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墉近照

        因為孔德成離開曲阜孔府，屬于孔府近支的孔德墉就成為他在中國大陸的代表。這位長在衍圣公府的孔氏子弟，用他的個人視角展現(xiàn)了這個天下第一家族近百年的興衰綿延。
        在離北京燕莎中心不遠的一個小區(qū)里，我們見到了已經(jīng)81歲高齡的孔德墉先生，他一臉福相，性格寬厚，雖年事已高，但面色紅潤，聲音洪亮，步伐矯健，一點也不顯老態(tài)。其言談舉止及待人接物，還濃郁地保留著民國風度。
       他是孔德成的堂弟，世居曲阜，后移居香港，成為了一位企業(yè)家。1998 年，經(jīng)孔德成許可，他在香港注冊成立了《孔子世家譜》續(xù)修工作協(xié)會，任務是：主持第五次大修孔氏家譜——雖然，按照祖制，只有衍圣公才有權(quán)力主持此事。
       所謂盛世修譜，從宋代之前收錄世襲奉祀的直系長孫一人的手抄本孔氏家譜開始，如果不算大修的話，孔氏家族一共經(jīng)歷了六次修譜。自明朝起，《孔子世家譜》雖有“六十年一大修，三十年一小修”的定約，但《孔子世家譜》實際上只大修了4次：即明天啟年間、清康熙年間、乾隆年間和1930年至1937年間。
       根據(jù)家譜統(tǒng)計，這個被吉尼斯世界紀錄列為“世界最長家譜”的龐大家族，其后裔亦呈幾何數(shù)字增長：清康熙年間續(xù)修的家譜共計孔子后裔近2萬人，乾隆年間為10萬余人，到了民國時期已增至56萬人，而今，全球已多至400萬人。
       然而，這個龐大家族在20世紀卻經(jīng)歷了漫長的考驗，自1919年五四運動“打倒孔家店”，再到1949年之后的“破四舊”、“批林批孔”等運動中，早已是“斯文掃地”，更遑論大修家譜。
       誰也沒有想到，在經(jīng)過近百年波折后，這個家族使命最終落到了孔德墉的身上。而他從孔家大院的出走、流浪、求生、遷徙以及再次回歸的個人史，又似乎暗合了孔府這一圣人之家近一個世紀的多舛命運。

孔府生活

       孔府是世襲“衍圣公”居住的地方，孔德墉雖不是直系血脈，但與孔德成屬于近支，因緣際會，在這座大院內(nèi)度過了八年時光。
    1937年12月底，衍圣公孔德成先生隨國民政府前往重慶，托付孔德墉父親孔令煜代理留守曲阜，守護祖墳。于是，孔德墉便跟隨父親留守孔家大院。
       孔德墉還記得，孔德成走的那天晚上，院子很黑，孔家大院的人正在吃晚飯。這時，突然來了幾個人，領(lǐng)頭的是國民黨要員孫桐萱，他對孔德成說：“可能要打仗了，請你跟我們走。”
       孔德成看到孫桐萱后面那兩名國民黨士兵拎著盒子槍，知道這情勢非走不可了。當時，孔德墉的父親孔令煜還在寧陽縣辦事，國民黨又派專車趕往寧陽把他接回孔家大院，最后，孔德成跟孔令煜簽訂了一份協(xié)議，大意是委托他照管孔府。凌晨四點，簽完協(xié)議的孔德成離開了孔家大院，凌晨六點，日本人入駐大院。
       孔德墉說：“現(xiàn)在看來，蔣介石辦了一件好事，若孔德成落入日本人之手，后果不堪設(shè)想。起碼會把他綁架至日本，供奉成有名無實的‘偽圣人’。”
       其實，在此之前，日本人早有預謀，曾幾次邀請孔德成赴日本祭孔，都被他拒絕。這次日本人還是遲了一步。
       120名日本兵占領(lǐng)了孔家大院，他們在孔府還算老實、規(guī)矩。大院內(nèi)凡貼上“內(nèi)宅，止步”的字樣，若沒上級批示，日本兵一般不敢貿(mào)然闖入。
       日本人之所以這樣做，孔德墉說，可能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日本的高級將領(lǐng)還是把這座中國精神權(quán)力與儒家文化的象征，作為日本全面統(tǒng)治中國的重要領(lǐng)地，具有戰(zhàn)略意義，所以不敢冒犯；另一方面，也與日本人尊孔的傳統(tǒng)有關(guān)，他們把孔府奉若神明，即便是日本軍方組團參觀，也要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排隊。
     “我接待過一位少將，他不敢坐在我的上邊，只要我坐在上邊的話，他一定會自動地坐在下邊。當官的坐在他的旁邊，其余的全部都要在外邊站著。” 
       在孔德墉15歲時，曾到日本憲兵隊過春節(jié)，為了表示敬意，日本人請來女人伺候就餐，別人都配的是一個女人，而給他配的則是兩個女人。后來，他才知道這些女人全部都是“慰安婦”。
       的確，相對外面的戰(zhàn)火紛飛，孔家大院確是一片平和景象。大院里的生活衣食無憂，平靜安穩(wěn)，每天吃著炒菠菜、炒肉絲等四菜一湯組成的“高級農(nóng)村飯”?？椎萝蟛糠謺r間也都是住在孔家大院里，平常也不出去。如果想玩的話，大院里面就有個很大的后花園。

