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駢文的形成與鼎盛 / 于景祥

 文山書院 2011-04-09
◆駢文的形成與鼎盛 / 于景祥

【一】

駢文是從中國文化土壤上生長出來的一種特產(chǎn),它從濫觴到萌芽,再到真正形成,經(jīng)過了一個漫長的發(fā)展過程。

從中國文學自身的發(fā)展過程來說,先秦時期,文學還處于自在的、不自覺的狀態(tài)。同樣一篇作品,既是哲學,又是政治學、論理學,還是歷史學作品,同時又有一些文學特性。用散用駢,也順其自然,雖然不乏駢詞儷語,但卻不是作者自覺的、著意追求所致。所以劉勰說是“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文心·麗辭》)。黃侃在《〈文心雕龍〉札記》中說得更為明晰:“意授于思,言授于意,騰諸唇吻者為語,載諸篇簡者為文。言有雅俗之殊,斯文有文質之異;或出之以儷詞,或述之以散筆”,“方式不同,作用則一”,“初無造作,故一人之書,駢散兼有;一書之義,奇偶互見”,“全出自然”??v觀先秦之謠諺、經(jīng)典、諸子百家之作大略如此。上古謠諺“多循天籟之自然”〔(1)〕,《尚書》雖有偶儷之辭,但都是“率然對爾”。而《周易》、《詩經(jīng)》、《春秋左氏傳》盡管“奇偶適變”,但也“不勞經(jīng)營”(《文心·麗辭》)。其他諸子之文,或為記事,或為明理,或為游說,或為論辯,有什么樣的實際需要,就寫什么樣的文字,既不著意為駢,也不苦心作散,考慮的是功利和實用,并不作純藝術的追求。

但是,從文學史的縱向角度來考察,先秦文獻、典籍中這些“率然對爾”的駢詞儷句,雖在當時不是刻意追求的產(chǎn)物,出于自然,但對后世駢體文的形成與發(fā)展則產(chǎn)生了重要作用,可以說是后世駢文的濫觴。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指出:“辭章實備于戰(zhàn)國,承其流而代變其體制焉。”其中“諸子者,六藝之支流,文章之淵藪也”。而《六經(jīng)》中的儷詞偶語對后世駢體的影響也相當顯著,劉開在《與王子卿太守論駢文書》中對這一點論述得相當透徹:

夫駢散之分,非理有參差,實言有濃淡?;驗槔L繡之飾,或為布帛之溫。究其要歸,終無異致。推厥所自,俱出圣經(jīng)。夫經(jīng)語皆樸,惟《詩》、《易》獨華;《詩》之比物也雜,故辭婉而妍;《易》之造象也幽,故辭驚而創(chuàng),此駢語之采色于是乎出?!渡袝穱乐兀w勢本方;《周官》整齊,而文法多比;《載記》工累疊之語,《系辭》開屬對之門;《爾雅·釋天》以下,句皆珠連;《左氏》敘事之中,言多綺合,駢語之體制于是乎生。

可見,后世“駢語之體制”與“駢語之采色”等等都與六經(jīng)之文有淵源關系,如果稍加辨析,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后世駢文的不少對偶類型,都可以在先秦謠諺、經(jīng)典、諸子百家之中找到初祖。翻檢先秦文獻典籍,此類例子不勝枚舉。雖然這些對偶方法還顯得粗樸一些,但基本方式則是后世駢文家經(jīng)常師法的典范。在這方面楚辭更為突出一些,它對后世駢文家的啟迪是更為巨大、更為廣泛的。如屈原之文,運用多種對偶方法,語言更加精美、整齊,單對、復對、當句對、隔句對、雙聲對、疊韻對,自不必說,其中正對、反對與事對用得既多又好,如“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寧戚之謳歌兮,齊桓聞以該輔”(《離騷》),即是正對又是事對;“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離騷》),既是事對又是反對。不僅在對偶與用典方面,《楚辭》的文采和聲韻之美也非尋??杀?。如“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朝搴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離騷》),“驚采絕艷,難與并能”(劉勰語)。而“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漁父》),不僅詞采精美,而且聲韻和諧??傊?,無論是從對偶、詞采上,還是從聲韻和用典上,《楚辭》都可以說是后世駢文的先聲。故而孫松友在《四六叢話》中就說“屈子之詞,其殆詩之流,賦之祖,古文之極致,儷體之先聲乎?”劉師培在《文說·宗騷篇》中也特別指出這一點:“粵自風詩不作,文體屢遷,屈宋繼興,爰創(chuàng)騷體,擷六藝之精英,括九流之奧旨,信夫駢體之先聲,文章之極則矣。”

總之,先秦時期的古代謠諺、六經(jīng)麗辭、諸子百家駢語,尤其是《楚辭》之儷偶盡管多是“自然成對”,稍具詞采聲韻之規(guī)模,但卻是駢體文的源頭所在。正是在這個基礎之上,駢體文才不斷滋長,逐漸形成和發(fā)展起來的。

