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士人與琴
在中國古代士人生活中,琴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在眾樂器中,士人最推崇的是琴。崔遵度說:「先儒謂八音以絲為君,絲以琴為君?!怪扉L文說:「天地之和,莫先于樂;究樂之趣,莫過于琴?!埂副姌罚僦兼?。」以君和臣妾的關(guān)系來比喻琴和眾樂的關(guān)系,可見琴在士人心目中的地位。 正因?yàn)槿绱?,「琴棋書畫」四大文人藝術(shù)修養(yǎng)中,琴居首位。文人書齋之陳設(shè),琴亦為必備之物,「若無古琴,新琴亦須壁懸一床??v不善操,亦當(dāng)有琴」。至于清風(fēng)明月、夜雨蓬窗、山水坐臥、清流泛舟,琴更是文人須臾不可離的伴侶。陶淵明的詩,便有多篇寫到琴:「少學(xué)琴書,偶愛閑靜」(《與子儼等疏》);「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和郭主簿》);「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清琴橫床,濁酒半壺」(《時運(yùn)》);「樂琴書以銷憂」(《歸去來兮辭》);「欣以素牘,和以七弦」(《自祭文》)。 士人對琴如此熱愛,是因?yàn)榍匐m無急管繁弦的磅礴,亦無多聲部復(fù)迭的雄渾,但卻具有深遠(yuǎn)綿長的藝術(shù)魅力。白居易說:「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古聲淡無味,不稱今人情」。又說:「我琴不悅耳,能作淡泊音」。在琴的淡泊音與太古聲中,中國士人物我兩忘,天人合一,而這一切,正是他們文化生命中至高無上的追求。 1.境界 中國古代文人對琴的熱愛,并非志在以高明琴技炫耀于眾,而是追求一種精神的境界。這個境界可以概括為「和、清、幽、澹、古」。 「和」是中國古典美學(xué)的核心范疇。文人鳴琴,無不以物我融洽的大和諧為上乘境界。范仲淹問琴理于崔遵度,崔遵度曰:「清麗而靜,和潤而遠(yuǎn)」。高遵論彈琴風(fēng)度,也推揚(yáng)「運(yùn)動閑和,氣度溫潤」。有了這樣一種審美心態(tài),文人士大夫指下的琴音,徐徐焉,洋洋焉,「其音溫和而居中」,聽來如鳥語花香、春風(fēng)拂面,一派生機(jī),一派和潤。「和」還包蘊(yùn)著對整體性和諧的強(qiáng)調(diào)?!赶遗c指合」、「指與音和」、「音與意和」,琴者與琴「渾合無跡」。琴中之趣自生。 「清者,音之主宰。」「清」是一種經(jīng)過藝術(shù)陶冶的澄凈精純的境界?!傅仄t清,心靜則清,氣肅則清,琴實(shí)則清,弦潔則清,必使群清咸集,而上可求之指上兩手,如鸞鳳和鳴,不染纖毫濁氣?!惯@樣的境界,令人心骨俱冷,體氣欲仙?!笍椙俨磺?,不如彈箏」。不清就失去了彈琴的本原追求。 「音有幽度,始稱琴品?!埂赣摹故且环N含蘊(yùn)無窮、具有無限生命感和宇宙感的美的意境。白居易聽琴,「入耳淡無味,愜心潛有情」。司馬扎夜聽李山人彈琴,「曲中聲盡意不盡,月照竹軒紅葉明」。琴韻幽意聯(lián)綿飄撇。 「琴音本?!埂!稿!挂馕吨{(diào)的「平淡」、情趣的「淡泊」。它仿佛「松之風(fēng)、竹之雨、澗之滴、波之濤」。其情「不不竟」,其味「如雪如冰」。深悟「琴道」的文人士大夫,無不以「?!篂橐馊o盡的樂境。 「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乖谖娜丝磥恚瞎糯緲闳柿x,今人則迷醉五色五音。古,就是不與時風(fēng)、俗流相合,「寬裕溫龐,不事小巧,而古雅自見」。「和」、「清」、「幽」、「澹」、「古」等美學(xué)命題雖然范疇各異,但它們共同鑄造了士人琴文化的境界,悠遠(yuǎn)的琴韻因而包含有無比豐富的精神性內(nèi)容。 2.對象 「勸君收入錦囊中,不是知音莫彈與。」文人撫琴,最大的追求就是彈與知音聽。「知音」對他們來說,不僅意味著具備一對「音樂的耳朵」,而且意味著一種文化精神上的共鳴。伯牙和子期的「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就是這一追求的最生動寫照。他們執(zhí)著追求這種共鳴,假如沒有這種共鳴,他們寧愿不撥動自己的琴弦。因此,文人在琴之「十四宜彈」中將「遇知音」而彈,列為「可彈」之第一。在琴之「十四不宜彈」中則明確標(biāo)明「逢俗人」不可彈。引導(dǎo)文人入門的《學(xué)琴七要》也規(guī)定:「不為俗奏,以玷古人高風(fēng)?!埂溉绮挥鲋?,寧對清風(fēng)明月、蒼松怪石?!鼓俏弧父呱搅魉沟弥舻牟辣阍谧悠谠缡藕?,「愍知音之難遇」,斷弦摔琴,發(fā)誓永不再彈琴。 知音誠然可貴,但知音畢竟難求。對撫琴對象的在意,使文人彈琴不免孤獨(dú)。「我有一張琴,隨坐隨行,無弦勝似有弦聲。欲對人前彈一曲,不遇知音?!?br> 3.環(huán)境 正如中國茶道強(qiáng)調(diào)飲茶環(huán)境的優(yōu)美清靜,中國文人撫琴,十分講究環(huán)境的選擇。「凡鼓琴,必?fù)駜羰腋咛?,或升層樓之上,或于茂林之間,或登山巔,或游水湄,或觀宇中;值二氣高明之時,清風(fēng)明月之夜。」而「地幽境絕」、「地清境絕」則是首選之地。 如果是對花彈琴,清素的雅琴只有面對「香清而色不艷」的花,才是恰到好處的美妙。古代傳世名曲《梅花三弄》,「以梅花為花之最清,琴為聲之最清,以最清之聲寫最清之物,實(shí)其有凌霜音韻也」。如果面對的是嫣紅艷紫之花,則非所宜也。 如果是臨水彈琴,「湍流瀑布,凡水之有聲,皆不宜彈琴,惟澄凈池沼,近在軒窗或在竹邊林下,雅宜對之,微風(fēng)灑然,游魚出聽,其樂無涯也?!?br> 如果是焚香彈琴,「惟取香清而煙少者,若濃煙撲鼻,大敗佳興,當(dāng)用水沈、蓬萊,忌用龍涎、篤耨,兒女態(tài)者」。 如果是對月彈琴,須是夜清人靜、月明當(dāng)軒之時,此時「香水沈,曲彈古調(diào),此與羲皇上人何異?但須在一更后、三更前,蓋初更人聲未寂,三更則人倦欲眠矣」。 在這些描寫中,文人孜孜講求的是一種意趣、氛圍的整合,一種精微細(xì)致的中和之美。在藝術(shù)意境和氛圍的構(gòu)造上,中國文人確是巧思獨(dú)具的高手、細(xì)膩精致。 (2)士人與棋 在「琴棋書畫」四大文人修養(yǎng)中,棋占第二把交椅。這個棋主要指的是圍棋。圍棋又稱「奕」。早在《關(guān)尹子》中就有「習(xí)射、習(xí)御、習(xí)琴、習(xí)奕」之說。清人張翰在《幽夢影》中說:「雖不工弈,而揪枰不可不備」;「若無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歷數(shù)各個朝代熱衷于圍棋也善弈的文人,其陣容龐大可觀:東晉王異、王、謝安、謝玄、王坦之、支道林;唐代杜甫、元稹、白居易、杜牧、劉禹錫、陸龜蒙;宋代寇準(zhǔn)、范仲淹、晏殊、歐陽修、王安石、文與同、黃庭堅(jiān)、王十朋、陸游、文天祥;明代高啟、李東陽、王世貞、王陽明、唐寅、文征明、徐渭、吳承恩;清代吳偉業(yè)、王夫之、王士楨、李漁、蒲松齡、孔尚任、鄭板橋、袁枚、畢沅、戴名世、洪亮吉、王先謙。他們之中的哪一位不是名動天下、聲震后世?又有哪一位不是詩、文、書、畫俱佳,具有全面的文化修養(yǎng)?宋代蘇軾、清代錢謙益雖然不善弈,但卻對圍棋興趣濃酣。東坡自稱「平生有三不如人,謂著棋、吃酒、唱曲也」。但他卻「聞棋聲于古松流水之間,意欣然喜之」。當(dāng)其子與人對弈,他坐在一旁觀棋,「竟日不以為厭」。錢謙益雖稱自己「不能棋」,但他同樣「好觀棋,又好觀國手之棋」。有時甚至觀棋竟日夜,流連不忍去。宋代一位和尚說得好:「從來十九路,迷悟多少人?!咕驮谶@「迷悟」士林的好弈之風(fēng)中,潛藏著深厚的文化歷史內(nèi)蘊(yùn),蘊(yùn)含著中國古代士人的意趣和精神靈光。 1.奕中三味 蘇軾曾言:「紋枰對坐,誰究此味?」對于士人來說,奕中之味究竟包含什么樣的內(nèi)容? 世事如棋 士人觀棋奕棋,由棋理看破世道,從棋局省悟人生。棋局的「幻化萬端,機(jī)會卒變」使文人觀棋猶如覽看翻云覆雨、無常變化的歷史;黑白對弈是一種智力的決勝,其中處處包含著謀略、包含著機(jī)心,士人從這機(jī)心巧布中感悟到世事的險惡、人情的難測?!钙辶T局而人換也」。士人從中體悟到世事的虛幻短促。因此,對于士人來說,奕棋是世事的參與,觀棋是對世事的冷眼旁觀和省悟,其間的感悟自然深刻。 棋令人閑 「琴令人寂,棋令人閑」。當(dāng)士人在宦場消蝕銳氣,決意退入「壺中天地」或「橘里乾坤」消磨歲月時,黑白之弈確實(shí)是一條絕妙的精神退路。至靜無求之閑,淡泊于世外之閑,正是士人從弈棋中品嘗到的韻味。而那些身處官場中的人物更將圍棋作為松弛緊張神經(jīng)、贏得片刻內(nèi)心安恬的方式。王安石嘗與人對弈,未嘗致思,隨手投子,其勢將敗,便斂之曰:「本圖恬性忘慮,反苦思勞神,不如且已」。見棋勢將敗便找出借口來攪局,荊公實(shí)在有幾分無賴氣,不過,他所說的「恬性忘慮」一語倒真實(shí)表達(dá)出士人嗜好黑白弈戲的真情。 坐隱與手談 圍棋又有兩個雅稱,一個叫「坐隱」,一個叫「手談」?!鸽[」者,隱逸也;「談?wù)摺?,談玄也。正因?yàn)槿绱耍咳酥?,是一個清雅出塵的境界,它孤傲地摒棄與俗的一切關(guān)聯(lián),正所謂「此中無限興,唯怕俗人知」。「手談勝與俗人言」。士人之奕,也是一個擯落形跡筌蹄,天人相交的境界。因此,它講究默然的「心意既得」,講究「對坐忘言久,相攻遠(yuǎn)意深」,「共藏多少意,不語兩心知」。 這樣一種「棋外之韻」的更深層次的推進(jìn),就是紋枰對坐,不須著子,亦心超神逸。清人張宜泉詠曰:「槐樹陽深庭晝長,閉門獨(dú)坐笑焚香。棋雖有子何須著,琴即無弦亦不妨」。這一吟唱寄托的意趣意味深長。 2.奕家風(fēng)度 「棋雖小道,品德最尊」。而奕家風(fēng)度正是士人棋文化的重要內(nèi)涵。 沖和恬淡 士人弈棋,以沖和恬淡、不戰(zhàn)屈人的風(fēng)格為正宗。如是兵行詭道或剛猛擅殺,就算贏得十分輝煌,反倒不入正統(tǒng)。士人弈棋,又講究對輸贏結(jié)局的恬淡超脫。勝固欣然,敗亦可喜。當(dāng)然,士人對弈也還是有賭輸贏者,但這種賭輸贏仍然是一種「雅賭」。比如,唐寅「計(jì)取輸贏賭買魚」。彭孫遹與友人對弈賭荔枝。王安石與薛處士棋,賭梅花詩,輸一首。這些雅賭,不關(guān)錢物,更有文人書卷氣。 定力深厚 以深厚定力為根柢的「靜泰之風(fēng)」,講究深沉的性格涵養(yǎng)與巨大的自制力,「勝不言,敗不語,高者無亢,卑者無怯」。甚至泰山崩于前亦鎮(zhèn)定自若,臉不變色。宋代宗澤在金人入侵、都人震恐的危急時刻,從容圍棋。笑曰:「何事張惶,劉衍等在外,必能御敵」。果然,須臾間強(qiáng)虜敗歸。淝水大戰(zhàn)中的謝安,與謝玄對弈于園林中,以別墅相賭,既破苻堅(jiān),有戰(zhàn)報(bào)至,謝安看后,了無表情,棋如故。客問之,徐答云:「小兒輩遂已破賊」。大敵當(dāng)前如此,生死關(guān)頭亦如此。宋明帝賜王景文死,景文在江州,方與客棋,看敕訖,置局下,神氣怡然,爭劫竟,斂子內(nèi)奩畢,徐言:「奉敕賜死」。方以敕示客。因舉鴆謂客曰:「此酒不堪相勸」,遂一飲而絕。這些奕家的從容氣魄,令人肅然起敬。 清正絕媚 清人王思任曾撰《弈律》,其中有一條:「凡以弈諂事貴、長,巧為稱頌者,杖七十;或隱忍退敗有所圖為者,杖一百?!姑鞔鷦Z文,嘗與建文帝朱允炆對弈,璟文屢勝。建文帝半開玩笑地說,你就不能稍稍讓我?guī)追??璟文正色回答:「可讓之處則讓,不可讓之處璟文不敢讓也?!姑髂┻^百齡,孩童時便以善弈著稱。一位學(xué)臺大人指名與他對弈。有人悄然教百齡對弈時給道臺留一點(diǎn)面子,百齡卻說:「見大官而讓棋,此為寡廉鮮恥?!共幻乃?,不阿時,不屈己,不求人,弈家博大剛正的胸襟,寄寓著中國士人高潔的人格理想和精神。 3.奕戲雅氛 雅氛是一種與俗氛相對的雅致的藝術(shù)氛圍。圍棋「本為雅戲」,因此,它分外講究對弈時的高雅氛圍。 相與弈者必須情致高雅。對奕時嚴(yán)禁「兩相忿爭」,「起忿怒之色者,小人也」。嚴(yán)禁翻悔混子,嚴(yán)禁「挾貴、挾尊、挾長、挾潑、挾慣、挾嬌」。 旁觀者須恬靜不語,不得「恣口得失,代人驚喜」,或「言雖含糊,大要點(diǎn)破」的泄漏天機(jī)。東晉謝弘微嘗與友人棋,友人西南棋有死勢,一觀棋者暗示道:「西南風(fēng)急,或有覆舟」。友人大悟,著手補(bǔ)救。一向「性寬博,無喜慍」的謝弘微頓時勃然大怒,投局于地。后人雖評弘微之舉是「鈍漢」之為,但也將「西南風(fēng)急」、「且管自家」之類「漏泄軍機(jī)大事」列為觀棋者戒。無論是旁觀者還是奕者,更不得「腐吟優(yōu)唱,手舞足蹈,觀聽狂惑」,擾亂人心。 對弈的環(huán)境須是幽雅脫俗。如在棋室,要疏簾清簟,竹影搖曳,棋局潔凈;如在林蔭,竹蔭、松蔭、蕉蔭最雅。蘇軾說:「聞棋聲于古松流水之間,欣然喜之。」「山僧對弈坐,局上竹蔭清。」「弈仙何處石枰空,細(xì)細(xì)松蔭婉婉風(fēng)」?!赶鄬⒁葡徒妒a,蕉影頻移子聲緩」。這些詩句的意境都無比清雅。安寧、靜謐的夜,無論是月夜、雨夜、雪夜,也都是文人對弈的絕妙時光。「覆圖聞夜雨,下子對秋燈」。「深燈夜雨宜殘局」。「雪月光中夜未闌,楸枰亂落水精寒」?!钙褰由酵に捎巴恚髋阍聶懧度A清?!惯@些無限幽遠(yuǎn)靜穆的情景,傳遞出士人的高致情懷,以及他們對天衣無縫、無可言說的雅文化的追求。 (3)士人與茶 周作人有一篇《喝茶》的散文: “我所謂喝茶,卻是在喝清茶,在鑒賞色與香味,意未必在止渴,然更不在果腹了。……喝茶當(dāng)于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 讀這段淡雅文字,一縷清芬幽雅的茶香悄然襲上心,細(xì)細(xì)分辨,在那繚人情思的茶香中,縈繞著文人士大夫淡泊閑適的情趣。 茶的歷史很久遠(yuǎn),陸羽《茶經(jīng)》說:「茶之為飲,發(fā)乎神農(nóng)氏,聞于魯周公」。不過,秦漢以前的茶,主要作為藥用,療小兒無故驚厥,利小便,去痰渴熱。西晉時雖然開始有飲茶者,但大多士人還不慣飲茶,以致把飲茶當(dāng)作「水厄」。而北朝的士人,則視茶為「酪奴」 (按:意即奶酪的奴隸,語出北魏楊之的《洛陽伽藍(lán)記》),恥不相食。 「茶興于唐,盛于宋」。陸羽的《茶經(jīng)》是中國茶文化的奠基之作,對以「興味」為中心的中國古代士人,茶文化更有極大的推動力。宋元之際的方回說:「茶之興味,自唐陸羽始。今天下無貴賤,不可一晌不啜茶,……而士大夫尤嗜其品之高者」。正是因?yàn)槿绱?,陸羽被尊崇為「茶神」、「茶圣」、「茶仙」?br> 宋代以后,士人茶文化日益精致,成為士人生活中須臾不可缺少之內(nèi)容。明人沈周說:「自古名山留以待羈人遷客,而茶以資高士」。明人高濂說:「香茗為用,其利最溥。物外高隱,坐語道德,可以清心悅神;初陽薄暝,興味蕭騷,可以暢懷舒嘯;晴窗拓帖,揮麈閑吟,篝燈夜讀,可以遠(yuǎn)辟睡魔;青衣紅袖,密語談私,可以助情熱意;坐雨閉窗,飯余散步,可以遣寂除煩;醉筵醒客,夜語蓬窗,長嘯空樓,冰弦戛指,可以佐歡解渴。第焚煮有法,必貞夫韻士,乃能究心。」在中國文人的心目中,茶絕非僅僅是用來解渴的飲料。對他們來說,品茗,是一種生活情趣,一種審美追求,一種士人獨(dú)有的文化生活,空靈淡泊,悠雅脫俗,都可以在一杯清茶中品味得到。 1.品茗之道 士人飲茶,從擇茶、擇具到煎水、行茶,每一過程、每一環(huán)節(jié)悉心講究,其間滿盈著文人悠遠(yuǎn)、細(xì)膩的文化品性,而最后的品飲則直接逼近「品茗之道」的最高境界。 品茗本為雅事,故「飲茶宜翰卿墨客,緇衣羽士,逸老散人或軒冕中之超軼世味者」?!溉麸嫹瞧淙?,猶汲乳泉以灌蒿萊,罪莫大焉」。 品茗飲最講究「得味」。而所謂「得味」之飲,其要諦在「清」、「閑」二字。 中國雅士素來看重一個「清」字,而飲茶中的「清」更至關(guān)重要。水本乃天下至清之物,茶又為水中至清之味,得一「清」字,方可謂「口舌之味通于道」。從品茗中體味到清雅的情趣。 著意于「清」,文人飲茶講究環(huán)境幽靜雅致。在山壑間松竹潭澗旁汲泉煮茗,「清芬滿杯,云光滟瀲」,情趣盎然,茶室、茶寮之設(shè),也務(wù)求清雅脫俗。明人陸樹聲在《茶寮記》中描述小園中所設(shè)茶室:窗明幾凈,有客來,童子生爐,茶香裊繞,出茶具,捧茶而至,頗有遠(yuǎn)俗雅意。《遵生八箋》亦云:「幽人首務(wù)」乃是設(shè)茶寮于書旁,寮中設(shè)茶具、焚香餅,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這自是深得三味之語。若「盆樹庭,詩畫滿壁,鼎罇盈案」,那就是俗氣逼人,而非雅士所為了。 文人清飲,以客少為貴。陳繼儒在《茶董小序》中說:「獨(dú)飲得茶神,兩三人得茶趣,七八人乃施茶耳」。 張?jiān)匆舱f:「獨(dú)啜曰幽,二客曰勝,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眾則暄,暄則雅趣乏矣?!?br> 文人飲茶,又須一個「閑」字。若一杯清茗在手卻忙不迭地「一吸而盡」,灌將下肚,自然無半點(diǎn)雅致情趣,借妙玉的話來說,這種「不暇辨味」的飲茶不是解渴的蠢物就是俗不可耐的驢飲。魯迅說: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福,不過,要享這清福,首先必須有功夫。這里所說的「有功夫」正是脫卻匆忙、緊迫的悠閑怡情。 有了「清」與「閑」二字,士人之飲茶,自然塵心洗盡,物我兩忘。 2.茶禪一味 中國茶文化的形成,得宜于禪宗甚多。唐代禪宗大盛,由于「學(xué)禪,務(wù)于不寐,不夕食」,而淡泊微澀的茶能清心、提神、去雜、生精,因此,禪僧們「人自懷茶,到處煮飲」。有的僧人甚至 「惟茶是求」。 這一風(fēng)氣轉(zhuǎn)相效仿,遂成風(fēng)俗,而身處禪悅之風(fēng)中的文人士大夫大概是最先受影響者。 然而,茶與禪宗的更深層聯(lián)系還不止于此。在唐代,僧人飲茶已成風(fēng)氣,但真正從坐禪飲茶中體味到茶禪一味、茶禪相通境界、道出茶禪真諦的,還是夾山善會和尚。一日,夾山和尚問師父:「如何是夾山境地?」師答曰:「猿抱子歸青嶂嶺,鳥銜花落碧巖泉?!埂笂A山境地」真正的含義,是夾山和尚從飲茶中所領(lǐng)悟到的禪機(jī)、禪理或禪意、禪境。即一種清寂明凈、純潔秀美的情趣;一方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心靈的家園;一種因茶悟禪、因禪悟心、茶心禪心、心心相印的境界。 因此,茶禪一味,意味著禪味與茶味在興味上是相通的。禪宗講究清心自悟,而茶清通自然,淡泊高潔,飲之使人恬靜清寂,明心見性。品茶如參禪,其中的趣味,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據(jù)《廣群芳譜·茶譜》記載:有兩位僧人從遠(yuǎn)方來到趙州,向趙州禪師請教如何是禪。師問:「新近曾到此間么?」曰:「曾到」,師曰:「吃茶去」。又問一僧,答曰:「不曾到」,師曰:「吃茶去」。后院主問曰:「為甚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師喚院主,院主應(yīng)諾,師仍曰:「吃茶去」。禪的修證,在于體驗(yàn)和實(shí)證。語言表達(dá)無法與體驗(yàn)相比。參禪和吃茶一樣,是冷是暖,是苦是甜,禪的滋味,別人說出的,終究不是自己的體悟。所以,萬語千言,不如「吃茶去」三字。一句「吃茶去」,一碗「趙州茶」,最玄妙,也最平常,卻道盡禪道和茶道的共同精神,這就是崇尚自然,隨緣任化,返樸歸真,凈化與提升人的心靈,這正是中國古代士人的精神追求所在。 3.擇水與烹茶 中國古代士人的飲茶,十分精致細(xì)膩。而擇水與烹茶,是其中十分重要的環(huán)節(jié)。 「相傳煎茶只煎水」。而煎水首先講究用水:「精茗蘊(yùn)香,借水而發(fā),無水不可與論茶也」。因此,陸羽以來,文人士大夫?qū)λ钠返谟蟹N種精妙議論。陸羽分天下水為二十等,以楚水第一,晉水最下。宋徽宗在《大觀茶論》中云:「水以清輕甘潔為美」。乾隆定天下泉水名次,以京師玉泉水、塞上伊遜水、濟(jì)南珍珠泉為前三名。古人稱為「天泉」的雨水、雪水也因甘冽或冷冽成為文人喜愛的煎茶用水。如明人羅廩《茶解》說:「烹茶須甘泉,次梅水」;而熊明遇《岕山茶記》則言「無泉則用天水,秋雨為上,梅雨次之」。「秋雨冽而白,梅雨醇而白」。文震亨《長物志》說:「雪為五谷之精,取以煎茶,最為幽況」。 取得清冽甘美之水,尚須烹煎得法。所謂「煎茶雖細(xì)事,而其微妙難以口舌傳,若以輕心掉之,未有能濟(jì)者也」。 煎煮得掌握一定火候。古人認(rèn)為,若火力過于文,則水性柔,柔則水為茶降;過于武則火性烈,烈則茶為水制,皆不足于中和,非茶之道也。 「湯候」的掌握也必須細(xì)致如微。唐人煎水,以敞口的釜為器具,其辨湯靠目辨。陸羽《茶經(jīng)》與許然《茶疏》有「三沸之湯」的說法:水初沸時,有魚目大小的氣泡泛出,并發(fā)出風(fēng)吹松樹之聲。二沸時,緣邊的水 像涌泉一樣翻滾不停,水泡如連珠一樣不斷上冒。三沸時,水聲大作,水面如波濤翻滾。而二沸是恰到好處的加茶時刻,若到三沸之時,水便「過老」而「不能食」。 宋人煎水,一般以細(xì)頸長瓶為器具,以目辨湯頗不容易,于是他們另辟蹊徑,采取以耳聽聲的辨湯法:小蟲輕唧,蟬鳴一片,當(dāng)是「一沸」;重車吱啞,不絕于耳,是「二沸」;聽得松風(fēng)井澗聲則是「三沸」。這時「水味正妙」,急速注水入盛有茶的杯中,「入口而沉著,下咽而輕揚(yáng)?!埂富鸷蛑链?,至矣!」平平常常的「煎水」與「候湯」在文人的筆下充滿了藝術(shù)化色彩,其間蘊(yùn)涵的細(xì)膩情趣則意味深長。 【王安石辯水】 中國古代士人精于茶道,于辨水特別講求?!毒劳ㄑ?#183;王安石三難蘇學(xué)士》中有一段王安石辨水的故事: 蘇東坡因不知黃州菊花落瓣,錯續(xù)了王安石兩句詩,被王安石左遷到黃州當(dāng)團(tuán)練副使。王安石老年患有痰火之癥,雖服藥,難以除根。太醫(yī)院囑飲陽羨茶,并須用長江瞿塘中峽水煎烹。因蘇東坡是蜀地人,故臨行前王安石相托說:「倘尊眷往來之便,將瞿塘中峽水,攜一甕寄與老夫,則老夫衰老之年,皆子瞻所延也?!?br> 不久,蘇東坡進(jìn)京,臨行前特去三峽取水。不料一時困倦,船至下峽時,才記起王安石所托之事。當(dāng)時水流湍急,回溯為難,只得汲一甕下峽水充之。東坡將水送進(jìn)丞相府后,王安石即命人將水甕抬進(jìn)書房,親以衣袖拂拭,打開紙封,又命童兒茶灶中煨火,用銀銚汲水烹之。先取白定碗一只,投陽羨茶一撮于內(nèi)。候湯如蟹眼,急取起傾入。其茶色半晌方見。王安石問:「此水何處取來?」東坡答:「巫峽?!雇醢彩溃骸甘侵袓{了?!箹|坡回:「正是?!雇醢彩Φ溃骸赣謥砥劾戏蛄?!此乃下峽之水,如何假名中峽?」東坡大驚,只得據(jù)實(shí)以告,并詢問曰:「三峽相連,一般樣水,老太師何以辨之?」玉安石道:「讀書人不可輕舉妄動,須是細(xì)心察理。這瞿塘水性,出于《水經(jīng)補(bǔ)注》。上峽水性太急,下峽太緩,唯中峽緩急相半。太醫(yī)院官乃明醫(yī),知老夫乃中脘變癥,故用中峽水引經(jīng)。此水烹陽羨茶,上峽味濃,下峽味淡,中峽濃淡之間。今見茶色半晌方見,故知是下峽?!箹|坡離席謝罪。 《警世通言》乃文學(xué)作品,所敘「王安石辨水」之事當(dāng)不得真,但所反映士人辨水之精卻是可信的。 【妙玉品水】 《紅樓夢》中的妙玉,發(fā)修行,性格孤高,卻才思敏捷,琴棋古玩、烹茶品茗,無不精通。其品水一節(jié),載于第四十一回《賈寶玉品茶櫳翠庵》,饒為有趣。 卻說賈母等來到櫳翠庵后,妙玉忙接了進(jìn)去。賈母道:「我們才都吃了酒肉,你這里頭有菩薩,沖了罪過。我們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姑钣衤犃耍θヅ肓瞬鑱?。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姑钣裥φf:「知道。這是老君眉?!官Z母接了,又問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便笑著遞與劉姥姥說:「你嘗嘗這個茶?!箘⒗牙驯阋豢诔员M,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眾人都笑起來。 那妙玉便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后跟了來。只見妙玉讓他二人在耳房內(nèi),自向風(fēng)爐上扇滾了水,另泡了一壺茶。寶玉便走了進(jìn)來,笑道:「你們吃體己茶呢!」妙玉執(zhí)壺,斟了一杯給寶玉。寶玉細(xì)細(xì)吃了,果覺輕淳無比,賞贊不絕。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dú)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寶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lǐng)你的情,只謝他二人便是了?!姑钣衤犃耍秸f:「這話明白?!棍煊褚騿枺骸高@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哪有這樣輕淳,如何吃得?!?br> 劉姥姥不解飲茶之道,故將茶一口吃盡,又嫌味淡,所以賈母眾人都笑了起來,笑她俗。林妹妹本是絳珠托生,仙境中人,在大觀園的女兒中,應(yīng)該是脫俗清高第一人吧,可因?yàn)榉直娌怀鲇晁脱┧挂脖幻钣褡I諷為大俗人,而黛玉也無言以對。品茶品水至此,可謂極矣。 4.茶趣與茶具 士人飲茶,不僅重茶葉品種,重水,重烹煎,重品茗環(huán)境,重茶客,還特別注重茶具。 茶具的外觀講究雅韻怡人。如唐以后流行瓷制茶盞,小巧玲瓏,挺拔秀麗,給人一種輕盈、俊逸、靈活、爽快的美感,一反漢代粗劣茶碗的笨重沉悶。明以后出現(xiàn)的茶具「以小為貴」,其至小者「小如香櫞,每酌無一兩」。體積小的茶壺,不僅具有「壺小則味不渙散,香不躲擱」的優(yōu)點(diǎn),而且便于「每一客,壺一把,任其自斟自酌,方為得趣」。壺中最著名者當(dāng)首推江蘇宜興茶壺。宜興壺色澤古樸,造型別致,或「溫潤如君子」,或「風(fēng)流如佳客」,或「飄逸如仙子」,或「廉潔如高士」。無怪乎宜興壺大受文人士大夫歡迎,其匠人亦受文人禮遇。乾隆年間的著名藝人陳鳴便是「足跡所至,文人士爭相延攬」。 在茶具色澤上,唐人注重茶具色澤的素潔與幽靜,唐人屢屢歌詠的越州窯茶具,色澤類玉、類冰,綠色的茶湯注入其中,與茶具的淡青釉色相得益彰,使人把盞愛玩,不忍釋手。「白如玉」的瓷茶壺盞也頗受時人喜愛:「素瓷傳靜夜,芳?xì)鉂M閑軒」。宋代斗茶之風(fēng)盛行,由于斗茶講究湯花鮮白,故「盞色貴黑」。