隨波遠行

       按照規(guī)定，孔府大院的后裔子弟都要到私塾里念書，孔府也是中國最大的私塾。孔府有個后花園,一棵千年何首烏，一株五柏抱槐，一幅 “金光大道”的壁畫等，組成了孔德墉念書時的記憶。
    所有孔氏貴族的孩子都要到私塾里去研讀《四書》、《五經(jīng)》以及練習書法，每天的日程安排得非常有序。早晨六點多起床，八點鐘到學堂里跟老師一起吃早點，然后跟著先生搖頭晃腦地誦讀圣賢經(jīng)典。教書先生是前清的一位學識淵博的翰林。
       長期深居于深宅大院，孔德墉心中反而生出了許多對外界的向往和沖動。
       孔德墉在私塾誦讀圣賢經(jīng)典、練習書法的同時，他還抽出時間，跟曲阜師范學校的一名音樂老師學習鋼琴，他憑此走出了幽深的孔家大院。
       1945年，他考上北京國立藝術(shù)?？茖W校音樂系，那年他剛滿18歲。他把這次“出走”稱為“人生的轉(zhuǎn)折點”。
       他剛離開孔家大院8個月的時間，曲阜就解放了。但他與家人完全失去了聯(lián)系，這意味著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幸好他后來獲得了獎學金才沒再那么辛苦。
    “我在孔家大院里禁錮的時間太長了，所以我出來后覺得什么都是新鮮的。” 
       1950年10月，他被分配到了中國音樂研究所里工作，他最得意的工作成績便是創(chuàng)建了“中國音樂陳列館”。
        好景不長，“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全國爆發(fā)“破四舊”、“批林批孔”運動，曲阜被高音喇叭中的政治口號所吞沒，大字報貼滿大街小巷，《討孔戰(zhàn)報》是當?shù)刈盍餍械淖x物。“三孔”（孔廟、孔府、孔林）則在譚厚蘭帶領(lǐng)的200名紅衛(wèi)兵的打砸聲中破碎。
       身為孔子的后裔，自然難免受到批判和牽連。他被發(fā)配到天津靜海“五七”干校做食堂管理員，跟華君武、趙尋、鐘靈、吳祖光、丁聰、馮牧、郭小川等一大批文化名人一起接受“審查”和“改造”。孔德墉與這些文化名人的關(guān)系很好。
       1980年2月，孔德墉離開大陸，前往香港定居。