如果說先秦時期文獻典籍、諸子百家、民間謠諺中的駢辭儷語是出于自然,不是作者的有意追求,那么在秦漢時期,尤其是漢代文章中情況則不然,它主要是作者自覺追求的產(chǎn)物?!端膸烊珪偰?#183;四六法?!窏l下說:“自李斯《諫逐客書》始點綴華詞,自鄒陽《獄中上梁王書》始點綴故事,是駢體文之漸萌也”。李斯的文章雖然是行人之辭、縱橫家之言的延伸和發(fā)展,但已經(jīng)出現(xiàn)自覺追求對偶、用典和藻飾的傾向,顯示出作者對文章形式之美的初步探索,所以譚獻稱《諫逐客書》為“駢體初祖”??上卮鷩裉?,特別是秦始皇焚書坑儒等殘酷文化政策,限制了文學的發(fā)展,所以秦代文的自覺駢化只是露出一點端倪而已。到了漢代,情況則大不相同。首先,從文學發(fā)展的內(nèi)部因素來看,漢代文學已經(jīng)開始獨立自覺的發(fā)展過程,其表現(xiàn)一是出現(xiàn)了代表文學的“文章”的概念,把文章和學術分離,并且在圖書分類上把文學作品獨立出來。劉向《別錄》中就把圖書分為經(jīng)傳、諸子、詩賦、兵書、術數(shù)、方伎七類;劉歆《七略》對此進行修訂之后別為輯略、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六書略、術數(shù)略、方伎略。二是專業(yè)文人隊伍已經(jīng)出現(xiàn)。如姚思廉在其《梁書·文學傳》中指出:“昔司馬遷、班固書并為司馬相如傳,相如不預漢廷大事,蓋取其文章尤著也。固又為賈、鄒、枚、路傳,亦取其能文傳焉”。其實當時專業(yè)文人遠不止司馬相如、賈誼、鄒陽、枚乘、路溫舒等人。三是各種文學體裁在漢代長足發(fā)展或已經(jīng)成熟。詩、賦自不必說,其他如對問、七、連珠、論、說、詔、策、移、檄、章、表、書、啟等,都已充分發(fā)展,并為后世楷模。

其實,漢代文學自覺的最突出表現(xiàn)之一是文人創(chuàng)作中對形式美的追求,特別是對偶儷、辭采、聲韻的著意講求。當時大辭賦家揚雄在《法言·吾子》里說過:“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這雖是他的反思之辭,并對過重辭采有所貶斥,但卻表現(xiàn)了當時作家對華麗辭采的追求。司馬相如在回答友人盛覽如何作賦的提問時指出:“合纂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包括宇宙,總攬人物,斯乃得之于內(nèi),不可得而傳。”(《西京雜記》)這段話中所反映出的文學創(chuàng)作傾向,突出表現(xiàn)在對文學形式美尤其辭采、儷偶、聲韻的著意追求。在這種創(chuàng)作傾向的作用下,駢體在漢代胎息微萌,漸漸出現(xiàn)萌芽狀態(tài)。對漢人這種尚偶求麗的創(chuàng)作傾向,后人早有評斷。清人劉熙載在《藝概》中指出:“用辭賦之駢儷以為文者,起于宋玉《對楚王問》,此后則鄒陽、枚乘、相如是也。”劉開在《與王子卿太守論駢文書》中,不僅指出這種創(chuàng)作趨向,而且說明了它的成果:“枚乘抽其緒,鄒陽列其綺,相如騁其轡,子云助其波。氣則孤行,辭多比合;發(fā)古情于腴色,附壯采于清標,駢體肇基,已兆基礎。”
今人譚家健先生在敘述駢文發(fā)展狀況時有這樣一段論斷:

不過,統(tǒng)觀先秦兩漢文章,對偶均系自然形成,而非有意講求,側重內(nèi)容之對比,不尚字句之雕琢,風格質直渾厚。除個別外,大多數(shù)文章都是以散體為主,或駢散間雜,難以截然劃分的?!玻ǎ玻?br>
譚先生說先秦文章“對偶均系自然形成,而非有意講求”是對的,但說兩漢文章也是這樣卻與史實不符。劉勰在《文心雕龍·麗辭》中早就明確指出:“自揚、馬、張、蔡,崇盛麗辭,如宋畫吳冶,刻形鏤法,麗句與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韻俱發(fā)。”揚雄、司馬相如、張衡、蔡邕對駢偶已經(jīng)達到“崇盛”的地步,而且下了“刻形鏤法”那樣的功夫,他們文章中的對偶怎么能是“自然形成”,“而非有意講求”呢?如果我們考察一下漢代文人的作品,問題會更加清楚。

司馬相如是西漢代表作家,他既然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應該“合纂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所以創(chuàng)作中便突出表現(xiàn)出對辭采、聲偶的自覺追求,如《子虛賦》中“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將之雄戟;左烏號之雕弓,右夏服之勁箭”;“擊靈鼓,起烽燧;車按行,騎就隊”等駢辭儷句相當工整,純?yōu)榭桃庾非笏隆6旅孢@段文字更不是“自然形成”了:
撞千石之鐘,立萬石之虛。建翠華之旗,樹靈鼉之鼓;奏陶唐氏之樂,聽葛天氏之歌。千人唱,萬人和;山陵為之振動,川谷為之蕩波。……

這里不僅著意追求對偶,而且也比較注重辭采的精美和聲韻的和諧,在文章駢化方面邁出了很大的步子。不僅司馬相如文章是這樣,其他如西漢揚雄、枚乘、鄒陽,東漢之班固、張衡、趙壹、蔡邕等更是如此。近人駱鴻凱在《文選學》中這樣闡述駢體由秦至漢的演進狀況:
秦李斯《上秦始皇書》:設喻隸事之初祖,兩段相偶亦自此開。
漢鄒陽《獄中上書自明》:設喻隸事與李斯同風,而辭意更為復疊。
漢王子淵《圣主得賢臣頌》:兩段相偶,上繼李斯。偶句、排句、疊句,全段設喻,數(shù)句比喻,用成語,用古事,以上諸法,俱此開之。

雖然這里開列的作家作品有很大的局限性,但還是能夠說明秦漢文章在作家的有意追求下,所發(fā)生的向駢偶化演進的明顯狀況。其實,到了東漢時期,作家自覺追求駢儷的傾向已經(jīng)發(fā)展到各類文體之中,賦自不必再說,其他如論、說、奏議、史傳、雜文、碑銘,都是如此。至此,駢體由西漢的萌芽狀態(tài)而又更加擴大規(guī)模,幾近脫胎。孫梅在《四六叢話序》中說得明白:“西漢之初,追蹤三古,而終軍奇木白麟之對,倪寬奉觴上壽之辭,胎息微萌,儷形已具;迨乎東漢,更為整贍。”其中班固《北伐頌》、傅毅之《七激》、張衡之《七諫》等等駢化程度極高,而蔡邕的文章已基本上駢偶化。