黑瓷茶盞不僅能造成黑白分明的視覺效果,而且便于斗茶時清晰地辨識出茶盞上的水痕,以此決定斗茶的勝負(fù)。明代飲茶,茶葉的制作由蒸青變?yōu)槌辞?,成茶由茶餅變?yōu)樯⒉瑁瑳_出的茶呈綠色,此時若再用黑瓷盞便失去清爽協(xié)調(diào)的韻味,故明人又轉(zhuǎn)而崇尚白瓷,「瑩白玉」的宣德白瓷小盞在當(dāng)時最受歡迎,文人稱它「可試茶色,最為要用」。 文人愛難釋手的茶具往往多有精妙裝飾。許多文人還用鐫刻手法在茶具上題字作畫。清代趙宦先、董其昌、陳煌圖、鄭板橋、陳曼生、吳大征、吳昌碩、任伯年等人皆曾在宜興紫砂壺上親筆題詩寫字。這些詩、書、畫,清雅淡遠(yuǎn),茶具因而更形雅致?!溉臻L何所事,茗碗自賞持」。品茶賞具,無窮雅興 【紅樓夢中的茶具】 《紅樓夢》于貴族茶文化有豐富的描寫,其中包括茶具。僅第四十一回《賈寶玉品茶櫳翠庵》中就寫了10種茶具之多。書中寫道,賈母、寶玉、黛玉來到櫳翠庵后,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xiàn)壽的小茶盤,里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然后眾人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黛玉、寶玉、寶釵到里屋喝體己茶,妙玉另拿出兩個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匏」三個「隸」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遞與寶釵。那一只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點(diǎn)犀」。 妙玉斟了一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這么一個俗器來呢?!顾煊謱こ鲆恢痪徘h(huán)一百二十節(jié)蟠虬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盞來。而先前劉姥姥吃過的那只「成窯的茶杯」,就嫌「腌了」,擱在外頭不要了。 從這段描寫中,有人看到的是妙玉身世的特殊,有人看到的是貴族的顯擺,這都不錯。但它同時顯示了上層社會茶文化的精致,這一點(diǎn)也是無疑的 (4)士人與書法 文字的產(chǎn)生,有著古老的歷史。傳說黃帝時倉頡作書,天雨粟,鬼夜哭。自此,中國進(jìn)入有文字的文明時代。 漢字產(chǎn)生后,最初的主要功能是實(shí)用。春秋末期,人們開始有意識地將文字藝術(shù)化或裝飾化,文字開始向書法發(fā)展,并最終成長為具有典型東方氣質(zhì)的書法藝術(shù)。中國現(xiàn)代作家林語堂先生說:「在書法上,也許只有在書法上,我們才能夠看到中國人藝術(shù)心靈的極致」其言極是。 然而,書法藝術(shù)的生長和發(fā)展,和士人的生命歷程是相呼應(yīng)、相融合的。士人用他們的生命意識和文化情感創(chuàng)造了書法千姿百態(tài)的美,他們的生命意識和文化情感,也在書法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 在士人心目中,書法藝術(shù)得天地萬物之靈秀。蔡邕說: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所以,「點(diǎn)」如「瓜瓣」、「雨滴」、「露珠」、「高峰墜石」;「橫」如「一葉橫舟」、「長天戰(zhàn)云」、「千里陣云」;「豎」如「勁松」、「千年枯藤」。書法的每一筆畫都能在自然界得到印證。因此,無論是書寫還是觀賞書法,對于士人來說,就是和自然相親,和「自然之道」相通。 在士人心目中,書法的更重要意義是書寫心聲。一位叫劉定友的文人說了一句很重要的話:夫書,心畫也。有諸中必形諸外。人的情感總是要借助于某種形式表達(dá)出來的。士人最為敏感,情緒最為豐富,書法正是一個可以充分表達(dá)情感,表達(dá)情緒的形式。而士人的不同性情、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對大自然的不同審美感悟,也都可以從書法中得到表現(xiàn),從而形成斑斕多彩的書法藝術(shù)作品。 對于士人來說,書法同樣有雅俗之分。黃庭堅(jiān)說:學(xué)書需要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xué),書法才可貴。如果胸中無物,即使筆墨堪與鐘繇、王羲之媲美,也只是一個俗人。在這里,思想、胸懷、學(xué)問是根本,技巧并非最為緊要。正因?yàn)槿绱?,士人要聲明:書法,雅道也,若非通人志士,學(xué)無及之也。 1.“逸”的精神 「逸」即逃逸、逸出,其意為規(guī)范之外的自由狀態(tài)或者脫離規(guī)范的自由行為。在中國古代文人書法史上,「逸」 是一個極具文化意蘊(yùn)的中心概念。唐代李嗣真在《后書品》中,將書法分為十等,「逸品」被置于最高等次。這一品評最能表現(xiàn)士人的情趣和追求。 蘇軾是中國文化史上書畫「逸格」的大力推動者。他評唐人書法家,最為推崇顏真卿、柳公權(quán)、楊凝,其原因在于他們不為唐法所困而「自出新意」。他對自己書法也有評價,他說:「吾書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惯@就是「逸」的精神。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的晁補(bǔ)之鄭重指出:學(xué)書在法,而其妙在人。法可以人人而得之,而妙必胸之所得。書工筆吏竭精神于日夜,模擬古人,毫發(fā)必似,而實(shí)際上妙處已亡。妙不在于法也。這是何等直截明快之論。張邦基氣勢更為凌厲。他說:「吾每論學(xué)書,當(dāng)作意使前無古人,凌厲鐘王,直出其上,始可自妙分,若直爾低頭,就其規(guī)矩之內(nèi),不免為奴矣?!挂鈿庥趾蔚韧回?v橫。黃庭堅(jiān)的書法也是豪逸放肆,不用古人法度。有人向他求書法之道,他的回答是:「老夫之書,本無法也」。黃庭堅(jiān)尤其反對「為繩墨縛,不得左右」的所謂「奴書」。有人非議山谷「波戈點(diǎn)畫,絕無右軍之法」, 黃庭堅(jiān)富于哲理地吟出如下名句:「隨人作計(jì)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這正是山谷超然法度思想的精髓。取意棄法,棄技得道。中國士人之書法因而平淡天真、通達(dá)灑脫,從而十足地體現(xiàn)出「逸」的風(fēng)采。 「逸有清逸,有雅逸,有俊逸,有隱逸,有沉逸。逸縱不同,從未有逸而濁,逸而俗,逸而模棱卑鄙者?!怪袊糯咳酥砸浴敢莞瘛篂樯?,實(shí)際上包含著對「逸」的精神的仰慕。因此,士人書法的「逸格」、「不守常法」只是形式而已,最重要的還是通過技法上的「逸」來傳達(dá)精神上的「逸」,由此安頓自己的文化生命。 【顛張狂素】 盛唐是一個大氣磅礴的時代,是一個奔騰激越的時代。這個時代的情緒和情感,體現(xiàn)于書法,便是顛張狂素的出現(xiàn)。 張旭的書法,以飛速流動的狂草著稱。他的草書《古詩四帖》,縱筆如「兔起鶻落」,奔放不羈,大有「急風(fēng)旋雨之勢」。當(dāng)代畫家呂鳳子認(rèn)為,書法中如「風(fēng)趨電疾」、「兔起鶻落」的線條,表示的是「某種激情和熱愛,或絕忿」。張旭書法亦如是。韓愈說:「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fā)之。觀于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shí),日月列星,風(fēng)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zhàn)斗,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后世?!箯埿竦臅ê缐驯挤?,其性格也放誕不羈。李頎《贈張旭》一詩寫道:「張公性嗜酒,豁達(dá)無所營。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露頂據(jù)胡床,長叫三五聲。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其瀟灑風(fēng)格和李白大相契合。 「以狂繼顛,誰曰不可?!贡鼜埿駮ǖ膽阉?,其筆下的線條也是風(fēng)趨電疾。他的《自敘帖》下筆狂怪怒張,線條電激流星,「奔蛇走虺勢入座,驟風(fēng)旋雨聲滿堂?!箲阉厥且晃簧朴谶\(yùn)用速度的人,竇冀等有詩贊其迅疾:「粉壁長廊數(shù)十間,興來小豁胸中氣,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馳毫驟墨列奔駟,滿座失聲看不及」;「恍恍如聞鬼神驚,時時只見龍蛇走」??梢娖溥\(yùn)筆迅疾,如旋風(fēng),如盤龍走,如激電流,通篇一百多行,一氣呵成,形態(tài)縱肆,筆力千鈞,迅疾駭人,造就了一種旋風(fēng)驟雨、神采飛動的氣勢。 「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顛張狂素以他們的激情奔瀉,以及來不可止,去不可遏的草書線條的揮運(yùn),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出盛唐闊大的時代文化精神。 2.中和之美 「中和」是中國古代文化中的重要思想觀念?!钢小?,即適中,中正,不偏不倚?!负汀辜春椭C、協(xié)和。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儒釋道三家都主張「中和」。這一思想傳統(tǒng)體現(xiàn)在古典藝術(shù)中,便是「中和之美」。 中國古代士人書法追求「逸」,也講求「中和」。唐代書法家孫過庭闡述書法中的「中和之美」說:「沈著屈郁,陰也;奇拔毫達(dá),陽也」,「書要兼?zhèn)潢庩柖狻?,「陰陽剛?cè)岵豢善椤埂K痔岢觥高`而不犯,和而不同」八個字。「違」指筆畫、結(jié)體、布局等不雷同,「數(shù)畫并施,其形各異;眾點(diǎn)齊列,為體互乖」。但這種「違」又不能超出限度而互相侵害、抵觸、沖突,使作品雜亂無章。多樣變化的不同因素,要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起來,達(dá)到「和而不同」的境界。這就是中和之美的精神所在。 書圣王羲之創(chuàng)造了中國書法「中和之美」的高峰。羲之的書法,不激不厲,平淡沖和,負(fù)陰抱陽,含文包質(zhì),溫潤秀雅,神韻悠然,爐火純青,既超越北朝的粗俗、又超越南朝的柔媚,體現(xiàn)出情感性的優(yōu)美和諧。孫過庭評論羲之書法是:「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fēng)規(guī)自遠(yuǎn)」,顏真卿的書法,亦體現(xiàn)「中和之美」的精髓。其楷書如正德君子立于廟堂之上,衣冠莊重、氣度肅穆。其行草則和而不流,威而不犯。既不同于六朝超逸優(yōu)游、風(fēng)行雨散的風(fēng)格,也不同于張旭、懷素的驚電飛流、龍奔蛇突。王羲之的《蘭亭序》與顏真卿的《祭侄季明文稿》,分別位居天下行書第一和第二的位置,成為中國書法「中和之美」的典范。 中國士人尊崇王羲之,奉他為「書圣」。蘇軾則評價顏真卿說:「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畫至于吳道子,書至于顏魯公,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盡矣。」這種崇敬,是由植根于中國士人心靈深處的審美意識決定的。這種審美意識就是貫穿于中國文化精神的中庸觀念、中和之美。 3.書品與人品 中國古代有「書如其人」之說,這是因?yàn)?,在通常情況下,書法是人的心靈和情感的外化。清人劉熙載概括說:「書,如也,如其學(xué),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br> 書如其人,首先在書法和人格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委瑣之人,筆下難成磅礴氣勢;曠達(dá)之士,運(yùn)筆自然豪放縱逸;清高之人,字必拙樸瀟灑;屈節(jié)之人,字必媚俗流滑;胸?zé)o點(diǎn)墨者,則必然用墨無法。《宣和書譜》評王荊公書法說:「王安石凡作字率多淡墨疾書,初未嘗略徑意,惟達(dá)其辭而已,然而使積學(xué)者盡力莫能到,豈其胸次有大過人者,故筆端造次便見不凡。」這里說的「胸次」,就是一種內(nèi)在的人格,人格不凡,筆端造次亦必然不凡。所以,「李太白書新鮮秀潔,呼吸清淑,擺脫塵凡,飄飄乎有仙氣」,「坡老筆挾風(fēng)濤,天真爛漫;米癡龍?zhí)扉T,虎臥鳳闕。二公書橫絕一時,是一種豪杰之氣?!?br> 胸次的造就,自有「大根巨在」。清代書法家何紹基說:「從來書畫貴士氣,經(jīng)史內(nèi)蘊(yùn)外乃滋。若非拄腹有萬卷,求脫匠氣焉能辭?」