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劇作家為潘金蓮翻案，認為這個底層婦女也應(yīng)有追求愛情的權(quán)力。話雖然說得不錯，但這里講的是《水滸傳》里的潘金蓮——她因反抗張大戶的欺侮，被報復(fù)性地嫁給“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武大。因而她后來的紅杏出墻，也便帶有令人同情的一面。
《金瓶梅》中的潘金蓮則大不相同：她先被賣給王招宣作侍妾，主人死后，又被賣給張大戶作使女。在張家，她很快跟男主人打得火熱，卻因大老婆吵鬧不休，被張大戶“倒賠妝奩”、嫁給武大，暗中則仍舊跟主人勾勾搭搭。以后她又背叛武大、色誘武松，終于在害死丈夫后嫁給了西門慶——因此，對《金瓶梅》中的潘金蓮而言，“淫蕩”二字如同烙印，已深深烙在肌膚上！
潘金蓮的忌妒也是出名的。為了爭寵，她跟西門家中所有的女性都打遍了。西門慶偶爾有一晚到正妻吳月娘屋多坐一會兒，她也要找上門去，喊西門慶“洗洗睡”——于是在這個妻妾成群的大家庭里，她又落下“把攔漢子”的悍妒名聲。
那么，潘金蓮的淫蕩、悍妒是天生的嗎？在她極力把持丈夫的背后，是否還有道德、生理以外的原因？——我讀《金瓶梅》，頗注意書中無處不在的經(jīng)濟因素，曾撰寫《食貨金瓶梅》一書（廣西師大出版社，2007），內(nèi)中有幾節(jié)便專從經(jīng)濟角度來剖析潘的性格成因。
潘金蓮出身于窮裁縫家庭，因為窮，一生被賣過兩回。后來嫁給賣炊餅的武大，更是“怎一個窮字了得”。不過她最終嫁西門慶為妾，總算過上了厭甘飫肥的富足生活。那么此時的潘金蓮，是否就是穿金戴銀、珠光寶氣、要星星不給月亮呢？錯！窮神仍舊緊隨著她！——西門慶是個精明的商人，對于娶回家中的女人，哪里還肯浪費金錢？
舉幾個例子便知。有一回，第六房妾李瓶兒拿出一件沉甸甸的金狄髻（一種用金絲編的發(fā)罩），要西門慶送到銀匠鋪里給她改成兩件新式首飾。潘金蓮得知后，追上丈夫，要求用多余的金子也給她打一件。西門慶笑罵道：“你這小淫婦兒，單管愛小便宜兒，隨處也掐個尖兒！”
原來在這個富商家中，實行“兩級經(jīng)濟核算制”。眾妻妾各自為銀錢核算單位，自己有錢自己花，沒錢只能忍著。若想讓丈夫出錢打首飾，門兒也沒有！
沒有首飾也就罷了，潘金蓮嫁到西門慶家，皮綿夾紗、四季的衣服總該有幾件吧？可是奇怪，一次眾妻妾外出，忽然下起雪來，吳月娘吩咐小廝回家去取皮襖。結(jié)果眾妻妾人人都有像樣的皮襖，唯獨潘金蓮沒有！
盡管后來潘金蓮也穿上一件人家押在當鋪里的舊貨，但她畢竟覺得面上無光，一面自語，一面說給人聽：“有本事，到明日問漢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了人家舊皮襖來，披在身上做什么！” ——然而潘金蓮的愿望，直到李瓶兒死后才實現(xiàn)。
李瓶兒的遺產(chǎn)本應(yīng)交吳月娘掌管，潘金蓮硬是從西門慶手里把一件皮襖截留下來。西門慶開頭還不給，嗔怪說：“賊小淫婦兒，單管愛小便宜兒！她那件皮襖值六十兩銀子哩，你穿在身上，是會搖擺？”潘金蓮也發(fā)飆說：“怪奴才，你與了張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裝門面，……好不好，我就不依了！”不得已，西門慶這才勉強同意。