劉勰評蔡邕碑文時說:“其敘事也該而要,其綴采也雅而澤;清詞轉而不窮,巧義出而卓立”如果從駢化的程度來說,碑文類駢體,在蔡邕之手已開始成熟。這便進一步說明:駢偶在漢代不僅是作家們的自覺追求,而且已經(jīng)達到相當成熟的境地,遠遠脫離了“自然形成”的狀態(tài)了。

到了建安時期,由于經(jīng)學的衰微和玄學的興盛,以及佛學的東漸,致使文學擺脫了儒家禮教的束縛,在更加廣闊的天地中自由發(fā)展,呈現(xiàn)出空前的獨立自覺狀態(tài):不僅創(chuàng)作主題開始由表現(xiàn)社會政治內(nèi)容發(fā)展到著重展示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創(chuàng)作思想也表現(xiàn)出由“言志”到“緣情綺靡,體物瀏亮”的嬗變先聲;文學理論批評也由強調社會教化作用到強調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的天賦才華價值,而且把文辭美化視為作家“才思”“才文”的外化表現(xiàn),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突出地重視和強調作品的藝術形式之美,顯示出遠遠超過兩漢時期的唯美主義傾向:在講求文學諸種形式技巧之美的同時,又特別追求對偶、辭采、聲韻,也時而注意使事用典。由此便導致駢體文的脫胎,形成一種獨立的文體。劉勰在《文心雕龍·麗辭》中指出:“魏晉群才,析句彌密,聯(lián)字合趣,剖毫析厘”,表現(xiàn)出當時駢體文的創(chuàng)作情況。而近人劉師培在其《論文札記》中更把駢體文從西漢的萌芽狀態(tài)發(fā)展到建安曹魏之時真正形成并漸趨成熟的過程闡述得相當清楚:

西漢之時……或出語雄奇,或行文平實,咸能抑揚頓挫,以期語意之簡明。東京以降,論辯諸作,往往以單行之語,運排偶之詞,而奇偶相生,致文體迥殊于西漢。建安之世,七子繼興,偶有撰著,悉以排偶易單行,即非有韻之文,亦用偶文之體,而華靡之作,遂開四六之先,而文體復殊異東漢,其遷變者一也。西漢之書,言詞簡直,故句法貴短,或以二字成一言,而形容事物,不爽錙銖。東漢之文,句法較長,即研煉之詞,亦以四字成一語。魏代之文,則合三語成一意,由簡趨繁,昭然不爽,其遷變者二也。西漢之時,雖屬韻文,而對偶之法未嚴。東漢之文,漸尚對偶。若魏代之體,則又聲色相矜,以藻繪相飾,靡曼纖冶,致失本真,其遷變者三也。……

既然曹魏之時“偶有撰著,悉以排偶易單行,即非有韻之文,亦用偶文之體”,已表明駢體文的真正形成。而到晉代之后,盡管司馬氏標榜“以孝治國”,順應著儒家道統(tǒng)的歷史慣性,但以世家大族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文學,仍順應著建安開啟的新思潮持續(xù)發(fā)展。陸機《文賦》高張“緣情”“體物”的口號,指出:為文“會意也尚巧,其遣詞也貴妍。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這種理論,在自然主義天才文藝美學觀念的支持鼓動下,成為時代的普遍傾向:在人物品題中,“才文”、“才藻”、“才辭”等等,已成為評騭文士最常用的語匯。如果說與建安時期有什么變化的話,那就是文學創(chuàng)作天才的顯現(xiàn),從偏重創(chuàng)作過程的,如曹植、楊修的“才思敏捷”,轉移到強調文本中,如潘岳、陸機的才辭華美上。這自然驅使駢體化更變本加厲,駢文變得更為精美工致,呈現(xiàn)出比較成熟的形態(tài)。其中曹植與陸機之駢文便很能體現(xiàn)駢文由形成到趨向于精美工麗的發(fā)展軌跡:

臣聞士之生世,入則事父,出則事君;事父尚于榮親,事君貴于興國。故慈父不能愛無益之子,仁君不能畜無用之臣。夫論德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量能而受爵者,畢命之臣也。故君無虛授,臣無虛受。虛授謂之謬舉,虛受謂之尸祿?!对姟分?#8220;素餐”所由作也。……故啟滅有扈而夏功昭,成克商奄而周德著。今陛下以圣明統(tǒng)民,將欲卒文武之功,繼成康之??;簡良授能,以方叔、召虎之臣,鎮(zhèn)衛(wèi)四境,為國爪牙者,可謂當矣。然而高鳥未掛于輕繳,淵魚未懸于鉤餌者,恐釣射之術或未盡也。
                       ——曹植《求自試表》

……且夫政由寧氏,忠臣所為慷慨;祭則寡人,人主所不久堪。是以君鞅鞅,不悅公旦之舉;高平師師,側目博陸之勢。而成王不遣嫌吝于懷,宣帝若負芒刺于背,非其然者歟!嗟呼!光于四表,德莫富焉;王曰叔父,意莫昵焉;登帝大位,功莫厚焉;守節(jié)沒齒,忠莫至焉。而傾側顛沛,僅而自全,則伊生抱明允以嬰戮,文子懷忠敬而齒劍,固其所也。
                       ——陸機《豪士賦序》

曹植之文,以儷語為主體,已經(jīng)是駢偶體制,不過對偶還不十分精工細密,散行氣息猶存一些,因而不乏清峻疏朗之態(tài),這是駢文形成的最初狀態(tài)。而陸機之文明顯比曹植整齊工致,使事用典方面也更加運用自如。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文章中,已經(jīng)有了四六對偶的句式,如上面所引的這段文字中的前幾句,都是四六句對四六句,其精工程度不僅前所未有,而且“下開四六之體”〔(3)〕。陸機之外,其他晉代作家如張華、左思、潘岳、郭璞等人的駢文也比建安曹魏作家之作更為精美工整,這一點,只要看一看他們的作品便可了解,此處不再贅述。