楊守敬《書學(xué)邇言》說:「學(xué)書有二要:一要品高,品高則下筆妍雅,不落塵俗;二要學(xué)富,胸羅萬有,書卷之氣,自然溢于行見。古之大家,莫不備此,斷無有胸?zé)o墨而 能超軼等倫者也?!垢瞪秸f:「作字先作人,人奇字亦古」。吳寬在《瓠翁家藏集》中也斷言:「書家例能文辭,不能,則望而知其筆畫之俗,特一書工而已」。因此,有無學(xué)問、襟懷和見識,是文人書法家與書工筆吏的重要區(qū)別。 當(dāng)然,「書如其人」只能是「約略大概言之」,絕不能絕對化。蔡京、秦檜、嚴(yán)嵩都是歷史上的著名奸臣,但卻又都是書法大家。曹操被世人指認(rèn)為奸雄,但朱熹卻「少時喜學(xué)曹孟德書」,結(jié)果被劉共公(珙)搶白了一頓,「公所學(xué)者漢之篡賊耳!」以致朱熹十分尷尬,「嘿然亡以應(yīng)」。所以,書也固有不似其人者。然而「書如其人」雖非確鑿之論,但所透漏出來的卻是深刻的中國古代士人的價值觀念以及文化意識。 (五)士人與繪畫 文人繪畫,始于魏晉,這是一個文人開始自覺的時代。魏晉以前,中國繪畫是寫實(shí)的,功利性的。魏晉以后,隨著文人繪畫興起,中國繪畫分為兩大支流,一支是功利的、寫實(shí)的宮廷繪畫與民間繪畫,另一支則是自娛的、寫意的文人畫。在后來的發(fā)展中,文人畫日益壯大,最后竟占據(jù)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主導(dǎo)地位。 文人之繪畫,一是以畫養(yǎng)心,二是以畫遣興,三是以畫寫情,因此,他們不求形似,不求工致,不求實(shí)用,繪畫對他們來說,只是「墨戲」而已。所以王維畫到興處不問四時,以致桃、杏、芙蓉、蓮花同作一景。他畫的《袁安臥雪圖》,竟然有雪里芭蕉。明人曹昭言:此乃得心應(yīng)手,意到便成,難與世俗論也。 正如文人書法、文人彈琴一樣,文人繪畫也首先講究人格和氣韻。唐人封演說:「畫者,澹雅之事?!固迫藦垙┻h(yuǎn)說:「自古善于繪畫者,莫非衣冠貴胄、逸士高人,非閭閻鄙賤之所能為也?!顾未籼撘舱f:「人品既高矣,氣韻不得不高;氣韻既高矣,生動不得不至?!谷绻狈忭?,就是竭盡巧思,也只是如同畫工作畫,「雖曰畫而非畫」。他們的話語,雖然飽含士人的高傲和偏見,但卻也真實(shí)的道出了中國古代文人繪畫的精神趣味。 然而,文人之繪畫,不是光有澹雅氣質(zhì)和深厚學(xué)問就夠了,還講究眼光和惠識。湯貽汾說:騷人高士雖然是適合繪畫的人,但是,只有具備慧眼,而后才可以言畫。善于領(lǐng)悟的人,看到庭院中的一顆樹,就可以想象千林;面對盆中的一座小山峰,就仿佛見到五岳。鈍根者雖然閱歷萬里,筆下卻無一筆生機(jī)。即使辛苦百年,也畫不出什么好作品。所以,并不是博覽山川,涉獵書史,就可以知畫。惟有文化素養(yǎng)、藝術(shù)素養(yǎng)交相混融,才有文人畫的誕生。中國古代文人畫因此達(dá)到較高水平,當(dāng)然是不足為奇了。 1.蘇軾論士人畫 蘇軾是中國文化史上文人氣質(zhì)最為濃厚的橫絕百代的大文豪之一。關(guān)于士人畫,蘇軾有全面論述,蘇軾認(rèn)為,「古來畫師非俗士」,而所謂「士人畫」則有如下幾個特點(diǎn): 第一,寫意而不是追求細(xì)節(jié)。蘇軾說:「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櫪芻秣,無一點(diǎn)俊發(fā),看數(shù)尺便倦?!?br> 第二,詩書畫結(jié)合。蘇軾說:「詩畫本一律」。又說:「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三者之間是相通的。他夸獎王維的畫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在他看來,這就是「士人畫」的最高藝術(shù)境界。 第三,繪畫中要有理想品格,要有理想美?!甘葜袢缬娜?,幽花如處女」。文同繪竹,蘇軾以竹的品格來比擬文同的節(jié)操:「而況我友似君者,素節(jié)凜凜欺霜秋」。 第四,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蘇軾曾論畫竹說:「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執(zhí)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即逝矣」。如果「節(jié)節(jié)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fù)有竹乎?」這就是意在筆先,神在法外。 蘇軾自己繪畫也是「筆酣墨飽,飛舞跌宕」。他自述道:「我書意造本無法,點(diǎn)畫信手煩推求」。其意趣、其追求,均由此可見。 2.書畫雅賞 文人士大夫的書畫天地,既包括「胸次灑落、寓物發(fā)興」的「墨戲」,又包含情趣獨(dú)到的書畫雅賞。 雅賞書畫,從心者為上,從眼者為下。也就是北宋沈括所說:「書畫之妙,當(dāng)以神會」。湯則把欣賞方式總結(jié)為:「先觀天真,后觀筆墨,相對忘筆墨之跡,方為得趣。」這就是雅賞。 雅賞書畫,還追求一種閑雅的氛圍,如宋人袁文「平生無所嗜好,獨(dú)于書畫頗亦拳拳焉。故于所居之東偏僻一小軒,榜曰『臥雪』,每日倘佯其中,自讀書作字外,則取古書畫展玩披覽,未嘗去手」?!秲伤蚊媰浴肥沼幸环断摹?,圖中,園池遍植蓮花,池畔飾以精美欄桿,坐榻后屏風(fēng)考究,桌上環(huán)列文物盆景,主人和賓客在這優(yōu)雅的園林中悠閑自得的玩賞書畫,這正是文人士大夫理想中的雅賞環(huán)境。 書畫雅賞,還講究所用器具的雅致,無論是掛畫于壁上的畫叉還是平鋪以觀書畫的畫案,都力求優(yōu)雅脫俗。據(jù)說,宋朝張文懿性喜書畫,每次掛畫,畫叉以白玉為之。欣賞書畫者也須是風(fēng)雅之人。所謂:「士氣逸品,不入俗目,惟識真者乃能賞之」?!堕L物志》則對觀賞者提出要求說:「看書畫如對美人,不可毫涉粗浮之氣。……欲觀卷軸,須以凈水滌手,展玩之際,不可以指甲剔損,諸如此類,不可枚舉」。 《古今圖書集成藝術(shù)典》中論列了書畫鑒賞、收藏的「善趣」、「惡魔」、「落劫」,頗有意思。 一善趣:賞鑒家 精舍 凈幾 風(fēng)日清美 瓶花 茶筍橙橘時 山水閣 主人不矜 名香修竹 考證 天下無事 高僧 雪 與奇石鼎彝相傍 睡起 病余 漫展緩收 一惡魔:黃梅天 燈下 酒后 研池汁 硬索巧賺 輕借 收藏印多 胡亂題 代枕 房客催逼 屋漏水 陰風(fēng)燥雨 市談攬 油汗手 曬穢地上 惡裝繕 臨摹污損 蠹魚 強(qiáng)作醉 鼠 噴嚏 童仆林立 問價 指甲痕 剪截折蹙 一落劫:入村漢手 質(zhì)錢 獻(xiàn)豪門 不肖子 盜換酒食 水火厄 殉葬 無需多作解釋,文人士大夫「雅俗之辯」的意趣在如上文字中可謂淋漓盡致。 (六)士人與酒 關(guān)于文人與酒,我們的歷史留下了說不完、道不盡的回腸蕩氣的故事。在這些故事中,自幼深受儒家禮文化熏陶的中國文人,往往表現(xiàn)得十分率真和可愛。阮籍到鄰家酒壚飲酒,喝醉了就躺在漂亮、可人的賣酒少婦身旁睡覺,絲毫不覺得難為情,而少婦的丈夫也不以此為怪。陶淵明在家與客相飲,醉意襲來,便對客人說:「我喝醉了,要去睡覺,你可以走了」。他說得十分自然,客人也不以此為冒犯。李白自夸「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而他醉后則是「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這種浸潤著酒意的自在與酣暢伴隨他走到生命盡頭。《唐摭言》這樣記載李白的死:「李白著宮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無人,因醉,入水捉月而死?!蛊渖駪B(tài)何等浪漫瀟灑。宋代歐陽修城外飲酒歸來,頭插野花,一派天真,全無太守模樣。陸游曾因禮教之壓迫而忍痛犧牲他與唐婉的情愛,但酒酣耳熱之時,他卻是「半醉行歌上古臺,脫巾散發(fā)謝氛埃。但知禮豈為我設(shè),莫管客從何處來」。明人徐渭飲酒時「科頭戟手,鷗眠其幾」,如果此時有人呼他「老賊」,「飲更大快」。飲得酣暢時,不管是「衰童遢妓」還是「屠販田怡」,只要「操腥熱一盛,螺蟹一提」,「敲門乞火,叫拍要挾,征詩得詩,征文得文,征字得字」。魏晉與唐代雖然有過禮法淡薄、文人放縱自我生命的燦爛時光,但相對中國文人的整個生命歷程來說,這樣的時代,實(shí)在是太短了。而發(fā)自文人人性深處的率真以及硬朗的人格,只有在他們飲酒時才表現(xiàn)得特別充分。那酒中的豪情、酒中的長歌、酒中的飄逸、酒中的蒼涼、酒中的酣然,以千形萬態(tài)表現(xiàn)著中國傳統(tǒng)士人的精神氣質(zhì)和生命形象。皮日休的《酒箴》稱:「酒之所樂,樂其全真?!顾稳死罹粗姓f: 「若非杯酒里,何以寄天真?」這種杯酒中的「全真」、「天真」實(shí)在是了解中國文人生命形態(tài)的重要內(nèi)容。 1.酒癮 在中國古代士人的酒文化中,「酒隱」是一個反復(fù)出現(xiàn)的概念。唐人孟郊在詩中說:「彼隱山萬曲,我隱酒一杯。」蘇軾專有一篇《酒隱賦》,賦中有「引壺觴以自娛,期隱身于一醉」之語。唐解元稱朋友朱大涇隱于菊,而自己則隱于酒。陸游也有「酒隱凌晨醉」、「酒隱東海溟」的詩句。 所謂「酒隱」,是中國士人對隱逸文化的發(fā)展。它和「棋隱」、「茶隱」、「菊隱」、「梅隱」、「睡隱」等概念一起,打破隱逸文化原來的構(gòu)架,把「隱逸」的形式與內(nèi)容分開。在這些觀念之下,是否隱居山林、汲泉伐樵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真正的隱逸是一種不拘泥任何形式的精神超越。一杯酒、一張琴、一壺茶、一株梅、一盤棋,都可以成為向精神、人格、理想的無極天宇升華的媒介。 隱身于一醉,中國士人超越了現(xiàn)實(shí)中的苦難和憂愁,得到精神上的解脫。曹孟德「對酒當(dāng)歌」,感慨人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吟出了「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的千古名句;陶淵明隱逸山林,「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李白高唱:「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陸游「生涯落魄唯耽酒」,「聊欲酒中遺萬事」。當(dāng)他舉杯痛飲,「閑愁如飛雪,入酒即消融」;周邦彥「愁思無已,惟有借醉眠以了之」。李白說:「心中醉時勝醒時?!拱拙右渍f:「醉時心勝醒時心」?!腹湃怂燥嫞瑸槠潦缿]紛。」只有隱身于酒中,中國文人才能遠(yuǎn)離現(xiàn)實(shí),消卻那「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憂愁,獲得心靈的片刻寧靜。 隱身于一醉,文人士大夫往往于微醺中進(jìn)入一種恬淡深邃的審美境界?!盖覍σ粔鼐疲H蝗f事閑。橫琴倚高松,把酒望遠(yuǎn)山。長空去鳥沒,落日孤云還?!埂妇齐[」中的士人,又有一種「酒杯輕宇宙,天馬難羈縶」的氣概。劉伶「操卮執(zhí)觚」,「以宇宙為狹」。陳叔寶「九酌忘物我,十酌忽凌霄。凌霄異羽翼,任致得飄飄」。 「一身天地窄,只是酒鄉(xiāng)寬?!惯@就是「酒隱」的無限魅力。 2.酒與詩書畫 中國士人是一個具有高度文化修養(yǎng)的階層。他們終生浸淫于音樂、書法、詩、詞、繪畫、圍棋以及其它文化藝術(shù),并把它們發(fā)展到至精至微的地步。然而,這些高度精致的士人文化和藝術(shù),卻常離不開酒。 我們熟知「顛張狂素」的軼事?!覆菔ァ箯埿瘛该看笞?,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及醒,自以為神,不可復(fù)得」。懷素醉酒后揮筆疾書,「須臾掃盡數(shù)千張,飄風(fēng)驟雨驚颯颯」。無獨(dú)有偶的是,他亦有如張旭,「醉來得意兩三行,醒后卻書書不得」。沒有酒,就沒有「顛張狂素」高絕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那在醉酒時爆發(fā)出來的天才創(chuàng)造力是日常思維和能力不可企及的高峰。 正如張旭「每大醉,乃下筆」,「畫圣」吳道子「每一揮毫,必須酣飲」,他的磊落雄放的作品往往誕生于朦朧醉意之中。有「文章、書、畫三絕」之稱的唐代鄭虔「酒酣意放,搜羅萬象,驅(qū)入毫端,窺造化而見天性」;宋代陳容畫龍,「醉余大叫」,此時畫出的龍,「或全體,或一臂、一首,隱約不可名狀,曾不經(jīng)意而皆入神妙」?!覆挥鱿壬笞頃r,人間安肯留真跡」。黃庭堅(jiān)酒醉作行草,「耳熱眼花,忽然龍蛇入筆」。蘇東坡「酒后乘興作數(shù)十字,覺氣拂拂從十指中出」。沒有酒力的興發(fā),中國藝術(shù)將少去幾多氣勢,少去幾多千古不滅的神品。 書畫家如此,詩人亦如是。「聞道詩人都解飲」,「酒腸無酒詩不流」。「俯仰各有態(tài),得酒詩自成」。昭明太子蕭統(tǒng)為《陶淵明集》作序說:「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灌嵐取蹲x李白集》后感嘆不已:「何事文星與酒星,一時鐘在李先生。高吟大醉三千首,留著人間伴月明?!箤τ诶畎讈碚f,醉是孕育詩與哲理思考的銷魂蕩魄的瞬間,是天才的創(chuàng)造力迸發(fā)的瞬間。