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宮秋月:人生若只如初見 【一】 在我的想象中,那是一汪澄澈如秋水的眼睛。逆著兩千年的時光,那樣晶瑩如玉,卻又靜謐如幽潭。每次讀她,仿佛于婉約與靈動之間,慧敏與溫雅之間,有誰的手,正輕輕的,輕輕的撥動著我的心弦,一股久違的悲愴,霎時盈繞于心,令我久久的,久久的,不得釋懷。 她叫班婕妤,據(jù)說她是我國第一位寫出五言絕句的女詩人,也是我國文學(xué)史上罕見的以辭賦見長的女作家。每次提到她,提到班婕妤這三個字,似乎總是繞不開她的才華,她的聰穎,她的自保,以及她的那首《團扇歌》: 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作合歡扇,團圓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fēng)發(fā);??智锕?jié)至,涼飚奪炎熱;棄捐莢笏中,恩情中道絕。 都說這是一首怨婦詞,而我個人,非常討厭這種說法,我甚至反感怨婦這個稱謂。我寧愿相信,這是一首流傳千古的,千年嘆息!它的美,它的荒涼,就如同一朵如雪的花瓣,經(jīng)風(fēng)吹散,那凋零一地的,是枯萎的碎片,是哀婉的惆悵??上Вz憾得緊,兩千多年以來,真正讀懂它,讀懂這聲蒼涼嘆息的,卻不是女人,而是一個男子,一個策馬揚鞭的塞外男子,他叫納蘭容若,滿洲正黃旗人,大清武英殿大學(xué)士明珠家的長公子。一千多年以后,是他,用他那銳感多愁的筆,為這首哀怨悲涼的詩注入了最清新,最雋永的注解——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dāng)日愿。 或者,人生是注定不圓滿的,這正如另一位偉大的大詩人大文豪詩中所唱:“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背3J且驗椤按耸隆惫烹y全啊,所以,千百年來,人們才自我麻木,自我安慰,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然而,這樣一種美好的千里共嬋娟的寄愿,于她,于班婕妤與那個人之間,也是不合用的。因為,他們始終相隔并不遙遠,但他們卻實實在在的,人在咫尺,如若天邊?!?br> 【二】 初相識的那年,她應(yīng)該只有十五歲。 據(jù)史書載,她是越騎校尉班況的女兒。漢武帝年間,她的父親曾經(jīng)馳騁疆場,出擊匈奴,為大漢王朝立下過不少的汗馬功勞。因此,她可謂是功臣之后,名門世家,天生麗質(zhì),清麗脫俗,芳華絕代,加之幼承庭訓(xùn),耽心翰墨,四歲能識字,七歲能作詩,到她及笄之年,早已練得古史經(jīng)集樣樣皆知,琴棋書畫門門精通。以至于尚未出閣便聲名雀起,成了遠近聞名的德才兼?zhèn)涞男〔排?。才在她十五歲那年,她就被太皇太后親自指婚,配給了當(dāng)時剛剛繼位的年輕皇帝漢成帝劉驁。 一如納蘭的詩中所嘆——人生若只如初見!初見令人回味,皆因初見時是美好的,快樂的,甚至可以說是相對比較幸福的。 那一年,一頂輕車直入宮禁,重重宮門為她洞開。長信宮里繁花似錦,流光溢彩,燈火輝煌。看不清的面容倒映在銅鏡里,是那樣一雙光華閃爍的剪水秋瞳。。。那是她在他面前的第一次亮相,也是她在漢宮,乃至歷史舞臺上的第一次亮相。很顯然,她的頭遭亮相是成功的,這不僅因為她有綽約身姿,姣美面容,同時,更因為她有嫻雅的舉止,端方的品格。 初入宮廷,她只是一名小宮人,身份地位異常凄零。在她的上面,不僅有守寡多年舉足輕重的王太后,更有與漢成帝相濡以沫,一起走過坎坷歲月的正牌皇后許娥,許皇后。許皇后乃是漢成帝的皇祖母許平君的小侄女,許平君亦即是傳說中“故劍有情糟糠不棄”的女主角。 