譚家健先生在《歷代駢文名篇注析》一書的序言中說:“到了西晉,駢文才正式成體,其代表人物就是陸機。”仔細考察,應該說這把駢文形成的實際時間說晚了,與事實有明顯的距離。不但上面所引的曹植文章已是合格的駢體文,曹魏時期其他人的文章有很多也已經(jīng)合乎駢文規(guī)格,如曹丕的《與鍾繇書》、《伐吳詔》,徐干的《中論·譴交》第十二、《文質論》,應yáng@①的《文質論》,劉楨的《答魏太子借廓落帶書》、《處士國文甫碑》,吳質的《答東阿王書》等等,都是駢偶體制。這無疑已有力地表明駢文在建安遭魏之時已經(jīng)形成,以獨立的面目出現(xiàn)于文壇之上,當然,此后它又經(jīng)過兩晉作家,尤其是陸機的努力開掘,更為典麗富贍,而到南北朝時期則登峰造極。

駢文在南北朝時期達到了鼎盛狀態(tài),這種鼎盛是有其特殊原因的。首先,駢文之盛,主要根于南朝,因為南北朝時期,北朝之五胡十六國,割據(jù)中原,烽煙不斷,較之南方戰(zhàn)亂尤為酷烈,幾無一寸凈土。相比之下,江左要安寧一些,由此一時名士競相渡江南遷,使江左成為文人薈萃之所。北方各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者與留居北方的以經(jīng)學傳家的世族士人,出于政治與心理的原因,自十六國始,便迭次推行以批判建安、魏、晉新人文思潮為對象的恢崇儒家禮教的文化清算,其復古的結果,便是截斷建安以來的文藝美學觀發(fā)展和文學演進的趨向,使北方經(jīng)學大盛而文學式微。東晉與南朝宋的統(tǒng)治恰相反。南朝文化、文藝觀念在王、謝等一大批玄學世家名士的推動下,繼續(xù)沿著建安開創(chuàng)的道路向前發(fā)展。而江南又有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文化風俗:山川秀麗,風光旖旎,氣候宜人,物產(chǎn)豐饒,使人留連忘返。其文化風習自然會影響文人創(chuàng)作。王葆心先生在《古文辭通義》中指出:“大河流域,土風zhuì@②重,大江流域,土風輕英;輕英秉江海之靈,其人深思而美潔。故南派善言情。”李延壽也早已在其《北史·文苑傳》中指出:“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詠歌。”優(yōu)美的自然環(huán)境和濃厚的文化氛圍,自然對文人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重要影響。同時,南朝幾代帝王多雅好詞章,才華橫溢,導揚風雅,獎掖文士。因而江左文學之盛,幾近漢武,不減曹魏。裴子野在《雕蟲論·序》中說:“宋明帝博好文章,才思朗捷。常讀書奏,號稱七行俱下。每有禎祥及行幸宴集,輒陳詩展義,且以命朝臣,其戎士武夫則請托不暇,困于課限,或買以應詔焉。于是天下向風,人自藻飾,雕蟲之藝,盛于時矣。”《南史·文學傳序》:“自中原沸騰,五馬南渡,綴文之士,無乏于時。降及梁朝,其流彌盛。蓋由時主儒雅,篤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煥乎俱集。于是武帝每所臨幸,輒命群臣賦詩,其文之善者賜以金帛。是以縉紳之士,咸知自勵。”在這樣的環(huán)境與氛圍之中,文學創(chuàng)作在江南進入絕對自由的境域,造成獨立自覺、為藝術而藝術的純文學的黃金時代。

首先,對文學本身特性及創(chuàng)作規(guī)律等方面認識更為清楚。一方面,南北朝之時,文學已別立為一科,從與其他學科混雜的狀態(tài)中分離出來。宋文帝時,便于儒學、玄學、史學三館之外,別立文學館,明帝又立總明觀,分儒、道、文、史、陰陽為五部。盡管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還有一定程度的混同與交叉,但這客觀上的疆域劃分也是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的。另一方面,文藝批評的興起是文的自覺的更主要的方面。其中最為突出的是劉勰所著的《文心雕龍》和鐘嶸的《詩品》。此外,南朝的許多文士對文學問題都有論述,散見于各個時代的典籍之中,雖不成體系,卻不乏真知灼見。總之,這都表明南朝文士對文學本身性質及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認識達到前無古人的地步,體現(xiàn)出文學在那個時代高度的自覺。

其次,文學創(chuàng)作上聲律之發(fā)明與運用。自建安的“才思”、“才文”到魏晉的“才藻”、“才辭”,作家個性的天賦才華展現(xiàn)在向作品文本內(nèi)部施展的發(fā)展,到了劉宋時已是“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文心·明詩》)了,天地愈見局促狹小。這不僅遭到劉勰、鐘嶸等一批理論家的批評,也使不甘屈居古人之后的作家感到困窘和危機。“若無新變,不能代雄”!于是“好為新變體”成為作家共同的追求嘗試。在此情勢下,聲律便為他們提供了新鮮而有效的手段。南北朝之前駢體已經(jīng)形成,偶儷之風已遍及天下,但聲律的講求雖有人注意,如司馬相如之“一宮一商”(《西京雜記》),陸機所謂“音聲迭代”(《文賦》),不過只是講究自然音調之和諧,而未作人為聲律的創(chuàng)制。魏之李登作《聲類》,晉之呂靜作《韻集》,已分清濁、判宮商;但尚未有四聲之名,更未施諸文學創(chuàng)作。宋齊以后,隨著佛教的盛行,佛經(jīng)轉讀勢所必需,因為讀經(jīng)不僅誦其字句,還要傳其音節(jié)。誦經(jīng)為轉讀,歌贊為梵音,漢字單奇而梵音重復,為適應轉讀歌贊,則要求參照梵語拼音,求得漢語之轉變,由此反切之法出現(xiàn),四聲之學產(chǎn)生。陳寅恪在其《四聲三問》一文中說得明白:“中國入聲較易分別,平上去三聲,乃摹擬當日轉讀佛經(jīng)之三聲而成。轉讀佛經(jīng)之三聲出于印度古時聲明論之三聲也,于是創(chuàng)為四聲之說,撰作聲譜,借轉讀佛經(jīng)之聲調,應用于中國之美化文,四聲乃盛行。永明七年二月二十日,竟陵王子良大集沙門于京邸,造經(jīng)唄新聲,為當時考文審音一大事,故四聲音之成立,適值永明之世,而周yóng@③、沈約為此新學說之代表人物也”。自從笠法獲41字母之說一出,周yóng@③著《四聲切韻》,沈約著《四聲譜》,王斌著《四聲論》,這樣平、上、去、入四聲之分正式形成并創(chuàng)為四聲八病之說,又應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實際,使中國詩文面目為之一新?!赌鲜?#183;陸厥傳》中說:

