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情
故鄉(xiāng)既然稱之為“鄉(xiāng)”,就應該有鄉(xiāng)情鄉(xiāng)味:田間小路,河水潺潺;蟲驚蛙跳,捉鳥聽蟬;老屋小院,裊裊炊煙;東山夕照,柳月彎彎……
可是,天津衛(wèi)不是“鄉(xiāng)”,這個大城市的馬路、磚房、車輛、人流,模糊了我對故鄉(xiāng)的概念。中學時,魯迅的一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更讓自以為沒有故鄉(xiāng)的我,由妒生恨,生在城市的人,就活該沒有童趣的真故鄉(xiāng)的情嗎?
瞧,這就叫少不更事!
我的故鄉(xiāng)盡管沒有魯鎮(zhèn)風土鄉(xiāng)俗的南味,沒有野草菜畦的碧綠,沒有蟋蟀叫天子的喧囂,更沒有化做美女的赤練蛇的恐怖,但它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是不諳世事時就已結下終生情緣的地方,那么,它就是我的故鄉(xiāng)。等我弄明白這些,早已晚了八春。
不久,懵懂無知的我,被邊疆用了十年的風雪,進行了再教育,終于把我教育成熟,知道了我也有故鄉(xiāng),完全不必去妒忌魯迅。
其實,沒用十年。到北大荒的第一個夜晚,就猛然大徹大悟了。當漫漫黑夜吞沒了遠山近水時,女生帳篷里開始傳出了嚶嚶啜泣,很快就匯成集體嚎啕。男生稱之為“思鄉(xiāng)曲”,盡管不會唱,卻也算得上她們的知音。
就在突然之間,我們知道了淪落天涯、舉目無親、山高水遠、它鄉(xiāng)異客這類詞匯的真正含義。 從來不知愁滋味的少男少女們,懵了,傻了。最初的日子里,最不愿承認的,是和故鄉(xiāng)的永別,那會令人痛徹心扉;最不敢沉湎的,是對親人的思念,那會令人柔腸寸斷。能做的,是在大田里直腰抹汗時,趁機南望幾眼,是在臨睡前打開半導體,渴盼傳來家鄉(xiāng)的新聞消息。
在北大荒的三千六百個日日夜夜里,哭也好笑也好,常常魂系“上邊”的和平路、勸業(yè)場、解放橋;睡也好醒也好,夢幻里總是潛回海河右畔的河東禮堂、大王莊、老地道;逆也好順也好,難忘七經(jīng)路上的菜市,惠芳春、孟記包子鋪。 無盡地想啊,思啊,念啊,從此天涯路,淚灑故鄉(xiāng)情。為此每每不能自已。
那時的思鄉(xiāng),是隱藏在靈魂深處的,應該被“刺刀見紅”的、因而不敢見諸陽光的很不健康情愫,有點像暗戀。
暗戀,其實是世界上最美好、最純真的情感。不問其他,只是默默地欣賞和祝愿你的意中戀人,偷偷地想象著戀人給予你的關切和勉勵,那份珍藏在心的情絲,能把人幸福得神魂顛倒。暗戀,也是世界上最無奈 最復雜的情感。有幽怨有深愛、不敢傾吐又時時牽掛,這份割舍不下的綿綿情結,給人以刻骨銘心的苦與痛,叫你透不過氣來。
魯迅才用不著暗戀故鄉(xiāng)呢!他完全可以公開他對《故鄉(xiāng)》的情。盡管他對故鄉(xiāng)只有模糊、悲涼和失望的混雜感情,但還存有一絲希望。
我對故鄉(xiāng)同樣存有希望,當然不是魯迅那種家鄉(xiāng)變革進步的希望。我不過希望有朝一日能重歸故里,合家團聚,安度一生。多么渺小!明知這是對抗“一輩子扎根邊疆干革命”的私心雜念,但這“拔根思想”硬是在我心中扎下了根,既給了我以負罪感,又給了我在期待中度過每一天的力量。
魯迅離開故鄉(xiāng)時,聽著船下的河水潺潺,忽然想到:希望,本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如同地上的路:地上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魯迅的確偉大。
終于有一天,,上萬數(shù)十萬幾百萬兩千萬人轟地一聲,氣勢恢宏并絕無反顧地走出了一條原本沒有,或說是嚴禁通行的路——大返城。 原來不光是我,都在飽受著思鄉(xiāng)的煎熬,都懷有同樣的不可告人的“希望”,別管是高崇輝還是誰。
回到故鄉(xiāng)了,重游兒時舊地,尋訪少年同學,盡享家人親情。激動過后,回顧十年,宛若大夢一場。不由暗想:如果這十年沒在做夢,現(xiàn)在的我,該是什么樣呢?
肯定不會是中年閏土。——我自信。
既然故鄉(xiāng)容納了我,我就不再離開它了。不是我故土難離沒出息,是我品夠了被迫的滋味,明白了十年的價值,確定了今后人生軌跡的曲率半徑。
如果不想再去鄉(xiāng)戀,就是多給一點生存的空間,不再被迫的背井離鄉(xiāng),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