與班婕妤一樣,歷史上的許皇后一樣出身名門,色藝俱佳,猶擅文章,還在劉驁仍是太子的時候,她便以太子妃的身份娶進宮中,一度飽受專寵,別的妃嬪難得臨幸。只可惜,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許皇后最大的不幸亦即是所有后宮女人的不幸:以色事人,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 但聞新人笑,哪聞舊人哭。當(dāng)年的長門宮是這樣,長樂宮是這樣,不久將來的長信宮一樣也會是這樣。這是宿命,恨事年年有,萬變不離其“衷”。班婕妤就是在這樣一個充滿了凄苦情調(diào)的尷尬中,走入了宮廷,走近了漢成帝劉驁的身邊。 這一年班婕妤十五歲,劉驁比她大三歲,彼時,劉驁剛剛登基。由于母親王政君資質(zhì)平平,一生都不怎么蒙受圣恩眷顧,因此,劉驁這個準(zhǔn)太子打小就跟父親有著十分疏遠的隔閡,甚至在漢元帝晚年,一度萌生有廢儲之意,若不是大臣以死力諫,或者成帝永遠都不可能成為“成”帝,而是一位被歷史掃地出門的汲汲無名的廢黜之君。 都說坎坷的成長歲月最能夠煅煉一個男人的氣質(zhì),凡經(jīng)過艱苦歲月打磨的男兒,日后要么頂天立地成為飛龍,比如始皇帝贏政;要么意志萎靡,成為一條無所作為的懶蛇。極不幸,劉驁小朋友主動選擇了成為后者。 這個自小缺乏完整親情的苦命孩子,當(dāng)他終于一個人站在了帝國的舞臺正中央,幸又不幸的由太子變成皇帝之后,他是孤獨的,也是孱弱的,而他的孤獨和孱弱卻不單單只源自于他那先天不足的成長歲月。他的阻力,他的恐懼,來自臣下,來自后宮,來自母后身邊那樣巍峨龐大的外戚勢力。 說到底,與他老祖漢宣帝一樣,他們雖接手了帝國,卻無意中淪為了別人所操控的棋子。如果他能具備他老祖中興之主漢宣帝一般的雄才大略,那么,他也有可能等到他的“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然而,遺憾得緊,他沒有。 其實,他一開始就比宣帝幸運的多,不僅因為他的身邊仍有愿意輔佐他的良臣,更因為在他身邊有一個班婕妤這樣德才兼?zhèn)涞募t顏知己。 最初的歲月,他們是幸福的。這不單單只是因為她的端莊美麗,正好迎合了他那塵俗中的輕薄歡喜;還因為她的蘭心慧質(zhì),她的博學(xué)宏覽,她的才情超逸,恰是他當(dāng)時“賢內(nèi)之助”所需要的。 于是,在那樣一些個桃花盛開的陽春時節(jié),那時候的天,仍有些蔚藍,碧草如茵,晴朗的天空,不時飄過一些五彩繽紛的云朵。他溫馴若孩子一般的躺在她的懷里,聽她講那些于他們來講并不遠古的諸候爭霸,興亡衰替的故事。。。 片片桃花落在他的臉上,而他在她那些娓娓動聽的故事中,漸漸的變得,有時安詳,有時激昂,仿佛心馳神往的世界大門一剎那為他打開,他在門的那邊依稀仿佛看到了希望,那些希望因為她的鼓舞與激勵,仿佛如同春天的桃花花瓣一樣,并不遙遠,甚至蒼茫。 激動的一刻,他忽然攥緊她的手,他說:“班,其實只要有你,寡人什么都不畏懼,不如從明天起,寡人著人打造一輛大的華貴錦車,上朝下朝,你都與寡人分分秒秒同行吧。。?!?br> 她那時正在隨歷史的往事馳騁思緒,被他那么驚世駭俗的誓言猛然打斷,幾乎嚇了一跳,仿佛在明媚的眼前忽然劃過一道凌厲的寒光,慌忙坐起身來,跪伏在地:“吾王,萬萬不可,臣妾素聞古代圣賢之君,出行,則以良臣伴行。夏、商、周三代的末主夏桀、商紂、周幽王,才有嬖幸的妃子在坐,最后竟然落到國亡毀身的境地,您難道也希望象他們一樣,做一位禍國殃民的亡國之君嗎?” 這是一段多么高姿的表白,仿佛她一生的清高與自持皆濃縮在這矜持的剎那。 然而,正是這種莊重自持、典雅高貴的拘泥禮法,時間久了也埋下了成帝對她漸漸失去熱情的隱患。但最初卻是歡愉的,至少他們有過那樣的時刻。那時候的他,仍然可愛,孺子可教。