永明時,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tiǎo@④、瑯邪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周yóng@③,善識聲韻。為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有平頭、上尾、蜂腰、鶴膝。五字之中,音韻悉異;兩句之內(nèi),角徵不同,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
《宋書·謝靈運傳論》中也指出:

夫五色相宣,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

自從這種四聲八病之說應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之后,中國文學更進一步趨向于形式技巧之美的追求,最后達到為藝術而藝術的唯美主義的顛峰狀態(tài):古體詩演變?yōu)榻耋w詩,駢體文演變?yōu)樗牧?guī)范之文,即使是雜文、小品文也聲律化、駢偶化了。難怪劉師培在其《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中說永明聲律論“影響所及,迄于隋唐,文則悉成四六,詩則別為近體,不可謂非聲律論開其先也。”

【二】

鐘嶸在其《詩品》中指出:“元嘉中,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艷難蹤,固已含跨、郭,陵轢潘、左。故知陳思為建安之杰,公干、仲宣為輔;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此論雖主要就詩而言,而其實駢文也是如此。要而言之,劉宋一代是江左四六駢文鼎盛之期的第一步。大體說來,此期駢文體制變得整齊劃一,文采變得更為綺麗,句子更為雕琢,而最為突出的是對隸事用典的著力追求。鐘嶸在《詩品》中說“大明、泰始(宋孝武帝、明帝年號)中,文章殆同書抄。”《南齊書·文學傳論》也說“緝事比類,非對不發(fā);博物可嘉,職成拘制?;蛉韫耪Z,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為偶說。”因為,此時駢文雖有綺麗纖巧、整齊雕飾之特色,但最為突出的特色是典重故實,魏晉駢文的清俊之風也未完全喪失。有的運用得體,不傷文章之氣勢,但是有的則堆垛繁瑣,文氣滯澀不暢?!端膸烊珪偰俊氛f得比較確切:“宋之文,上承魏晉,清俊之體猶存;下啟齊梁,纂組之風漸盛。于八代之內(nèi),居文質升降之關,雖涉雕華,未全綺靡。”如謝靈運以堂堂東晉貴族而入仕劉宋新朝,卻位不居顯要,心懷憂憤,乃縱情云水之間,棲心于名祿之外。其文多游觀覽勝、感時傷己之作。又流連法業(yè),奉佛辨宗,所以他刻劃山水、追摹風云獨具會心,時常別出心裁,大有出人意表之處。其作品如《嶺表賦》,如詩如畫,極為精致地刻劃出奇秀山水的狀貌,開辟了一個引人入勝的新奇境界。其他如顏延之,鋪錦列繡,詞采綺麗;多用典故,旁征博引。論其行文則以四六句式為主體,整齊有致;論其詞則濃郁艷麗,爛若披錦。又使事用典,工麗采帖。孫月峰評《三月三日曲水詩序》說:“全以屬對為體,已純是四六文字。第句對多,聯(lián)對少,或間有單收耳。”駱鴻凱說:“顏延之《三月三日曲水詩序》用字避陳翻新,開駢文雕繪之習,李申耆謂織詞之縟始于延之,即以此篇為例。”〔(4)〕應該說這兩個人的評價都是切合實際的。再如鮑照也是追新競奇的,如《登大雷岸與妹書》濃墨重彩,著力描繪廬山峰頂云蒸霞蔚、神奇瑰麗之景,筆力雄健精工。許@⑤評說:“煙云變滅,盡態(tài)極妍。即使李思訓數(shù)月之功,亦恐畫所難到。”又說:“句句錘煉無渣滓,真是精絕。”這實在不是過譽之詞,比較恰切地道出了其文的特色,也道出了劉宋時期駢文的總體特色。

到了齊梁,駢文通體完備?!端鍟?#183;文學傳序》中指出:“自漢魏以來,迄乎晉宋,其體屢變,前哲論之詳矣。暨永明天監(jiān)之際、太和天保之間,洛陽江左,文雅尤盛。于時作者,濟陽江淹,吳郡沈約,樂安任fǎng@⑥,濟陰溫子升,河間邢子才,鉅鹿魏伯起等,并學窮書圃,思極人文,縟彩郁于云霞,逸響振于金石。英華秀發(fā),波瀾浩蕩,筆力有余,詞無竭源,方諸張、蔡、曹、王,亦各一時之選也。”那么,與以前相較,齊梁駢文有哪些突出特征呢?《南齊書·文學傳論》中寫到:

今之文章,作者雖眾,總而為論,略有三體:一則啟心閑繹,托辭華曠,雖存巧綺,終致迂回。宜登公宴,本非準的,而疏慢闡緩,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體之源出靈運而成也。次則緝事比類,非對不發(fā);博物可嘉,職成拘制?;蛉韫耪Z,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為偶說。唯睹事例,頓失精采。此則傅咸五經(jīng),應璩指事,雖不全似,可以類從。次則發(fā)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艷,傾炫心魄,亦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wèi),斯鮑照之遺烈也。