他的詩作因此彌滿著酒的濃郁的芳香。 酒之所以與中國士人藝術(shù)文化具有不可暌離的關(guān)系,其關(guān)鍵在于中國文人藝術(shù)從來不去追求體物象形。它強(qiáng)調(diào)主體的自由意志,強(qiáng)調(diào)直覺頓悟的非邏輯思維,強(qiáng)調(diào)得意忘言的恍惚陶醉,強(qiáng)調(diào)「六合之內(nèi),恣心所欲」的大寫意性。而飲酒則在它所創(chuàng)造的心醉神迷的意境中,啟動了「寫意」感性,強(qiáng)化了藝術(shù)靈性,暢發(fā)出「士人胸次」,揮灑出生命激情。從而創(chuàng)造出不可復(fù)現(xiàn)的藝術(shù)珍品。 3.酒中趣 《晉書·孟嘉傳》有一則記載:擔(dān)任征西大將軍桓溫參軍的孟嘉深愛飲酒,暢飲之時,風(fēng)吹落其帽亦渾然不知?;笢貑査骸妇朴惺裁春?,使你如此癡迷?」孟嘉笑答:「公未得酒中趣耳!」 李白有一首詩也談到「酒中趣」。詩中吟道:「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篃o獨(dú)有偶,唐代韓愈有「此誠得酒趣,此外徒繽紛」的詩句;金人慶鑄有「但得酒中趣,豈問頭上冠」之句;元代工匠朱碧山則在自制的酒杯上題刻下這樣的詩句:「知得酒中趣,方留世上名。」 宋人陳善在《捫蚤新話》中曾就「酒中趣」發(fā)表感嘆說:孟嘉和李白都說酒中有趣,但世上知道這一點(diǎn)的人實(shí)在太少了。不過,「此趣豈容世間得聞耳」。 那么,究竟什么是「酒中趣」?蘇東坡也許能給我們回答。 蘇東坡喜歡飲酒。他的詩文中多有關(guān)于酒的吟唱。他作書畫,也往往「借酒助氣」。 黃山谷《題子瞻畫竹石詩》說:「東坡老人翰林公,醉時吐出胸中墨。」蘇東坡自己也自述:「酒后乘興作數(shù)十字,覺氣拂拂從十指中出?!?然而,蘇東坡實(shí)際上并不善飲。他說:「予飲酒終日,不過五合。天下之不能飲,無在予下者。」又說:「平生不如人有三件事:喝酒、下棋、唱曲?!沟K東坡雖然「飲酒至少」,卻「常以把盞為樂」。他的飲酒是「偶得酒中趣,空杯亦常持」。這一情形表明,中國士人的飲酒,不在飲酒本身,而在飲酒過程中的一種思想體驗(yàn)、情感體驗(yàn)以及精神超越。飲酒多少乃至飲酒與否實(shí)際上都無關(guān)緊要,緊要的是飲酒之外的「酒中趣」,亦即精神的飛翔和超越。若能及此,雖持空杯也足以為用。 文人士大夫飲酒的真意既然在于此,他們的酩酊之醉,也就不能在通常意義上加以理解。他們的醉酒,只是一種形骸上的「醉」,其思想和靈性卻異常敏銳異常清醒。蘇東坡說:「我飲酒后,往往頹然坐睡。人們看到我醉了,但我心中是明白了然的。因此,我的『醉』,蓋莫能名其為醉,為醒也」。他的話聽來奇奇怪怪,但所包含的意思又無限真實(shí)和深刻。確實(shí),如果離開了文人酒文化,我們是無法真正接近中國文人士大夫的精神世界和人格氣韻的。 4.酒政與酒禁 士人飲酒,亦講雅俗。 明代吳彬有一篇《酒政》,專論文人酒文化與傖夫飲酒之別?!讹嬚分杏幸粰跒椤革嫿梗亩际俏娜诵哪恐械乃兹孙嬀浦疄?。 「飲禁」的第一禁是華筵。華筵雖然珍饈滿桌,卻與文人的氣質(zhì)是那樣不適應(yīng)。清人褚人獲評述說,豐筵禮席盡管注玉傾銀,但在席上不得不左顧右盼,終日拘束,唯恐有語言之失、拱揖之誤,在這樣的場合下飲酒只能叫做「囚飲」。 同樣,「苦勸」也屬文人飲酒之禁。 清人黃周星闡述其中的道理說:飲酒之人無非有三種,一種是善飲者,這些人不待勸自會飲酒;第二種是不沾酒的人,這些人勸酒也不會喝,所以不必勸;第三種是能飲而不飲的人,他們才是勸酒的對象。但是,既然這些人能飲而不飲,已經(jīng)談不上真率,我又何必去勸酒呢?明人陳龍正的言詞更為銳利,他說,只有「市井仆役」才會「以逼為恭敬,以虐為慷慨,以大醉為歡樂」。如果「士人而效斯習(xí)」,必定是「無禮無義,不讀書者」。 文人「酒禁」還禁飲酒粗俗、全無文雅味道。韓愈曾諷刺說:「長安眾富兒,盤饌羅膻葷。不解文字飲,唯解醉紅裙?!古c此同時,「席間市語俚言」以及「大肆牛飲」、「酒后藉端」一類「孟浪概行」也都是文人心目中俗不可耐的市井「俗飲」。 文人飲酒則不同。「身心無累,把盞即酣」是他們追求的「生人之趣,高蹈之雅致」?!妇语嬀?,率真量情。文士雅儒,蓋有斯矣」。所謂「率真量情」實(shí)際上是一種坦誠透徹的生命。 文人飲酒,還企盼與文化知音的聚會。高雅、豪俠、真率、忘機(jī)、知己、故交、玉人、可兒是他們渴盼期待的「飲人」,花下、竹林、高閣、畫舫、幽館、平疇、荷亭,春郊、花時、清秋、新綠、雨霽、積雪、新月、晚涼是與這種聚會深摯默契的理想的「飲地」和「飲候」。飲酒中的清談、妙令、聯(lián)吟、焚香、傳花、度曲、返棹、圍爐則使整個飲酒充滿文雅之氣、書卷之氣。 吳斌《酒政》的宗旨就是要把文人飲酒和世俗的飲酒區(qū)分開來,它和其它題名「酒警」、「酒評」、「酒律」、「酒鑒」、「酒經(jīng)」、「酒誡」的文章一起,共同構(gòu)筑起文人酒文化的獨(dú)特框架。 (七)士人與雅舍 中國士人的情趣滲透于生活的方方面面,「居」也概莫能外。 人類走出森林,走出巖洞以后,居室逐漸從淺陋的土穴走向「如斯飛」、「作廟翼翼」的土木建筑,自此,住宅再也不僅僅是「以待風(fēng)雨」的處所,而是開始具有審美功能。 隨著居室建筑向更高層次發(fā)展,兩種風(fēng)神殊異的審美趨向在文化的長流中日益分野。 君王貴族的居室追求的是「美輪美奐」的華美。早在春秋戰(zhàn)國,諸侯們的宮室建筑便使記載那一時期史事的《左傳》與《國語》發(fā)出了「美哉室,其誰有此乎」的驚嘆。一統(tǒng)天下、氣吞寰宇的「千古一帝」嬴政,更以氣魄宏大的咸陽宮殿奠定了帝王宮室建筑縮寫宇宙天地、貫通天命人意的基本格局與闊大、威嚴(yán)、豪華的審美風(fēng)格。 著意「雅趣」的文人居室則一反富麗堂皇的華貴氣象,追求一種清雅恬靜的超脫美。唐代詩人劉禹錫曾作《陋室銘》,不言其室之陋,而字字言其雅: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鬃釉疲骸汉温??』」 這就是雅舍:環(huán)境優(yōu)雅,青苔漫上臺階,草色映得室內(nèi)一片青翠;往來者高雅,有鴻儒無白丁;心境淡泊,無世俗之絲竹擾耳,不為官場事務(wù)所累,閑暇時撫古琴誦佛經(jīng),悠雅自得。孔子說,「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室不在好壞,只要有德之人居之,便會蓬蓽生輝,清雅脫俗。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梁實(shí)秋與同學(xué)吳景超夫婦合資在北碚買了一幢房子,以吳景超夫人龔業(yè)雅的名字,將居室命名為「雅舍」,并在重慶出版的《星期評論》以「雅舍小品」為欄目,發(fā)表文章。其中《雅舍》一篇既寫雅舍之陋,更寫雅舍之「雅」,這個雅,就是情趣之雅:「雅舍」所有,毫無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從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 明人文震亨說:「韻士所居,入門便有一種高雅絕俗之趣?!惯@就是中國文人對居舍的追求。 1.文人書齋 對于中國古代文人來說,書齋不僅是讀書的場所,更是精神安頓的天地。宋人黃庭堅(jiān)寫道:「翠屏臨硯滴,明窗玩寸陰;意境可千里,搖落江上林?!姑魅烁咤ヒ舱f:「吾齋一洗人間氛垢矣」,「雖咽水餐云亦足以忘饑」。他們的一往情深,寄托了古今文人對書齋的無限情誼。 書是書齋中最為緊要的物品,離開書,書齋便無以為名。對于書,文人有一種天生的癖愛。清人張潮《幽夢影》中有這么一段議論:凡事不宜貪,若買書則不可不貪。貪書、嗜書,書齋里的藏書自然隨之增長。陶淵明《詠貧士》一詩云:「詩書塞座外,日昃不遑研」。陸游家中藏書甚豐,房間里、木柜中、桌椅上、床枕邊,舉目四顧全是書。他平時飲食起居于書間,偶爾想出門,竟被亂書包圍得無法脫身,于是他給自己的書齋取名為「書巢」。陸游的朋友對「書巢」之名不甚了了,親自到「書巢」考察,然而,到了「書巢」門口難以拔腿入內(nèi),好不容易進(jìn)去以后又為書所困,出不了「巢」。進(jìn)退兩難間,這位朋友搖頭笑曰:「真乃巢也」。 文人書齋不僅幾列筆墨、書積千卷,更有精致的「文房四寶」以及清雅精微、被文人士大夫稱為「文房清供」的林林總總的陳設(shè),倘佯其間:「取古人妙跡圖畫以觀鳥篆蝸書、奇峰遠(yuǎn)水,摩挲鐘鼎,親見商周。端研涌巖泉,焦桐鳴佩玉,不知身居塵世,所謂受用清福,孰有此者乎?!」 文人書齋還講究陳設(shè)。明代高濂說:「書齋宜明靜,不可太敞。明靜可爽心神,宏敞則傷目力,窗外四壁,薜蘿滿墻,中列松檜盆景,或劍蘭一二,繞砌種以翠蕓草令遍,茂則青蔥郁然。旁置洗硯池一,更設(shè)盆池,近窗處,蓄金鯽五、七頭,以觀天機(jī)活潑。書室所當(dāng)置者,畫卷舊人山水、人物、花鳥,或名賢墨跡,各若干軸,用以充架。齋中永日據(jù)席,長夜篝燈,無事擾心,閱此自樂。逍遙余歲,以終天年?!?br> 無怪乎宋人趙希鵠要宣稱:「吾輩自有樂地」,而這個「樂地」就是書齋。 2.庭院園林 文人的庭院園林,源于山水意識。宋代郭熙論山水畫說:「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刮娜说耐ピ簣@林就是要將山水移植到身邊,可行,可望,可游,可居。 水石設(shè)置是文人庭院園林布局中必不可少的內(nèi)容。李果的《墨莊記》云:「軒前嘉木蒼郁,多迭石為小山,絕壁下為清池……其境若與書卷相融洽」。然而,在文人眼中,水石并非水石,而是大山大河,「一拳則太華千尋,一勺則江湖萬里」。有限的景物,寄寓無限的情思。陳與義詠趙虛中中宅怪石:「君家蒼石三峰樣,磅礴乾坤氣象橫。」白居易為新鑿小池作詩:「簾下開小池,盈盈水方積。中底鋪白沙,四隅青石。勿言不深廣,但取幽人適。泛滟微雨朝,泓澄明月夕。豈無大江水?波浪連天白。未知床席間,方丈深盈尺?!顾麄儍扇艘粋€從數(shù)尺小石中看到磅礴的乾坤氣象,一個從方丈池水中體悟到大江波浪滔天的壯闊情景。 文人的園林庭院不僅搬自然之境,更抒自我情志?!甘钊斯?,水令人遠(yuǎn)」。一葉芭蕉,幾支修竹,無不滲透士人情懷。而一柱一檻、一草一木,也無不流溢出氤氳的文人氣息,滲透著雅的情韻。 文震亨的《長物志》論文人室廬之門,主張「用木為格,以湘妃竹橫斜釘之」。竹扉的素凈輕盈使文人室廬平添一股瀟散意味。「菜圃漸疏花漠漠,竹扉斜掩雨紛紛」?!敢梆^蕭條晚,恁軒對竹扉」。如果是朱紅大門,必是俗不可耐。 文人室廬的臺階,多「以文石剝成」,「階上又取頑石具苔斑者嵌之」。臺階因而格調(diào)古樸,「有巖阿之致」。 文人居舍中所養(yǎng)蒔花木尚雅淡棄濃艷,正如袁宏道所云:「竹皮屋子槿條籬,繁芯濃花最不宜?!?br> 文人居舍所飼養(yǎng)的禽鳥,「必疏其雅潔可供清玩者數(shù)種,令童子愛養(yǎng)餌飼?!埂肛M令凡俗之品闌入其中」。而鶴便是「雅潔」禽鳥中的首選者?!干w其為物,清遠(yuǎn)閑放,超然于塵垢之外」。和文人的氣質(zhì)相呼應(yīng)。 「主人無俗態(tài)、筑圃見文心?!怪袊糯咳司碌膶徝狼槿ぁ⑺囆g(shù)心靈,以及對天人合一境界的精神追求,淋漓盡致體現(xiàn)于文人居舍的庭院園林之中。 【居不可無竹】 在中國文人的觀念中,居舍必植竹。王子猷曾借住于他人空宅,第一件事就是在庭院種竹。有人對他說:「你只是暫時居住,何必這樣勞神?!雇踝娱嘀钢裾f:「何可一日無此君?」 蘇軾道:「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宋人劉克莊借居友人舍,諸事未理便著手栽竹。其《移竹》一詩詠曰:「借居未定先栽竹,為愛疏聲與薄陰」,葉夢得《避暑錄話》說:「山林園圃,但多種竹,不問其它景物,望之使人意瀟然」。 鄭板橋喜竹,其居舍南面種竹。他寫道:「茅屋一間,新篁數(shù)干,雪白紙窗,微侵綠色。朋友來至,風(fēng)聲竹響,愈喧愈靜。家僮掃地,侍女焚香,往來竹蔭中,清光映于畫上,絕可憐愛?!?br> 《紅樓夢》中林妹妹的住所──瀟湘館,也是「數(shù)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 」。 文人愛竹,是因?yàn)橹窠?jīng)冬不凋,虛心,有節(jié),堅(jiān)韌,而這些自然屬性在文人心目中象征著剛直、謙遜、堅(jiān)貞、不亢不卑、瀟灑處世、不同流俗,對竹的喜愛,實(shí)際上寄寓著自己的情操及人格追求。 在暮色如煙、翠竹似墨的幽境中。在「東墻疏竹影」、「窗前竹動風(fēng)」的情韻中,文人居舍雅韻盎然。 【石最可人】 趙汝珍在《古玩指南》「名石」篇中說:「士大夫之消遣幾無人不以石為伴友,為對象,如園林必須有石,案頭必須有石,室懸繪石之畫,架插談石之書,對于石之羅致無邊勿屆,對于石之愛護(hù)無力不施?!?br> 文人愛石,雖也傾心于太湖石的「黑質(zhì)白理」、「有天然之致」,往往搜羅立于庭園園林。但他們更熱衷于將石作為幾案陳設(shè)來玩賞。 在文人追慕的小巧的奇石中,有一種形如山巒者,其峰頂成天然起伏或稍稍加工即可成池谷,文人往往以此為研山,從中追尋「投筆天壤間」的情趣。據(jù)說,研山乃米芾所創(chuàng)。米芾愛石成癖,他赴任無為州,州治有石奇丑,芾見大喜曰:「此足以當(dāng)吾拜」。于是「具衣冠拜之」,「呼之為丈人」。 米芾一生收藏奇石甚豐,其中有一南唐流傳下來的怪石,形如山巒,池谷幽回,陳列案前把玩,如游真山水。米芾遂以它為研山。