他對她的寵愛那么明顯,明顯得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鐵了心的寵著她,愛著她,就象他后來那么無力自拔的愛著那兩個狐媚妖姬一樣。所以有那么一段時間,他幾乎聽從了她的勸告,桀驁不馴的帝王變了,他變得虛心訥諫,勤于政務(wù)起來。他的變化有目共睹,大臣們有目共睹,老太皇太后同樣有目共睹,歡喜之余,老太皇太后甚至忍不住的稱道:“我兒有福啊,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 又或者,這樣一種婉雅而執(zhí)著的相伴,于他來講,也是一種甘之若飴的甜蜜,這一年的春天好長好長,宮里的花幾乎全都開了,碧水長天,桃花燦爛。 【三】 然而,彩云難逢,霽云易散。 歷史總是這么諷刺,不明白老劉家的男子為何對風(fēng)塵女子如此情有獨鐘?漢武是這樣,漢成帝也是這樣。又或者惟她一個人能理解,他的頹廢荒誕,他的始亂終棄,他的縱欲無度,多少不只與他本質(zhì)有關(guān),與時事亦關(guān)。他太難,皇權(quán)上的力不從心,政務(wù)上的處處受制,他終于完全厭倦。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情色是毒,欲壑難填。他是在陽阿公主府中結(jié)識那只掌中燕的。那之后,民間開始流傳這樣一首童謠:“燕燕尾涎涎,張公子,時相見。木門倉瑯瑯,燕飛來,啄皇孫,皇孫死,燕啄矢?!碑?dāng)這首童謠在長安流傳開來以后,那已經(jīng)是她,班婕妤,心灰意冷許多年以后的事了。 潛玄宮兮幽以清,應(yīng)門閉兮禁闥扃。華殿塵兮玉階苔,中庭萎兮綠草生;廣室陰兮幃幄暗,房櫳虛兮風(fēng)泠泠;感帷裳兮發(fā)紅羅,紛綷縩兮紈素聲。 多少年以后,原以為,她已把紅塵情愛參透。其實,她何嘗真參透,畢竟太苦,太累,愁腸若三千煩惱絲,任憑纖長手指如何梳理。 ——那是真正的天香國色啊,纖腰飛作掌上燕,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她至死都不會忘記,忘記那兩個妖媚女人登堂入室為非作歹的當(dāng)日。那日,老太后親自垂簾聽審,那個人端坐于大殿之上,四目相交的剎那,時光回轉(zhuǎn),歲月如逝水倒流。記憶里孤清落寞的少年,與眼前這個面色鐵青的男子終于疊印在一起。她靜靜望著他,幽遠目光穿越了流年,穿越了悲歡,然而極具諷刺的是,他的面色鐵青,冷漠,或者該說是冷酷?就像地上結(jié)的冰霜一樣,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溫度。 “班婕妤!” 喝聲如雷——。 她再次抬頭望向他,不屑的眼里迸裂出寒光。他對著那樣的目光竟也兀自惶恐起來,接下來的庭審變得些許慌張。 “班婕妤,寡人一向待你不薄,而你竟敢伙同皇后,對寡人施展厭勝之術(shù),如今人證物證俱在。。。爾等,該當(dāng)何罪?” 她無語,凄然一笑。 還能說什么呢?往事慘烈,真正置身其間的人,反而早已木然。 從許皇后被人污陷的當(dāng)日,不,又或者,應(yīng)該是從那兩只狐媚妖姬踏進宮門的當(dāng)日起,她,著名的才女,早已經(jīng)心如死灰。 靜水流深的深宮歲月,沒有恩情。 對付敵人一勞永逸的辦法總是除“惡”務(wù)盡,斬草除根。所以,所謂的厭勝,只是趕盡殺絕的一個借口。她比誰都清楚,說到底,翻云覆雨間,真正火拼得血雨腥風(fēng)的不過是一場女人與女人之間的愛恨情仇。 可她并不屬于她們,她只是一磊落看客,她看著她們綻放,衰敗。由始至終,無論是許皇后也好,趙飛燕也好,她,根本就不曾走進這她們之間的那樣一場暗戰(zhàn)。因而她心有不甘,因為那樣荒誕不經(jīng)的無稽之談! “我兒,你可有話要說?” 