其實,除這三點之外,此時駢文的四六句式已基本定型。但齊梁文最突出的一點還是聲律說之興起與用于駢體的實際創(chuàng)作之中,使駢體文的藻飾、用典、對偶之外,又加上對聲韻美的追求?!赌鲜?#183;庾肩吾傳》中說得清楚:“齊永明中,王融、謝tiǎo@④、沈約文章,始用四聲,以為新變。至是轉拘聲韻,彌為麗靡。”至此,中國之駢體文已經(jīng)發(fā)展到極致,它的藝術形式之美充分表現(xiàn)出來了。值得提出的如謝tiǎo@④《拜中軍記室辭隨王箋》,“情思宛妙,絕去粉飾肥艷之習,便覺濃古有余味”(許@⑤《六朝六xié@⑦》)。齊梁以來,文尚浮華柔靡,而謝tiǎo@④以聲色風骨獨標風韻,實在難能可貴。謝tiǎo@④而外,江淹駢文已經(jīng)把辭采、對偶、用典、聲韻這四種駢體的主要藝術手段完美融合在一起了,如《別賦》一文的結尾:“是以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雖淵云之墨妙,嚴樂之筆精;金閨之諸彥,蘭臺之群英;賦有凌云之稱,辯有雕龍之聲;誰能摹暫離之狀,寫永訣之情者乎?”文辭華美,卻不無清新秀雅之態(tài);對偶工麗,又不乏句法的錯綜變化;音韻鏗鏘流宕,確有玉潤珠圓之美。尤其不易的是:齊梁駢文多傷于綺靡和典重,而此文則在用典與藻飾之中參以詩意般的白描,高雅典麗的文辭之中參以通俗明白的尋常語,既富陽春白雪般的高致,又有下里巴人的通俗,純?yōu)檠潘坠操p之文。何義門評曰:“賦家至齊梁,變態(tài)已盡;至文通已幾幾乎唐人之律賦矣,特其秀色非后人之所及也。”沈約不僅在駢文創(chuàng)作中注重講究辭采、對偶、用典,而且是文章聲病說的發(fā)明者之一,并且是把漢語音韻學應用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開山祖師之一。因此,他的駢文是辭采、聲律、對偶、用典齊備之作,當然也因此受累,突出表現(xiàn)在文風中的宮體氣味。如其《麗人賦》,調動各種藝術手段,用輕倩秀美的筆致對美女的身姿、儀容、情態(tài)諸方面進行極為細膩的描繪,把她那媚麗嬌怯、柔聲曼調、顧盼含情的種種情態(tài)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從題材和形式風格上不難看出,這是齊梁宮體在駢文中的反映,而從駢體文的發(fā)展來看,它標志著駢文的完全成熟。此文句式已完全雙行,并且通篇以四六句式為對,整齊劃一,工穩(wěn)妥貼,表明四六駢體的定型;同時文章在遣詞造句上既注重藻飾,又注重聲韻的配合;雕鏤辭藻,敷衍色彩;協(xié)調聲韻,偶儷其詞,把駢體諸種形式技巧之美集中統(tǒng)一地展示出來了。許@⑤說:“曼聲柔調,顧盼有情,自是六朝之俊。”(《六朝文xié@⑦》)實在說到點子上了。一言以蔽之,沈約的駢文標志著駢體文進入了顛峰狀態(tài),同時也透露出宮體的氣息。

梁陳之際,駢體雖然因為不少作者過重形式技巧之美,出現(xiàn)華而不實的唯美主義偏向,甚至染上濃重的宮體風習,如梁簡文帝蕭綱與江總等人駢文就是如此,但南朝徐陵和北朝庾信的駢文卻在此時達到此種文體的極高境界。駢文至徐庾,眾美齊備,登峰造極,可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紀昀稱之為“集六朝之大成,導四杰之先路;自古至今,屹然四六宗匠。”(《四庫全書·庾開府集箋注提要》)許@⑤說“駢語至徐庾,五色相宣,入音迭奏,可謂六朝之渤xiè@⑧,唐代之津梁”(《六朝文xié@⑦》)。他們在駢文創(chuàng)作中把隸事、聲律、藻飾、偶對等形式技巧完全巧妙地結合起來,完成了形式美所要求的各種人為的功夫,達到了向這個方向追求的最可能的高度,成為駢體文上難以企及的千古宗師,為這種側重表現(xiàn)形式美的文體提供了最好的典型和范例。