有個叫孜周的和尚有塊端石,石頂起伏成山,山谷間可貯水磨墨,米芾后來得到這塊端石,竟興奮得一連三個晚上抱著它睡覺。米芾硯山之創(chuàng),影響一時清賞風(fēng)氣。宋代文人書齋往往陳設(shè)有硯山,其中佳品迭見記載。 文人收藏的奇石中又有紋理如畫者,文人常常將它們立在案上作硯屏。歐陽修有紫石硯屏,黃庭堅(jiān)有鳥石硯屏,蘇軾有月石硯屏。對這些硯屏,歐陽修、蘇軾等不僅勒銘于上,而且引致高朋文友詩賦歌詠,反復(fù)賞玩。 奇石中還有一些小巧而石紋與色彩均繽然可愛者。如南京雨花臺下的五色石,六合縣靈居巖的瑪瑙石子,四川新都溪澗中的純紅、純綠奇石。文人往往多方覓求,將它們養(yǎng)在銅盆清水中充作文案擺設(shè),名為「石供」。東坡愛石、藏石,尤好收藏紋彩斑斕、五色紛瑩的小石,以它們?yōu)闀八P中的勝品,并稱之為「怪石供」。在蘇軾供養(yǎng)的怪石中,有的似「罔巒迤邐」,有的似「石間奔流、盡水之變」,石紋極為可愛。他曾得有白脈的黑石,「為大盆以盛之,激水其上,名其室曰雪浪齋」。并作《雪浪石》一詩專詠此盆景。自蘇軾倡導(dǎo),「怪石供」從此在文人中盛行。 3.古董陳設(shè) 清人李漁曾經(jīng)說:「位置得宜,主人神情已見乎此矣。奚俟察言觀貌,而后識別其人乎?」而古董陳設(shè)則是居室陳設(shè)雅俗風(fēng)格的重要表現(xiàn)。 「臚列古玩,切忌排偶」,「不可對設(shè)」。所謂「排偶」、「對設(shè)」即同一類器物兩兩對列,如左鐘右磬、左鐘右鼎,或左右一對花盆、左右一對花瓶、左右一對瓷盤?!溉缱笾靡晃铮覠o一物以配之,必求一色相俱同者,與之相并」,亦「非偶而是偶」。高雅的陳設(shè)是避免程序化的「排偶」,力求「縱橫得當(dāng)」、富于變化的布局。《紅樓夢》中的局部陳設(shè)就多取三件。如《紅樓夢》第四十四回描繪探春房中陳設(shè): 案上設(shè)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官窯的大盤,盤內(nèi)盛著數(shù)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槌: 第三回描寫「榮禧堂」的擺設(shè):大紫檀雕螭案上放著三尺多高的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隋朝墨龍大畫,一邊鏨金彝,一邊玻璃盒。 第四十四回中賈母看到寶釵房中太樸素,為她設(shè)計(jì)案上陳設(shè),也是取三件:石頭盆景、紗照屏、墨煙凍石鼎,并說:「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如此取件法,就是使布局高低錯落,虛實(shí)有致。 李漁在《一家言》中亦論陳設(shè)之忌:「大約擺列之法,忌作八字形,二物并列,不分先后,不爽分寸者是也;忌作四方形,每角一物,勢如小菜碟者是也;忌作梅花體,中置一大物,周遭以小物是也?!顾J(rèn)為,古董陳設(shè)有兩點(diǎn)要注意:一是注重空間上的變化,做到「同中有異」、「錯綜參差」;二是不斷調(diào)整古董陳列位置,「或卑者使高,或遠(yuǎn)者使近」,「若使骨董生根,終年匏系一處,則因物多腐象,遞使人少生機(jī),非善用古玩者也」。 高低參差、左右錯列,交相更替、變化靡新,如此富于慧思的手法使古董陳設(shè)構(gòu)圖生動,不落窠臼,富于藝術(shù)美感。梁實(shí)秋對李漁室內(nèi)陳設(shè)藝術(shù)論大感興趣。他在《雅舍菁華·雅舍》中說:「我以為陳設(shè)宜求疏落參差之致,最忌排偶」。 「笠翁《閑情偶寄》之所論,正合我意?!?br> (八)士人與繪畫 士人與山水有不解之緣?!傅桥R山水,經(jīng)日忘返」;「每游山林,彌旬忘返」;「散懷山水,蕭然忘羈」;「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山水給予中國士人太多的靈感與情思,中國士人給予山水無限的深情。 中國士人對山水的熱愛,濫觴于先秦?!墩撜Z》載:孔子讓侍從弟子「各言其志」。曾皙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狗蜃余叭粐@曰:「吾與點(diǎn)也。」《莊子·知北游》曰:「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儒道兩家之巨子,對山水之情感可謂一往情深。 漢代士人對山水的體認(rèn)更加深化。對他們來說,逍遙于山水間開始成為一種情趣,一種人生態(tài)度。而這樣一種美感的情懷在魏晉時期有新的發(fā)展。 魏晉六朝人「以玄對山水」,發(fā)現(xiàn)山水蘊(yùn)涵著與「道」相通的「神明」。他們亟亟追求的自足之樂、逍遙之趣、無言之美、素樸之秘,無一不可在山水中體悟到。山水因此在魏晉人的面前展開一個全新的觀照。左思宣布:「豈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王羲之蘭亭聚會,「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顧愷之言會稽山水:「千巖競秀,萬壑爭流?!雇踝泳丛唬骸笍纳疥幍郎闲校酱ㄗ韵鄳?yīng)發(fā),使人應(yīng)接不暇?!惯@些言詞,無不洋溢著一種對自然之美的新鮮活潑的濃酣情感。而典型體現(xiàn)中國文化意趣的山水畫、山水詩亦在這個時期成形。自此,山水情懷凝結(jié)成中國文人文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無論他們是棄絕塵世、遁跡山林,還是積極出世、治國平天下,山水風(fēng)光都是他們的情感源泉和人生伴侶。 1.山林隱逸 隱逸是中國歷史上非常獨(dú)特的文化現(xiàn)象?!鸽[」是針對「仕」而言。在早期,這種「隱」更多的是一種彰顯個性自由的行為,也就是拒絕仕途,「隱居以求其志」。比如,堯舜時期的許由、巢父。后來孔子說:「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隱居成了一種政治上的不合作,成為大夫們在失意官場后一種必然選擇。所以,仕與隱在中國古代政治中,成為一種朝野自由轉(zhuǎn)換的政治生態(tài),也成為王朝政治穩(wěn)定的平衡器。 山水和隱逸,從一開始就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士人之所以以山林為隱逸之地,首先是因?yàn)樗h(yuǎn)離塵世紛攘?!敢巴夂比耸?,窮巷寡輪鞅。」「市聲不入耳,俗軌不至門?!埂甘郎鲜氯缭S,山中人不知。」對于淡泊功名心、力求遺忘紛繁險惡現(xiàn)實(shí)的士人來說,身居斯地,可以在「紫荊常自閉」 、「園林深似隱」中割斷與塵世利祿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山林超然絕俗,而這種氣質(zhì)又與它懷抱中平凡質(zhì)樸的生活渾然一體。那夕陽中的雞犬、靜臥田野的牛羊、拾薪澗底的青裙婦、依杖檐下的白發(fā)翁、秋日中的機(jī)杼聲、淡淡暮靄下的墟里煙,雖然無不平常至極,但卻蘊(yùn)藏著一種意味深長的人生境界,富于玩味,與身俱化于這種境界,文人的心靈獲得審美的凈化。方岳的《山居》一詩將這種氛圍描寫得淋漓盡致:「我愛山居好,紅稠處處花。云粘居士屐,藤覆野人家。入饌春燒筍,分燈夜作茶。無人共襟抱,煙雨話桑麻。」在這樣的生活中,士人「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何如」。 山林隱逸對于士人來說,還有另一重要文化意義,這就是復(fù)歸自然。筑舍于幽山深谷,「山蔚藍(lán)光交抱舍,水桃花色合圍臺」?!赋瘝瓜\,千態(tài)萬狀,其云煙吞吐,變化窗戶間」。這樣一種渾然無跡的審美意境,使文人士大夫「心與天壤俱,閑云隨舒卷」,從而在「起望山光,尋味道腴」中實(shí)現(xiàn)無窮宇宙與心靈世界的相融相合,「雖敞衣惡食不知也」。 【梅妻鶴子】 杭州孤山之陰,放鶴亭之南,先生墓祠。據(jù)說這里曾是林和靖的故廬,廬依巖結(jié)屋,下臨后湖,和寶石山隔水相對,十分清雅。 林逋,字君復(fù),生于公元967年,卒于1028年。浙江錢塘(今浙江杭州)人,一說為四明(今浙江奉化黃賢村)人。林逋曾在孤山居住二十余年,足不及城市,卒謚和靖先生。 據(jù)《宋史》記載,林逋自幼才華過人,「善行書,喜為詩,其詞澄峽峭特,多奇句」。但他不做官,不經(jīng)商,不娶妻,獨(dú)鐘情于山水。自言:「吾志之所適,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只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和靖壯年時曾經(jīng)離開過家鄉(xiāng),「放游于江淮之間」,其后回到杭州,選定西湖中的小島孤山作為隱居之地。與他相陪伴的是梅花和白鶴。 和靖愛梅如癡。他于所居山閣繞屋依籬種梅,高高下下,直到湖邊,又依山傍水延伸開去。如此「不三四年之間,而孤山景已非昔日矣!」他的詠梅詩高妙至極。其中《山園小梅》最為膾炙人口:「眾芳搖落獨(dú)暄妍,占盡風(fēng)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寫盡了梅花神清骨秀、高潔端莊、幽獨(dú)超逸的風(fēng)韻,被視為詠梅詩之千古絕唱。歐陽修說:「前世詠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 和靖也酷愛鶴。他馴養(yǎng)的兩只白鶴,縱之則飛入云霄,盤旋久之,復(fù)入籠內(nèi)。有客至,白鶴便起舞助興。每當(dāng)他出外歸來,鶴必引頸相迎。他稱鶴為「鶴子」,并取名為「鳴皋」,名出《詩經(jīng)·小雅·鶴鳴》篇的「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傳說林和靖死后,他養(yǎng)的鶴也在墓前悲鳴而死。 林逋隱居孤山,「調(diào)鶴種梅如性命」,生活淡泊安逸,自得其樂。宋真宗慕名詔見,林逋不就。友人勸林逋出仕,他婉言謝絕曰:「榮顯,虛名也;供職,危事也;怎及兩峰尊嚴(yán)而聳列,一湖澄碧而畫中?!顾稳首谟懈杏诹皱偷母邼嵅傩?,賜號「和靖處士」。袁宏道《孤山小記》說林逋是「孤山處士, 【漁隱之樂】 在中國古代隱逸文化中,「漁夫」一詞具有獨(dú)特的文化內(nèi)涵,此「漁夫」不是打魚為生的漁民,而是與世無爭,隱于江湖的「避世之士」。 最早的「漁夫」形象出于《莊子》?!肚f子·漁夫》一篇中,漁夫揶揄孔子常年奔波周游列國是多管閑事,不如自由自在駕一葉扁舟出沒于江河上自適自樂?!冻o》中的《漁夫》一篇更明晰的揭示了「漁夫」的內(nèi)涵。漁夫見了屈原問道:「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于斯?」屈原回答:「舉世渾濁我獨(dú)清,眾人皆醉我獨(dú)醒,是以見放」。漁夫則曰:「世人渾濁,何不掘其泥而揚(yáng)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醴 ?何故深思高舉,自令見放為?」屈原表示寧可自沉湘流而不隨波逐流,漁夫則唱著「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并「鼓槌而去」。自此,「漁夫」的形象確立起來,這就是不管世事是非,也不抗?fàn)幏磳?,只管隱身避世,釣魚江濱,求得精神自由和快樂。這就是中國古代隱逸文化中的「漁隱之樂」。 「漁隱之樂」 實(shí)際上是中國社會專制統(tǒng)治與文人政治理想矛盾的產(chǎn)物,是在儒家與道家思想夾縫中成長出來的一種文化逃遁。因?yàn)檫@種逃遁能夠包含幾千年專制統(tǒng)治中士人普遍的經(jīng)歷和思想,因而長期以來也就一直成為士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如李白的「何必探禹穴,逝將歸蓬丘;不然五湖上,亦可乘扁舟。」「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 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獨(dú)釣寒江雪」;韓愈的「頻藻滿盤無處奠,空聞漁父叩舷歌」;張志和的「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蓑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 吳鎮(zhèn)的「洞庭湖上晚風(fēng)生,風(fēng)觸湖心一葉橫。蘭棹穩(wěn),草衣輕,只釣鱸魚不釣名?!共樯餍械摹阁议芩蝰瞧缴鷫?,臣本煙波一釣徒」等等。如此一類漁夫詩、漁夫歌、漁夫曲、漁夫詞不計(jì)其數(shù),還有寓漁夫之意的滄浪亭、網(wǎng)師園……它們道盡了中國文化中士人的隱情思。 【悠然見南山】 在中國文化史上,陶淵明有「千古隱逸詩人」之稱。 陶淵明之隱逸,不同于當(dāng)時很多隱逸者,這些隱逸者,或是官場失意,或是以隱逸竊取名望,走一條「終南快捷方式」。陶淵明之隱逸,是「不為五斗米折腰」,掙脫束縛個性的羈絆,回歸自然。他自述這一段經(jīng)歷說:「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田園。