關(guān)健的時刻,多得老太后仗義搭救。 “有為娘的替你作主,你不妨照實道來,我看誰敢令你枉擔(dān)罪名?!?br> 忽然地淚如雨下。 “稟娘娘,臣妾一片冰心,蒼天可鑒。況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修正尚未得福,為邪欲以何望?若使鬼神有知,豈有聽信讒思之理;倘若鬼神無知,則讒溫又有何益?妾不但不敢為,也不屑為之。” 【四】 慧劍斷情絲,哀大莫過于心死。 她不是樊姬,而他更加肯定不是那三年不飛,一飛沖天老楚莊。那以后他再沒有召幸她。心高氣傲的女人,怎堪下作的讒構(gòu)、嫉妒、排擠、陷害?為免身是非的旋渦,她繕就一篇奏章,自請前往侍奉太后。 只是歲月悠悠,深宮寂寂。沒有樹洞可以收埋記憶,收埋刻骨銘心的記憶。她象古《詩經(jīng)》里守在蒼蒼蒹葭間的那個女子,她的感情,苦澀而執(zhí)著。他是懦夫也好,是昏君也罷,哪怕是桑田滄海,也要拼卻這如花的年華,愛誰,就去守護誰,等待誰。她以為她可以放下他,她終究放不下。不能完全放手的感情象毒蛇,隱藏得極深極深,一到夜深人靜的時刻,便爬出來,瘋狂的噬咬著心緒。于是,夜涼如水的夜晚,她常孤身徘徊月下而吟哦: 神眇眇兮密靚處,君不御兮誰為榮?俯視兮丹墀,思君兮履綦;仰視兮云屋,雙涕兮橫流;顧左右兮和顏,酌羽觴兮銷憂。惟人生兮一世,忽一過兮若浮。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 一轉(zhuǎn)眼十幾年過去了。由長信宮到昌陵,光陰倏忽得仿佛只得幾場寒秋。 隔了重重的山巒,遠處紅塵里的那些紛紛擾擾,一轉(zhuǎn)瞬,已被這寒冷的空氣稀釋得縹縹緲緲,隱隱約約。除了那些日夜相伴的石人石馬,蒼松翠柏。人間與鬼域,仿如隔了一條河,楚河漢界,遙遙相望,竟在咫尺,陰陽兩隔。 他死了,真正的死了,這是她唯一所沒設(shè)想過的結(jié)局。她沒想到他竟死得那么快。死時,連個子嗣終沒留下,卻給風(fēng)雨飄搖的帝國,敲下了蒼涼的喪鐘。 他死后一直躺在昌陵地底幽閉之處的繁華地宮。爾今,她成了他身邊的唯一,白骨化灰,黃泉相隨,再也沒有人可以從她身邊把他帶走,也再也沒有任何權(quán)臣能夠?qū)⑺夼?br> 昌陵四周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臘梅,冬天一到,梅枝上結(jié)滿了白的,血的,霜花。 就在頭一年三月,那人是在昭陽殿里薨逝的。由于長時間的荒淫無恥,縱欲過度,短短的十幾年,那兩只狐媚妖姬終于淘空了他。帶著永不被后世見容的荒唐,他死在了趙合德的床上。 那個夜晚,她其實見過他。穿過雪色的長廊,月色皎潔,落了一地的月光,凍結(jié)成了朱墻之上的冰霄。他赤著兩只腳,從門廊的那邊走來,直接走入她的夢中。她看見的,在那片白茫茫的飛雪之中,一個疲憊的影子長長的站在雪地里,憔悴的雙眼,眼底一顆紅色的淚,她微微一怔。盈盈地對他微笑,身子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她坐在他身邊。偎依著,看他伸出的手,已經(jīng)被毒汁侵透的瘦骨伶仃,她望著他,把頭靠著他的懷中,就像多年前一樣。 她說:吾皇,我一直在等你。 他哭了,他說,班,寡人終是負(fù)了你。 人生得一知己足已,可是他不知足,一切咎由自取。其實,他就象個貪婪而再也找不到家的頑童。由始至終,他或記得,凋零往事。。。他記得她對他講過的每一句話,每一段故事,包括那些一鳴驚人,一飛沖天?! ? 后注:這不是歷史。。。這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2010.12.01于廣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