徐陵、庾信雖然同為駢體文的宗師,創(chuàng)造了駢體藝術形式美的典范,但兩人在創(chuàng)作上也各有所長,風致有別。概而言之:庾信以言情為長,徐陵以說理見勝;庾作骨氣端翔、聲情頓挫;徐文鋪列錦繡,麗采秀發(fā)。今觀徐陵應用之文,首先以箋、啟、書、札之類較為突出,常常在說理詳盡透辟的同時,鋪以妍美之色與和諧之聲韻,回環(huán)婉轉,曲暢洞達,使人覺得玉潤珠圓,朗朗上口,幾乎不知其為駢儷之體。他在北齊寫的《與楊仆射書》洋洋2500言,不僅是南朝駢體文中最長的文章,也是中國整個駢文史中罕見的長篇。而其曲暢流利、音情和婉、詞切理周更不待言。不過,徐陵駢文最突出的特色是形式的精美化,在這方面只有庾信可與之相比,一看他的作品,便覺得五色相宣,八音迭奏,美不勝收,藻采、聲韻、偶對、用典,駢文中所有人為的功夫與形式技巧都被充分地運用了,而且相當成熟。從形式美的角度上說,幾于無以復加。許@⑤在其《六朝文xié@⑦》一書中稱其文:“尤為聲偶兼到之作,煉格煉詞,綺綰繡錯,幾乎赤城千里霞矣。”王文濡也指出:“《玉臺》開詩集之始,陳文居六朝之殿。其時徐庾之風大行,聲病之律彌盛。風云月露,填塞行間;香草美人,空言寄意;妖艷浮靡,至茲而極。然《玉臺》一集,可補《昭明文選》之窮,孝穆此序,亦為精心結撰之作。雖藻彩紛披,輝煌奪目,而華不離實,腴不傷雅,麗詞風動,妙語珠圓。乾坤清氣,欲沁于心脾;脂墨余香,常存于齒頰。斯亦駢文之雄軍,艷體之杰構也。”平心而論,徐陵的駢文,尤其像本文這樣的駢體,思想內(nèi)容本來很簡單,可取之處不多,甚至有不健康成分,但其形式技巧之美則是極為突出的,而這在文學發(fā)展史上是有積極貢獻的。孫松友在其《四六叢話序》中指出:“《玉臺新詠》,其徐集之壓卷乎!美意泉流,佳言玉屑;其爛熳也若蛟蜃之噓云,其新鮮也如蘭苕之集翠。洵足仰苞前哲,俯范來茲矣。”這一評價就是就其形式技巧的華麗與圓熟說的。魏晉南北朝時期,文學自覺思潮愈演愈烈,而徐陵駢文對形式技巧之美的著意追求,就是當時文學自覺的突出表現(xiàn),無論在當時或以后、直至今天,都有一定的進步意義。

一般談論六朝文學,尤其是駢體,人們往往徐庾并稱,又謂之“徐庾體”?!吨軙?#183;庾信傳》說:“時肩吾為梁太子中庶子,掌管記。東海徐@⑨為右衛(wèi)率,@⑨子陵及信并為抄撰學士。父子在東宮,出入禁闥,恩禮莫與比隆。既有盛才,文并綺艷,故世號徐庾體焉。”清倪fán@⑩在《庾子山集·本傳》中說“按徐庾并稱,蓋子山江南少作宮體之文也。”二人是南北朝兩座駢體高峰,又曾同在梁朝為宮中侍從之臣,并皆有宮體風概,并稱有一定道理。但并稱并不是相等,二者的成就和貢獻也是有區(qū)別的。一般說來,徐庾相比,庾信的成就和地位更高。《四庫提要》在吳兆宜《庾開府集箋注》下說:“至信北遷以后,閱歷既久,學問彌深,所作皆華實相扶,情文兼至。抽黃對白之中,灝氣舒卷,變化自如,則非徐陵之所能及矣。”沈德潛在《古詩源》中也說:“北朝詞人,時流清響。庾子山才華富有,悲感之篇常見。風骨所長,不專在造句也。徐庾并名,恐孝穆華詞瞠乎其后。”杜甫說:“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詠懷古跡五首》)。徐陵雖也出使過北朝,又被扣留過,但不僅時間較庾信短得多,而且對其創(chuàng)作影響不大,其文風的變化較庾信要小得多,基本仍為南朝之舊,宮體氣息較庾信亦更為濃重。庾信的優(yōu)勢一是生活積累的豐富程度超過徐陵,二是又自覺地合南北文學之長(如在北朝不僅細讀溫子升的《韓陵山寺碑》,而且全文抄錄下來),有了這兩個優(yōu)勢,他超過徐陵便是十分自然的了。

客觀地講,駢體的規(guī)范、格式本來是限制作者的聯(lián)想活動、束縛其手腳的,依照它,可以增加形式美,卻易于文過其質,有浮華之氣;撇開它,可以更完整地表達思想內(nèi)容,但又易于理過其詞,質勝于文。帶著鐐銬而要跳出優(yōu)美的舞蹈,在束縛之中擺脫束縛,寄新意于法度之中而又游刃有余,使束縛重重、戒律森嚴的駢體同自由的散體文具有同樣的表現(xiàn)力而又不以損害駢體形式技巧之美為代價,這是駢體的極致,也是最為艱難的創(chuàng)作,而庾信的意義就在于此,其成就也就在于此。他把駢體文的形式美發(fā)揮得登峰造極,又把自己所要表達、不吐不快的“鄉(xiāng)關之思”表達得淋漓盡致。因此,他在用駢體的形式表現(xiàn)豐富的內(nèi)容的創(chuàng)作嘗試中,既超越了限制又不損壞這些規(guī)矩,領異標新于法度之中。其對偶如“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小園賦》),“十里五里,長亭短亭;饑隨蟄燕,暗逐流螢;秦中水黑,關上泥青”(《哀江南賦》);其用典如“逢赴洛之陸機,見離家之王粲;莫不聞隴水而掩泣;向關山而長嘆”(《哀江南賦》);“張敞畫眉之暇,直走章臺;王濟飲酒之歡,長驅金埒”(《謝滕王赍馬啟》)等等,讀之不覺其為駢偶,自然而然,如行云流水般暢快。難怪許@⑤說“有語必新,無字不雋;吾于開府當鑄金事之矣”(《六朝文xié@⑦》)。至于駢散相間,單復互用,自由靈動,則如倪fán@⑩所說:“子山之文,雖是駢體,間多散行。譬如鍾王楷法,雖非八體六文,而意態(tài)之間,便已橫生古趣”(《庾開府集題辭》)。

南北朝時期駢文的鼎盛,主要盛在南朝,作家輩出,俊才云蒸,而北朝因為戰(zhàn)亂和社會動蕩,文學創(chuàng)作,特別是駢文創(chuàng)作不能和南朝同日而語,只有高允、崔光、溫子升、邢邵、魏收幾個人比較可觀。不過同南朝駢文家相比,不算上乘。在庚信入北之后,北朝駢文成就顯赫,這是因為有了庾信的緣故,現(xiàn)在敘述了庚信駢文之后,其他不必再贅及。