千年夢想

    “文革”結(jié)束，堅冰開始松動，對孔子的評價也從階級斗爭的層面回復到正常的文化形態(tài)。
       1987年9月，中國孔子基金會名譽會長谷牧和會長匡亞明提出要續(xù)修孔氏家譜，認為這是繼承傳統(tǒng)文化的問題。1992年，曲阜市請示了國務院臺灣辦公室、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同意修譜。
       但問題是，嫡傳長孫孔德成已于1949年隨國民黨政府遷居臺灣，孔氏在大陸已缺乏最權(quán)威的代表。
       經(jīng)過爭取，孔德墉于1996年9月底獲準前往臺北拜會堂哥?？椎鲁杀硎举澇尚拮V，但具體操作事宜由孔德墉代勞。1998年，孔德墉在香港注冊了《孔子世家譜》續(xù)修工作協(xié)會，為方便認證調(diào)查工作，續(xù)譜辦公室設(shè)在山東濟南。
       從1999年起，　他與家住濟南的孔德威、孔德宏按照《民國譜》上記載的地址，給各地大量寫信，收信人為“孔氏族人”，但這些信件大部分石沉大海，回復者寥寥無幾。他們還去廣東、江蘇、四川等省跋山涉水深入孔姓村莊實地調(diào)查，可效果不佳，大部分人態(tài)度冷淡，認為他們是騙子。
       真正的轉(zhuǎn)機從2003年開始。隨著中國對傳統(tǒng)文化的回歸和重視，以及孔氏家族續(xù)譜之事被新聞媒體報道，很多分散在各地的孔氏后人開始相信修譜一事，并且主動前往山東“尋根”，一些曾經(jīng)拒絕的族人也要求入譜。
       有一次，山西昔陽縣一群孔姓人找到孔德墉，拿出族譜，讓他查查自己是“真孔”還是“假孔”，《孔子世家譜》續(xù)修工作協(xié)會編輯部將他們的譜與民國譜對照，發(fā)現(xiàn)該支源自唐末第四十一代孔邈，證實他們確為孔子后裔，大家抱頭痛哭。
       孔德墉試圖在這次續(xù)新家譜的過程中，進行很多方面的“突破”。即不分性別、不分民族、不分國際的“三不分”方針。民國時期續(xù)寫的孔氏家譜是個創(chuàng)舉，因為它首次把家譜修成了“全國譜”，而這次孔德墉還想更大膽一點，他想把孔氏家譜修成一部“全球譜”。目前，《孔子世家譜》續(xù)修工作協(xié)會已在世界各地建立了450多個續(xù)修機構(gòu)?？鬃雍Ｍ夂笠嵋皂n國人最多，其次是美國、馬來西亞、新加坡、瑞士等國。
       除此之外，他還專門為新修的家譜編輯了一套電腦程序，這又是一項巨大的工程，意味著要專門設(shè)計一個龐大的數(shù)據(jù)庫。據(jù)續(xù)譜辦公室人員說，孔德墉個人為此次修譜已花費不下八百余萬元。
       不過，他的種種舉措難免也會遭到很多人的質(zhì)疑。
    “我還有很多禁忌想突破，但現(xiàn)在還沒敢定，因為反對我的人不少。”他說，“如果想改變這一現(xiàn)狀，獲得更多孔氏族人理解的話，就要花時間去說服和改變傳統(tǒng)觀念。”譬如以曲阜為中心的“中心論”。因為在很多曲阜孔姓族人看來，孔子生于曲阜，長于曲阜，死于曲阜，理應以曲阜為中心。
       孔德墉想改變這樣的現(xiàn)狀。他曾在一次家族會議上說：“都什么時代了，我覺得家譜的修繕，可以說曲阜是‘根’，但不能就說是‘中心’，更別提曲阜籍的問題了，別瞧不起‘流寓戶’，這會影響團結(jié)和凝聚力。”
       當然，一個享受上千年特權(quán)的龐大家族，難免會出現(xiàn)宗派以及意見分歧的問題，包括孔氏家族歷史上存在的“北宗”與“南宗”、“內(nèi)孔”與“外孔”的問題，都是這種矛盾的體現(xiàn)，這些矛盾至今都還隱約地存在。
       這些隱約的宗派以及種種矛盾，或許正是孔德墉此次修譜的意義和出發(fā)點，按照他的說法是：“這是孔家人的傳統(tǒng)，也是孔家人千年來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