內(nèi)“禮”外:“義”是人主動、積極地求自己的言行合乎“仁”,而“禮”則是人被動、消極地約束自己、使自己在言行上不至于背離“仁”的規(guī)范;“智者利仁”(《論語·里仁》),“智”是指人真正了解自己實踐“仁”的“利”之所在,即真正懂得人要實現(xiàn)其生存價值根本在于行為要合乎“仁”;“信者,誠也”(許慎《說文解字》第52頁,中華書局1979年出版),信是指人與人交際之時真誠待人。真誠待人在儒家看來也就是以“義”待人,所以孔子說“信近于義,言可復也”(《論語·學而》),強調(diào)講信用要符合義,只有符合義,其所謂信用才行得通,否則,徒有講信用的空名,其所言所語并不能真正得以實行。“五常”關系,既然如上所論,是體用關系,那么從道理上講(有“體”就有“用”,有“用”就有“體”,體用不二、體用相即),“仁”一旦發(fā)用,作為其體現(xiàn)者就只能是“義、禮、智、信”。既然如此,以為“仁”的表現(xiàn)是“愚”而不是“智”這一見解,就只能是因不了解“五常”之體用關系而造成的誤解,殊不知“愚”既與“仁”構(gòu)不成體用關系,它又怎么能夠作為“仁”的外在表現(xiàn)呢?! 就體用關系來把握“仁”與“智”的關系,那么只能得出這樣的見解:智者未必“仁”,但仁者一定“智”。雖然孔子沒有明確地說過“仁者必智”之類的話,但仔細分析《論語》中那些涉及“知”的話語,就不難發(fā)現(xiàn)孔子實際上確實認為“仁者一定有‘智’”?!墩撜Z》未見“智”字,而根據(jù)楊伯峻《論語詞典》中的統(tǒng)計,“知”字卻出現(xiàn)了116次。“知”在《論語》中不外乎三種含義:知識(名詞)、知道(動詞)、通“智”。其中作“知道”用者最多,有八十九次;作“知識”用者最少,只有二次;此外皆作為“智”之通假字用。此類用法,共出現(xiàn)二十五次,其中“仁者”、“知者”并提的說法只有這么三條:“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論語·里仁》);“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論語·雍也》);“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論語·子罕》)。從這三條說法來看,知者的長處在于“不惑”。但知者的“不惑”,主要不是指知識理性意義上的不迷惑,而是特指對于“仁”的不迷惑,即懂得“利仁”。“利仁”與“安仁”,雖境界高低不同,但這高低畢竟只能說明仁者、智者到達“仁”的狀態(tài)各不相同,并不意味著仁者未必有“智”、智者未必有“仁”,而恰恰意味著在以“仁”為理想的價值取向上“仁者”與“智者”是一致的,無本質(zhì)的差別。“仁者”與“智者”本質(zhì)上的一致性,就決定了仁者一定有“智”。否則,仁者又如何能做到“不憂”。儒家之“不憂”,作為一種樂觀的生活狀態(tài),主要不是取決于道德性的消解生活之困境與苦難,而主要取決于智慧地對待與處理生活之困境與苦難。所謂“詩意的生活”,應該就是“仁者”生活態(tài)度的真實寫照。這應該是一種高度智慧的生活態(tài)度。由這樣的生活態(tài)度我們亦不難體悟“仁者一定有‘智’”。 既然“仁者一定有‘智’”,那么硬說“仁”的外在表現(xiàn)是“愚”就只能是誤解。“愚”這個詞,在《論語》中,非但不是與“仁”構(gòu)成必要關系的詞,而且正如“唯上知與下愚不移”(《論語·陽貨》)一句所顯示的,它正是“智”的反意詞。“愚”既是“智”的反意詞,它又怎么能作為“仁”的表現(xiàn)?!而何先生之所以認為“愚”為“仁”的表現(xiàn),究其認識上的原因,是將《論語》中的仁者看作不善于說話、容易受騙的愚者??珊蜗壬靡哉f明“仁者”是“容易受騙的愚者”的話語,只是這樣二句:“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論語·雍也);“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論語·陽貨》)。但我認為,據(jù)這二句斷言仁者是“容易受騙的愚者”,是明顯的誤解。理由是:前一句非但不是講仁者是愚者,反倒是強調(diào)仁者是智者。該句是孔子用來回答宰我的“刁難”之問:有一個人掉下水井,如果“仁者”不去救的話,就是不“仁”;如果跳下井去救的話,就是不“智”。孔子正是針對這一“刁難”而明確地回答說:仁者即是智者,欺壓他可以辦到,但不能將他當傻子糊弄,這辦不到。后一句并不是在講仁者如何變?yōu)橛拚?,它只是在講一個一般的道理:一個人如果只喜好“仁”而不喜好以“學”通其理的話,就不能實現(xiàn)仁智一體,他也就為“愚”所蔽。在該句中,為“愚”所蔽,不是說“好仁不好學”者原先是個仁者而因為不好學而變成愚者,而是說任何人如不通過“學”以通“仁”之所以為“仁”的道理的話,他就不可能變成仁者,只能變成愚者。 (蘇州大學哲學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