潘金蓮終于有了自己的皮襖，而且檔次很高，價值六十兩銀子，相當于自己身價的兩倍（潘賣給張大戶，身價銀三十兩）?！欢@不是漢子特意替她做的，仍是揀人家剩的！
即便如此，事情也還沒完。潘金蓮因此事深深得罪了吳月娘，罪名則是目無“領(lǐng)導”、私留皮襖！后來吳月娘到底尋機大鬧了一場——潘金蓮的皮襖，真是得來不易！
還有一次，潘金蓮過生日，母親潘姥姥特意來祝壽，下了轎，卻付不起轎錢，進門來向女兒討。金蓮說：“你沒轎子錢，誰叫你來了？恁出丑百劃的，教人家小看！……指望問我要錢，我哪里討個錢兒與你？你看著，睜著眼在這里，七個窟窿倒有八個眼兒等著在這里！——今后你有轎子錢便來他家來，沒轎子錢別要來。料他家也沒少你這個窮親戚，休要做打嘴的獻世包！關(guān)王買豆腐——人硬貨不硬，我又聽不上人家那等×聲顙氣。……你罷了，驢糞球兒面前光，卻不知里面受恓惶！”說得潘姥姥嗚嗚痛哭起來?！私鹕徴f這話時，心中一定也在流淚。
這就是潘金蓮面臨的窘境：在這個充滿銅臭氣的家庭里，女人的尊嚴是靠金錢來維持的！——吳月娘是嫡妻，在經(jīng)濟上享有特權(quán)，她可以憑著名分和財產(chǎn)，在這個家里活得很好；即便面對丈夫的冷淡，她也可以處之泰然。孟玉樓、李瓶兒都是富孀，她們出手大方、廣結(jié)人緣，同樣靠著金錢，維持著在家庭中的體面。李嬌兒是妓女出身，攢了不少“體己錢”，丈夫不喜歡也罷，她在這個家里照樣吃穿不愁。
潘金蓮則不同，同樣是寡婦再嫁，她沒能帶來一個銅錢！她的一切吃穿用度，全都仰仗于丈夫。如果失去丈夫的愛，她在這個家庭中將毫無地位，活得很慘！
以潘金蓮的性格，她當然不能容忍這樣的局面出現(xiàn)。她要利用自己的惟一優(yōu)勢和武器——色相，把丈夫緊緊拉在身邊，絕不容許別的女人染指！為此，她近乎瘋狂地攻擊一切有可能同她分愛爭寵的人，不管是妻妾、仆婦，還是奶娘、娼妓……她的淫和妒，也便這樣煉成！
不過潘金蓮這個“萬惡”的女人，也還有她的人格尊嚴。例如，其母潘姥姥曾向丫鬟春梅抱怨女兒不孝，春梅說了兩句公道話：俺娘（指潘）性格爭強，不伏軟。別看她沒錢，俺爹（指西門慶）大把的銀子放在屋子里，俺娘連正眼都不瞧一瞧。遇上買東西需要錢，便“明公正義”問爹要，從不“瞞藏背掖”的，“教人小看了”！
春梅還舉例說，有一回潘姥姥付不起轎子錢，吳月娘對潘金蓮說：你管賬，寫在賬上好了（意思是記在公用賬上）。然而潘金蓮卻一根兒筋，說：“他（西門慶）的銀子都有數(shù)兒，只教我買東西，沒教我打發(fā)轎子錢！”
從這些描寫來看，潘金蓮自有她做人的原則。她的爭強好勝，也包括在金錢面前保持自尊：我沒錢，但絕不偷雞摸狗，藏藏掖掖，因私廢公——哪怕我掌管著日用賬目，做點手腳如探囊取物一般！
《金瓶梅》中人物數(shù)百，無不信奉“拜金主義”！連權(quán)傾當朝的蔡太師、“天子門生”蔡狀元，以及巡撫御史、巨賈大戶，在官的、經(jīng)商的……哪一個不是見錢眼開、逢財下拜？——惟獨潘金蓮，能在金錢面前保持著她的一點自尊：在這上面，這個女人可以讓所有人抬不起頭來！
（本文據(jù)拙著《食貨金瓶梅》相關(guān)章節(jié)改訂；如有轉(zhuǎn)載請注明作者出處。插圖來自網(wǎng)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