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乖娋渲型赋龅氖怯芍缘南矏?。蘇軾對陶淵明推崇備至,他認(rèn)為,陶淵明最可貴之處在于「真」:「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叩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延客,今古賢之,貴其真也?!?br> 陶淵明生活在山水田園中,親身感受到山水田園的質(zhì)樸和大美。他以沖淡灑脫的筆觸,描繪了麥苗、月亮、春燕、歸鳥、青松、秋菊、孤云、庭院、鄉(xiāng)間小道等山水田園景物,繪制了東籬南山、青松奇園、秋菊佳色、日夕飛鳥、犬吠深巷、雞鳴樹巔等一幅幅優(yōu)美靜謐的田園風(fēng)光圖。他筆下的山水田園,充滿了無限意味:「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乖谌碎e逸而自在,山靜穆而高遠(yuǎn)的境界中,陶詩達(dá)到了物我相融、心與道冥的極致化境。清人沈德潛說:「陶詩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淵深相茂不可到處?!箽v代文人追慕陶淵明,正在于他把凈潔自處、率性任真的理想士人品格發(fā)揚(yáng)到一個難以企及的高度。 2.山水之游 士人自覺的山水之游,開啟于魏晉時代。魏晉人以玄對山水,發(fā)現(xiàn)山水是通達(dá)老、莊玄境的媒介,誠所謂「山水為意,山水為色」。這一認(rèn)識的進(jìn)一步深化,就是人們開始領(lǐng)悟,自然山水即是道,即是理,「山水以形媚道」。游山水就是讀老莊,就是「澄懷觀道」,與道冥合。永嘉亂后,名士南渡,江南的靈秀山水更激發(fā)士人的山水審美意識,促進(jìn)士人游山玩水的風(fēng)氣。如孫統(tǒng)「家于會稽,性好山水,乃求為鄞令,轉(zhuǎn)任吳寧,居職不留心碎務(wù),縱游游肆,名山勝川,靡不窮究。」王羲之「既去官,與東土人士盡山水之游,弋釣為娛」。一部《晉書》中,「愛山水」、「樂山水」、「好山水」、「游山水」等詞隨處可見。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更是敘寫當(dāng)時士人在自然山水間歡樂聚會的絕妙名篇。 魏晉以降,士人山水之游蔚為風(fēng)尚。士人們春日踏春,秋日登高,而他們赴任、謫遷、調(diào)職、述職、迎駕、省親、求仕、游學(xué)、漫游等行旅機(jī)會,也往往是飽覽賞游山水的過程。士人看山水,有獨(dú)特的審美感受。他們看山:「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妝,冬山如睡」。「春山煙云連綿,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凈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寒,人寂寂」;他們看大自然中的花木:「春則花柳爭妍,夏則荷榴競放,秋則桂子飄香,冬則梅花破玉」。「四時之景不同,而賞心樂事者與之無窮也」。他們迷戀于晨旭與夕照之美,更欣賞「尤不可言」的月景之美。他們對山水之美的品賞可謂至纖至微,一陣清風(fēng),一朵白云,一滴晨露,一抹赤霞,一片迷霧,一天飛雪,都可激起他們的遐想,引發(fā)他們的審美觀照。那無以計(jì)數(shù)的珠磯詩篇凝結(jié)著他們對山水自然的一往情深?!敢律险鲏m雜酒痕,遠(yuǎn)游無處不消魂?!惯@就是中國古代士人深銘于心的山水情懷。 【山水游具】 士人游玩山水,必備游具。而這些游具必須雅然有致,符合文人清雅氣度。對此,明人高濂在《遵生八箋》中有較為詳備的記錄: 竹冠:「制唯偃月、高士二式為佳,他無取焉。間以紫檀黃楊為之。亦可近取木為冠,以其形肖微似。若帶唐巾,漢巾,可以簪花?!?br> 披云巾:「踏雪當(dāng)置」,其樣式「不必作富貴態(tài)」。 道服:「不必立異,以布為佳,色白為上」。要有「鋪地儼如月形,穿起則如披風(fēng)」的風(fēng)致。 文履:鞋面、鞋口處,要綴上一條長約一尺三、四寸的皂線絲條,以示與「世俗之鞋」的區(qū)別。 道扇:有紙糊、竹編兩種?!钙渲耋缂?,編織細(xì)密,制度精佳,輕便可攜」者乃為上乘品。 拂塵:「近有以天生竹,旁如靈芝、如意形者,斬為拂柄,甚雅」。塵尾「以白尾為妙」。 竹杖:「惟合竹為佳,有以『之』字竹、方竹、老竹鞭為之者亦雅」。 斗笠:一名云笠,一名葉笠,「二物貴在輕便」, 堪為攜用。 葫蘆:「有天生一寸小葫蘆最可人意,用以綴為衣紐,又可懸念珠」,「若用杖頭掛藥者,二三寸葫蘆亦妙」。 藥籃:「紅漆為佳」,內(nèi)裝各種驗(yàn)方藥膏,「山童攜之,亦多物外風(fēng)致」。 棋籃:「誠游具中一妙品也」。 詩筒葵箋:詩筒可以竹筒貯詩往來賡唱。吟箋之制作,許判司有一妙法:采帶露蜀葵葉,研汁用布揩抹竹紙上,伺少干,用石壓之,稱為「葵箋」。此箋綠色而澤,入墨覺有精彩。 韻牌:可刻詩韻上下二平聲,為紙牌式,名曰韻牌。每韻一葉,總?cè)~,山游水泛,人取一葉,用以唱和。似甚便覽。 葉箋:「此亦山人寄興岑寂所為。若山游偶得絕句,書葉投空,隨風(fēng)飛揚(yáng)。泛舟付之中流,逐水沉浮,自有許多幽趣」。 酒尊:「注酒遠(yuǎn)游,古名窯器甚佳,銅提次之,近以錫造者甚惡?!?br> 從頭戴之冠、肩披之巾到隨身攜帶的詩筒、棋籃、酒尊,士人既講求旅游用具的輕便實(shí)用,又十分注意其間的氣質(zhì)格調(diào),他們的山水之游更具雅的情調(diào)。 【山水賞玩中的文人情思】 對于中國士人來說,山水不僅是他們魂?duì)繅艨M的生活、興趣,是生活中不可分離的一部分,更成為他們感悟天地之理、寄寓人格理想和情思的重要途徑。 面對山水,文人士大夫最先感悟到的是宇宙的無限廣大,王勃曰:「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王溥詩云:「登山始覺天高廣,到海方知浪渺?!?。這些感慨無不真切表達(dá)了他們登山臨水時的真切感受以及對宇宙無限豐富、無限廣大的深切領(lǐng)悟。 山水是廣大的,又是永恒的。面對永恒的山川,文人士大夫往往聯(lián)想到人生的有限。東晉羊祜「造峴山」,感慨說:「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dá)勝士,登此遠(yuǎn)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沈德潛說:「余于登高時,遂有今古蒼茫之感」。登高使人感慨今古蒼茫,臨水也使人體味到宇宙的無限與人生的短暫。「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張九齡《登荊州城樓望江》一詩亦云:「滔滔大江水,天地相終始。經(jīng)閱幾世人?復(fù)嘆誰家子?東望何悠悠,西來晝夜流。歲月既如此,為心那不愁?」在孔子的感慨與張九齡的愁思中,濃濃彌漫的是一種對人生短暫的體悟。 山水在文人士大夫的眼中卻是「遠(yuǎn)俗之物」。山水景物因此常?!附灾抑省埂I娇梢詾橹?;水可以為知己;云可以為知己,禽鳥可以為知己。在將山水景物人格化的過程中,文人士大夫的審美情感和人格理想悄然熔鑄于自然山水之中。 山水景物的人格化終歸拘泥于筌蹄言象之跡,文人士大夫更傾心于渾融湊泊、不露形痕的「思與境偕」、「心與境契」?!缚丈讲灰娙?,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埂溉碎e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聞春中?!埂盖宄咳牍潘拢跞照崭吡?。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但余鐘磬音?!乖谶@樣人與自然融合一體的描寫中,文人士大夫的生命從自我狹窄的天地中走向廣闊走向永恒。 3.山水品題 士人既在山水賞玩中追求與宇宙契合的心理超悟與生命永恒,又以文人特有的雅的情思去游賞、品愛自然山水。在品味山水、歌詠不綴之際,文人往往為山水景觀欣然題名。 西陵峽口有一個無名山洞,風(fēng)光獨(dú)特,白居易在赴任忠州(治所在今四川忠縣)刺史途中,與弟白行簡,友元稹共游此洞。游后痛惜「吾人難相逢,斯境不易得」,于是「各賦古調(diào)詩二十韻,書于石壁」,命名此洞為「三游洞」,并作序「欲將來好事者知」。從此該洞游人絡(luò)繹,詩文流傳,北宋時,蘇軾、蘇轍兄弟與歐陽修三人又結(jié)伴來游,自稱為「后三游」?!溉味础垢暶笳?。 杭州西湖自唐以來就遐邇聞名,它那清波漣漪的一泓碧水,蒼翠濃郁的起伏山巒,相映成趣的湖光山色,構(gòu)成一個「天開圖畫」的絕美世界。自審美情趣纖細(xì)的南宋開始,文人對西湖的品愛有一個新的突破,這就是為西湖題景。南宋有蘇堤春曉、平湖秋月、花港觀魚、柳浪聞鶯、雙峰插云、三潭印月、雷鋒夕照、南屏晚鐘、曲院風(fēng)荷、斷橋殘雪等「西湖十景」的題名。元代有「六橋煙柳」等「錢塘十景」的題名,清代更有「默林歸鶴」等十八景的題名。至于北京的「燕京八景」與「關(guān)溝七十二景」;洛陽的「洛陽八景」與「洛陽八小景」;長沙的「瀟湘八景」與「岳麓八景」;桂林的「桂林十六景」;西安的「關(guān)中八景」;廣州的「關(guān)城八景」(宋),無不是一一出自文人題名。這些富于詩情畫意的題名或巧寫景色,或發(fā)抒性靈,或深化意境,或訴諸審美想象,充溢著十足的文人情思。 清人錢大昕說:「亭石樹臺之勝,必待名流宴賞,詩文唱酬以傳」。明人鐘惺更以明確的語言指出:「山水者,有待而名勝者也:曰事、曰詩、曰文。之三者、山水之眼也。要以吾與古人之精神,俱化為山水之精神,使山水文字,不作兩事,好之者不作兩人?!?br> 山水自然之美,得士人之詠贊和品題而更富魅力和審美價值,而士人則在與山水俱化的過程中獲得精神與人格的永恒。 4.臥游山水 南朝宋時有一位著名的學(xué)者,名叫宗炳。宗炳不僅「妙善琴書,精于言理」,而且酷愛山水?!赌?#183;宗炳傳》記載說:宗炳「好山水,愛遠(yuǎn)游。西涉荊巫,南登衡岳,結(jié)宇衡山?!顾允稣f「余眷戀廬、衡,契闊荊、巫,不知老之將至?!购?,宗炳「有疾還江陵,嘆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難遍睹,唯澄懷觀道,臥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圖之于室?!埂概P游」一詞由此而來。故「臥游」的含義乃是以欣賞山水畫代替游覽。元代倪瓚詩曰:「一畦杞菊為供具,滿壁江山作臥游」。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宋代郭熙對「臥游」的思想作了進(jìn)一步發(fā)揮。郭熙說:「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yǎng)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但是,值此「太平盛日,君親之心兩隆」,如果潔身自好,不出來做官,節(jié)義何在?而出來做官,又不能和自然相親,「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那么,怎么解決出仕為官而不得親近自然的矛盾呢?這就是山水畫:「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實(shí)獲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水之本意也。」明末清初程正揆的《江山臥游圖》也正是基于這一思想而作。他在《江山臥游圖》其七」的跋語中說:「 居長安者有三苦,無山水可玩,無書畫可購,無收藏可借,予因欲作《江山臥游圖》百卷布施行世,以救馬上諸君之苦?!顾f的「馬上諸君之苦」,就是為官士人對自然的眷戀與心理需求。 自宗炳始,「臥游山水」的精神促進(jìn)了山水畫的發(fā)展,而山水畫的發(fā)展則促進(jìn)了「臥游」精神的自覺。 5.山水畫 「夫山水,乃畫家十三科之首」。山水畫在中國繪畫中的特殊地位由此論可見。中國山水畫具有特定的內(nèi)涵,山水畫不是畫有山水的畫,畫有山水的畫很早就可以在石窟壁畫、寺廟壁畫中發(fā)現(xiàn),但山水畫的真正發(fā)生,只是在晉、宋時期。 中國山水畫的理論創(chuàng)始人是南朝宋末時的畫家宗炳和王微。宗炳一生好山水,愛遠(yuǎn)游。晚年體力不支,無法遠(yuǎn)行,便在布滿自己所畫的山水畫的房屋里臥以游之。宗炳寫了一篇《畫山水序》,指出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目的是「媚道」和「暢神」,山水畫的技法就是要「以形寫形」、「以色貌色」,方寸素絹之上能容納萬仞之山。山水畫的功能則是通過「圣賢映于絕代,萬趣融其神思」,達(dá)到「暢神而已」。而他所說的「暢神」,則是「閑居理氣,拂觴鳴琴,披圖幽對,坐究四荒,不違天勵之,獨(dú)應(yīng)無人之野,峰岫嶷,云林森眇」。這一描述,在意境上充滿了士人的情趣。王微對宗炳的說法加以深化,他說,山水畫的技法是「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以判軀之狀,畫寸眸之明」。