【三】

以上我們著重從縱的方向上分析了駢體文在南北朝(主要是南朝)不斷精美化的過程和鼎盛狀態(tài)。如果再從橫的方面,即從文章體制方面看,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時期的文章已經(jīng)普遍駢體化。胡適有言:“六朝的文學,可說是一切文體都受了辭賦的籠罩,都駢儷化了。議論文也成了辭賦體,記敘文(除了少數(shù)史家)也用了駢儷文,抒情詩也用駢偶,記事與議論的詩也用駢偶,甚至于描寫風景也用駢偶。故這個時代,可說是一切韻文與散文的駢偶化的時代。”〔(3)〕(《白話文學史》)根據(jù)李兆洛《駢體文鈔》所收文章看來,當時通行的實用與非應用的幾十種文體都已駢體化。賦在南北朝本是駢體化最為明顯的文體之一,已成為駢賦,應該歸入駢體文的行列。但不僅古代學者如王志堅不把六朝駢賦劃歸駢文,今人也還有的把它排斥在駢文之外。今人譚家健先生在《歷代駢文名篇注析》中就指出:

古代選家有的把辭賦放在駢文之內(nèi),如李兆洛《駢體文鈔》;也有的不包括,如王志堅《四六法海》。我認為,辭賦與駢文雖有交叉關系(如六朝駢賦),但它畢竟是一種獨立文體,其產(chǎn)生比駢文早,形式變化比駢文多,其發(fā)展大體與駢文平行,應當自成體派。

仔細分析,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種說法并不科學。魏晉六朝駢賦產(chǎn)生之前的古賦當然不能劃入駢體,但古賦一旦變?yōu)轳壻x,就與駢體文有了很大程度的共性,總的體現(xiàn)上已基本一致,合乎駢體文的基本范式,所以把它歸入駢體也是合理的。譚先生既然承認辭賦與駢文有“交叉關系”,而且承認這交叉部分就是駢賦,那么,按照正常邏輯,這交叉部分當然為雙方所共同擁有,也就是說,駢賦既是辭賦的一部分,也是駢文的一部分。因而說它是賦合情合理,說它是駢文,也在情理之中。同時,因為辭賦“畢竟是一種獨立文體,其產(chǎn)生比駢文早”,便“應自成體派”,因而駢賦便不可劃入駢文,這樣說也不合適。六朝時期很多文體雖然已經(jīng)駢化,但都有其相對獨立性,而且產(chǎn)生也比駢文早得多,如碑志、書、詔、策、表、議、檄、論、序、頌、贊、銘、誄等等文體都有自身的獨立性,產(chǎn)生都比駢文早,如果也因此把它們排除在駢體之外,那駢文的載體是什么?還有哪一類文章可算為駢體呢?宋人王zhì@①①《四六話》、清人孫梅《四六叢話》都把賦劃入駢文范圍之內(nèi),明人徐師曾在《文體明辨序》中早就說過:“三國、兩晉以及六朝,(賦)再變而為俳(駢體別稱)。”清人林聯(lián)桂在《見星廬賦話》中對古賦作了這樣的界定:

古賦之體有三:一曰文賦,以其名櫛字比,藻飾音諧,而疏古之氣,一往而深,有近于文故也。……一曰騷體賦,夫子刪《詩》,楚獨無風,后數(shù)百年,屈子乃作《離騷》。騷者,詩之變,賦之祖也。……一曰駢體賦,駢四儷六之謂也。此格自屈、宋、相如略開其端,后遂有全用比偶者。

林聯(lián)桂的劃分很清楚,直稱駢體賦是“駢四儷六之謂也”,可見他在把駢賦劃入賦體的同時,也承認它是駢體。清人梅曾亮在《管異之文集書后》中說:“曾亮少好駢體文,異之曰:‘人有表示者,面也;今以玉冠之,雖美,失其面矣;此駢體之失也。’余曰:‘誠有是,然《哀江南賦》、《報楊遵彥書》其意顧不快也,而賤之也?”他把庾信《哀江南賦》視為駢文,據(jù)此可知他也把駢賦歸入駢文。在這方面,王瑤先生在《中古文學史論》中剖析得最為清楚:

在文體的詳細辨析上,駢賦多注重在雕纂,和碑版、書、記并不完全相同;但在屬文的熔裁章句,注重形式美的條件,卻完全是一樣的,所以庾子山各賦,就成為歷代的駢文的典型了。

應該說這樣的論斷才是科學的,合乎實際的。姜書閣先生也持這樣的觀點。他說:“從文體形式上看,東漢抒情小賦自始就向駢儷道路上發(fā)展,到東漢末年,已完全變?yōu)轳夡w文章。至魏、晉遂進入駢賦時期”,“到六朝之末的大文學家庾信,他的駢賦就或混同于駢文”,“如《庾子山集》所收之《三月三日華林園馬射賦》的序和賦都是駢體〔(5)〕。”這在對駢賦的認識上更進了一步。

以上我們對駢文的形成過程與鼎盛狀態(tài)既作了縱向的敘述,又作了橫向的分析,概而言之,駢文的形成與鼎盛固然有許多外部因素在起作用,但最重要的是文學在發(fā)展中逐漸走向獨立自覺這一內(nèi)部原動力。盡管文學的這一獨立自覺在六朝時期既造成駢文鼎盛的局面,又產(chǎn)生不少弊端,但在中國文學形式美的創(chuàng)造上則為后世文學留下了豐厚的遺產(chǎn),對唐代文學的繁榮以及以后各代文學的發(fā)展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注釋:

(1)劉師培《論文札記》。
(2)《歷代駢文名篇注析》3頁。
(3)(4)駱鴻凱《文選學》。
(5)見《駢文史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230頁。
字庫未存字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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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⑨原字扌加離
 ?。愧庠滞跫臃?br> ?。愧佗僭诸募又?br>                                     (本文發(fā)表于《文學評論》199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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