山水畫的功能則是:「望秋云,神飛揚(yáng);臨春風(fēng),思浩蕩」。他們的論述,奠定了中國山水畫的理論基礎(chǔ)。 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圖》是美術(shù)史家公認(rèn)的最早的山水畫作品。至唐代,山水畫真正興起,更形成青綠山水畫和水墨山水畫兩大體系。青綠山水以李思訓(xùn)父子為代表。他們的畫,「山水樹石,筆格遒勁,湍瀨潺緩,云霞縹緲,時睹神仙之事,然巖嶺之幽」。由于李氏父子之畫多取泥金、石青、石綠等色,故人稱「金碧山水」或「著色山水」。王維的「水墨山水」,不施顏彩,專以墨色濃淡變化渲染山川云霞,情調(diào)淡雅,意境幽遠(yuǎn)。王維認(rèn)為:「夫畫道之中,水墨為上」。這是因?yàn)?,水墨山水最符合文人士大夫「雅」的品位和情趣。其后,唐末荊浩把「氣韻」二字引入山水畫中,宋代黃休復(fù)則將「逸格」推為首位。自此,中國山水畫以水墨山水為主流,以「氣韻」、「逸格」為理想和追求,成為最能表現(xiàn)士大夫意趣的文化類別。 (九)士人與古玩 古玩,舊稱骨董,零雜之義。骨董一詞,最早見于唐代開元年間(公元723—741年)。張萱《疑耀》卷五曰:「骨董二字,乃方言,初無定字」。明代董其昌在《骨董十三說》中說:「雜古器物不類者為類,名骨董」。骨董或古董成為明代和清初普遍的說法。由于古董專供玩賞,清乾隆年間,人們開始稱古董為「古玩」,即古代文玩之簡稱。 古董是一個包容較為廣闊的概念,但大致說來,可區(qū)別為兩大類,用古玩鋪的行話說,一類為「硬」,一類為「軟」?!赣病拐撸ā附鹗购凸糯?。「金」,主要指三代銅器。石,則指漢代石刻、古碑、造像、漢玉、封泥、甚至古磚等等。古磚之外,又有瓦當(dāng)。所謂古瓷,對明、清人來說便是宋代的「柴、汝、哥、官、定」五大名瓷。清人又增添了明代的「永樂窯」、「宣德窯」、「成化窯」、「正德窯」、「嘉靖窯」等等。所謂「軟」者,則以古書畫為主,旁及繡品。 文人士大夫?qū)牌魑锏馁p玩和收集,應(yīng)該說是早已有之。西晉張華曾收藏「天下奇秘」、「世所稀有者」,「由是博物洽聞,世無與倫比」。初唐薛稷亦「好古博雅」。但是,將古器物賞玩自覺納入文人雅趣系統(tǒng)卻開啟于中唐。 從盛唐到中晚唐,盡管只有倏忽百年,但卻跨入了另一個文化天地。人們的心境、人生價值觀念以及處事態(tài)度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秦漢、盛唐的閎放、熱情、自信煙消云散,細(xì)膩、內(nèi)在、注重內(nèi)心世界直觀體驗(yàn),成為中晚唐以及以后千余年間的文化基本性格。在如此文化心理驅(qū)動下,一種空前的趣味沉溺泛濫于文人士大夫?qū)又?。蘇軾說:「士方志于其所欲得,雖小物有棄軀忘親而馳之者」。歐陽修說:「吾所好,玩而老焉可也」。宋人蔡絳也說:「古器好愛,獨(dú)國朝以來乃珍重,學(xué)士大夫雅多好之。」這些表述都說明了那一時代士人興趣的轉(zhuǎn)移。明代董其昌從理論高度闡明古董賞玩的文化意義說:「玩禮樂之器可以進(jìn)德,玩墨跡舊刻可以精藝,居今之世,可與古人相見。」又說:「人能好古董,即高出于世俗,其胸次自別」。把古器物賞玩作為進(jìn)德、精藝、與古人相見的路徑,更把古董賞玩作為士人雅俗的標(biāo)示,至此,鐘鼎尊彝、法書名畫成為文人士大夫藝術(shù)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內(nèi)容。 【古董玩賞中雅俗之辨】 「雅俗之分,在于古玩之有無」。「人能好古董,即高出于世俗,其胸次自別」。然而,在文人士大夫中,即使愛玩古董,也還是有更為細(xì)致的雅俗之辯。 所謂雅俗,其實(shí)并無固定標(biāo)準(zhǔn),多發(fā)之于主觀,明清文人對古玩的雅俗論談自然互有參差。高濂的《燕閑清賞箋》和文震亨的《長物志》便在許多觀點(diǎn)上相左,甚或針鋒相對。但是,基本文化品性的一脈相通,使士人們終歸在古玩品位上具有幾近一致的審美取向,這就是在視覺美感上崇尚「入土年久」、因土氣浸染而產(chǎn)生的古意盎然的色彩;重視器上樸拙的文飾;凡古者、真者為雅,新者、贗者多俗;稀罕少見者為雅,例程普通者為俗;天然、細(xì)潤者為雅,粗澀、雕鑿者必俗;純凈、素色為雅,復(fù)雜、絢麗者多俗,大筆描金或書金字者必俗。至于雕龍鏤鳳、吉祥圖案則更被定性為「俗氣」。明人曹昭的《格古要論》便浸潤了如上美學(xué)傾向。在評論文人賞玩品時,曹昭對樸素、清雅的器用莫不備加嘉賞;對色彩鮮艷、花樣繁多的如青花瓷器與掐絲琺瑯器則評為「俗甚」、「但可婦人閨閣中用,非士大夫文房清玩也」。「永樂細(xì)款青花杯、成化五彩葡萄杯,及純白薄如琉璃者」,雖在明清上流社會中大為流行,但講究賞玩藝術(shù)的文士仍稱之為「今皆極貴,實(shí)不堪雅」。如此鑒賞傾向,流露出來的是士人清介孤高,不與俗同的欣賞趣味和風(fēng)神。 不過,盡管文人士大夫極重古玩真?zhèn)?、古今、雅俗之辨,并以真者、古者為尚,但對于工匠仿制古器物卻采取一種圓融通達(dá)姿態(tài),認(rèn)為此種情形與文人習(xí)畫自臨摹始相似。對于「仿古得其精神」的精制贗造品,文人也以為不妨「置之高齋,可足清賞」。這種寬容精神,鼓勵了仿古技術(shù)的發(fā)展,提高了工藝格調(diào),進(jìn)而促進(jìn)了中國古代工藝技術(shù)的精密、完美與成熟。 (十)士人與花 「為愛名花抵死狂」。在中國文人的心目中,對花的情愛難以釋懷。 東坡愛花,「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梅堯臣愛海棠,「朝看不足夜秉燭」。陸游賞花,「貪看不辭夜秉燭」。歸莊為看牡丹,或輿或杖,僻遠(yuǎn)之地?zé)o不至,有初至不得入者,輒再三往,必得觀而后已。晝則坐臥花前,夜則沉形花下,如是數(shù)日。李漁以花為命:「春以水仙、蘭花為命,夏以蓮為命,秋以海棠為命,冬以臘梅為命。無此四花,是無命也。」因?yàn)閻刍?,文人中多有被奉為花神者:屈原因「既滋蘭之九畹,又樹蕙之百畝」,被奉為蘭花花神;陶淵明首開品菊之風(fēng),又留下許多詠菊名句,被奉為菊神;南朝齊梁人何遜愛梅成癖,其任官揚(yáng)州時,廨舍有梅一株,何遜常吟詠樹下。后何遜回到洛陽,常常思念這株梅樹,于是請求再次任職揚(yáng)州,當(dāng)他到達(dá)揚(yáng)州時,花方盛開,何遜在梅樹下彷徨終日不能去。宋人趙蕃說:「梅從何遜驟得名。」故何遜被推為梅神。其它如李白被奉為牡丹神,劉晨、阮肇被奉為桃花神,……。正是因?yàn)閻刍?,文人以花入詩,以花入詞牌名、曲牌名、戲劇名,中國文化史因而平添花的爛漫、多彩、美麗和芬芳。 文人愛花,本之于人與自然同源、同類的觀念,他們認(rèn)為,花也有喜怒,花也有夢、醒,花也有心智和良能,花也有感悟和情義。正因?yàn)槿绱?,他們在對花木的觀照中,往往流露出非同一般的情愫,在花木中看到了君子,看到了小人,看到了自己人格化的品格,進(jìn)而傾心交好,攜之為友,待之如賓。對于那些心懷隱逸之想的文人,泉石花竹更是澄懷觀道、寄寓人格理想的對象。正如袁宏道所說:「夫幽人韻士,屏絕聲色,其嗜好不得不鐘于山水花竹。夫山水花 竹,名之所不在,奔競之所不至也?!股剿ㄖ瘢c世無爭,正是幽人韻士的最好選擇。 于是,文人與花相親相近,孕育出無以計(jì)數(shù)的美麗的故事和詩篇。 1.文人之花友 中國古代文化看重「五倫」,「五倫」之一是朋友。「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鬃痈嬲]弟子:「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文人將這種人倫關(guān)系透射到自然界中,在花中發(fā)現(xiàn)了可與他們相通相親的「花友」。 蘇軾有著名的「三益之友」說:「梅寒而秀,竹瘦而壽,石丑而文,是為三益之友」。 宋人劉黻《蒙川遺稿》有六友詩:靜友,蘭也;直友,竹也;凈友,蓮也;高友,松也;節(jié)友,菊也;清友,梅也。 明代無名氏雜劇《漁樵閑話》稱:松、竹、梅花,歲寒三友。 明都《三余贅筆》記載:宋曾端伯以十花為十友:荼蘼,韻友;茉莉,雅友;瑞香,殊友;荷花,浮友;巖桂,仙友;海棠,名友;菊花,佳友;芍藥,艷友;梅花,清友;梔子,禪友。 又記載:張敏叔以十二花為十二客:牡丹,貴客;梅,清客;菊,壽客;瑞香,佳客;丁香,素客;蘭,幽客;蓮,凈客;荼蘼,雅客;桂,仙客;薔薇,野客;茉莉,遠(yuǎn)客;芍藥,近客。 此外,還有「三十客」、「五十客」。 其實(shí),花的這些雅號,并非文人一時興起,隨意加封,而是和花的天然氣質(zhì)和特征有密切關(guān)系。例如,梅,不畏寒凍,迎春傲雪,且暗香浮動,氣韻靜逸,所以被引為「歲寒友」、「清友」。蘭,以香名世,其芳?xì)夥諝铦庥?,卻又純正不邪,溢蕩悠長,幽幽不絕,就近嗅之,如吸甘醇。早在春秋初期,蘭花已有「國香」之稱。又有「王者香」、「香祖」等別稱。文人因此引為「幽客」。牡丹花容瑞妍,花色絢麗,其間名品,非「富麗堂皇」、「雍容華貴」等贊辭莫能當(dāng)之,文人故引為「貴客」。它如蓮被引為「凈客」,菊被引為「壽客」,也都和它們的自然特征相符相近。 文人以花為友,從中得到道德的感應(yīng)?!该妨钊烁?,蘭令人幽、菊令人野,蓮令人潔,春梅令人艷,牡丹令人豪,蕉與竹令人韻,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在與花的同氣相求中,文人物我兩忘,獲得精神上的超越。 2.賞花指宜、忌 文人賞花,多有講究。在情景上追求氛圍的高度渾然的協(xié)調(diào)。比如賞梅,宋人張?jiān)凇睹菲贰芬粫?,列舉二十六種和賞梅相映襯、烘托的幽境雅物:淡云、曉日、薄寒、細(xì)雨、輕煙、佳月、夕陽、微雪、晚霞、珍禽、孤鶴、清溪、小橋、竹邊、松下、明窗、疏籬、蒼崖、綠苔、銅瓶、紙帳、林間吹笛、膝上橫琴、石枰下棋、掃雪烹茶、美人淡妝簪戴。張認(rèn)為,只有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賞梅,才能得到賞梅的真趣,獲得美的享受。 明人袁宏道也有關(guān)于賞花的專門文章。他認(rèn)為:「茗賞者,上也;談賞者,次也;酒賞者,下也?!埂敢磺杏狗x凡俗之語,此花神之深惡痛斥者,寧閉口枯坐,勿遭花惱可也」。他又認(rèn)為,賞花要有時有地,要有合適賞伴。「若不論風(fēng)日,不擇佳地,神氣散緩,了不相屬,此與妓舍酒館中花何異哉?」 清人趙學(xué)敏對于賞花之擇人有更詳細(xì)論述。他說:「凡賞花宜擇人:勿以俗士;勿以喧客;勿以駔儈,勿以猾胥;勿以高陽酒徒使酒罵座;勿以紈绔子弟鹵莽傷枝;勿以勢宦,輿從繽紛,最為可厭;勿以村婦,采摘無狀,尤難提防。宜接雅朋,宜親靜友,煮茗拊琴,分題敲韻;方外或名僧羽客;紅粉則才妓香閨;縉紳必洛下精英;子弟必烏衣妙選。」在他看來,如果是這樣一類人,即使盈廷滿座亦助芬芳。 文人關(guān)于賞花宜忌的論述與講求,滲透了這一階層獨(dú)特的審美情趣。 3.袁宏道與《瓶史》 在花瓶中插花在中國古代稱為「瓶花」、「瓶供」。插花作為一門藝術(shù),源于佛教的佛前供花。至唐宋時,插花大盛,文人每有吟詠,深為喜愛。明代袁宏道之《瓶史》,不僅對花材的選用、花器的選擇、供養(yǎng)的環(huán)境以及插法、品賞等,都有詳盡的分析闡述,而且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出插花藝術(shù)中滲透的文人情趣。 《瓶史》首重取花,以為「取花如取友」。因此,「取之雖近,終不敢濫及凡卉」。其插花取材,「入春為梅,為海棠;夏為牡丹,為芍藥,為石榴;秋為木樨,為蓮,為菊;冬為臘梅」。其原則是「斗清不斗奢」。「就使乏花,寧貯竹柏?cái)?shù)枝以充之」,也決不濫竽充數(shù)。 《瓶史》又論插花之布局說:「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過二三種,高低疏密,如畫苑布置方妙。置瓶忌兩對,忌一律,忌成行列,忌以繩束縛。夫花之所謂整齊者,正以參差不倫,意態(tài)天然,如子瞻之文,隨意斷續(xù),青蓮之詩,不拘對偶,此真整齊也。若夫枝葉相當(dāng),紅白相配,此省曹墀下樹,墓門華表也,惡得為整齊哉?!乖甑赖乃^「整齊」,追求的是不均衡、不對稱的天然美,這個美學(xué)原則在后來的插花技術(shù)中具有經(jīng)典指導(dǎo)意義和地位。 《瓶史》在其它方面也有精到論述,如,插花須注意賓主搭配、主次組合;「養(yǎng)花瓶亦須精良」;「凡瓶水須經(jīng)風(fēng)日者」; 「花下不宜焚香,香為花之劍刃,……至若燭氣、煤煙皆能殺花,速宜屏去?!梗黄炕ò仓玫沫h(huán)境務(wù)必「屏俗」,如此等等,既體現(xiàn)文人趣味,又「有學(xué)問在焉」。 袁氏的《瓶史》傳入日本,影響日本的「花道」至深,日本有黎云齋者,據(jù)《瓶史》建插花法,自稱「宏道流」,大行于世。袁宏道的朋友說,袁氏的插花論,雖是小道,實(shí)藝術(shù)一種。這是中國文人對世界美學(xué)的貢獻(xià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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