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廟的馳名,是與秦淮河歷史上的幾番興廢聯(lián)系在一起的。早在六朝時期,該地區(qū)已是商賈云集,豪門林立;至隋唐而衰落,引來無數(shù)后世文人來此憑吊。劉禹錫的《泊秦淮》即是借東晉兩位丞相王導和謝安曾居于此的一時之盛,道出美夢難再、換了人間的滄桑之感;到宋朝逐漸恢復為江南文樞,而明清兩代則達致鼎盛的巔峰。也是今人流連此地、“話說當年”的情感由來。
我曾幾度赴寧,若有余暇便不忘來此地作悠然之游。
明遠樓是江南貢院之所在。這棟三層四方形的建筑,當年是用以監(jiān)視應試士子的,故居于貢院中心。飛檐出甍,四面皆窗,居高臨下的監(jiān)考官們足以把考場一覽無余?;蛴腥私鸢耦}名,得意春風;或有人名落孫山,失意潦倒,演繹了多少出人間的悲喜??!若干位彪炳千秋的藝術(shù)巨匠和文學家,恰是在當年的考場屢戰(zhàn)屢敗,無緣仕途,終而發(fā)奮自強,取得了卓越的藝術(shù)成就,也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的回歸。明清兩代諸多名人,比如吳承恩、唐寅、鄭板橋、吳敬梓、翁同龢、張謇等人均曾于此應試,但并非都是榜上有名。比如吳敬梓,屢試不第,終而放棄求取功名,所著皇皇《儒林外史》之五十五回,專寫科場之煎熬苦相,可謂極盡刻畫,痛貶其弊!
當夜幕降臨,我踱步至魁星閣小碼頭,在游河的畫舫上坐定,不由得想起朱自清先生在《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中提及的“七板子”,卻分明成了一種久遠的風致了?,F(xiàn)在的游船都屬“動力機械”型的,故也遺失了那份細密悠長的槳聲、風清月白的詩情。至于傳說中的“船頭聽戲,船尾做船菜,船娘搖櫓”般的陳年舊韻更仿似一種潯陽的遺夢了。略略瞥了一眼艙內(nèi):篷廊上懸著彩燈,經(jīng)篷廊至前艙珠簾輕垂,桌椅也頗精致。我抬眼向外張望,一排排用燈光勾勒出的飛檐翹角、河房河廳閃爍流過,串串紅燈籠散發(fā)出彤彤而灼灼的光暈,仿佛正忘懷于對當年的金粉樓臺、侑酒酬唱、畫船簫鼓的脈脈的追憶。而河水更像是滑動的絲綢,既非煙波,亦非漣漪,仿佛有厚實的底子似的。船艙里的一對情侶如膠似漆地耳語著,忽見那男子向外指指戳戳,向那女子說:“那就是原來古代妓女住的地方,是‘紅燈區(qū)’噯”,全然是一付惘然的神色。
正所謂“金陵帝王州,江南佳麗地”,看來秦淮河確是大有“艷名”的,這就不得不提及“秦淮八艷”了?!鞍似G”者,乃馬湘蘭、卞玉京、李香君、柳如是、董小宛、顧橫波、寇白門、陳圓圓八位青樓女子也!她們皆能歌善舞,兼擅填詞作畫,可謂色藝雙全,但她們絕非一般的青樓女子?!鞍似G”中的若干位,堪稱節(jié)烈傲骨的女中丈夫:李香君的血染桃花扇、柳如是的投池殉國,陳圓圓則是在吳三桂降清之后,在家中長齋念佛,遁離紅塵。傳說柳如是的棺木是懸在墓穴中的,還有一說是懸在山崖間的,以示不履清朝的土地……這些都是為后世所稱誦的氣節(jié)大義之舉!想當年才子佳人的詩酒風流,情投意合,最終褪去的是侯朝宗等赧顏茍生的求降朝士黯然的背影,崛起的卻是這些薄命女子的錚錚硬骨!船過李香君的故居“媚香樓”(后向南京秦淮史專家、作家陸拂明先生求證,得知并非原址),也只夠匆匆瞥上一眼。據(jù)考證,李香君的個頭只有1.46米,屬于袖珍美女,但她潔身自好、愛恨分明、不畏強權(quán)的豪俠之氣,卻是連大師級的林語堂也佩服得五體投地,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李香君是其一生的“偶像”,何以見得?有他的文字為證:“香君是個娘子,血染桃花扇子。氣義照耀千古,羞煞須眉漢子;香君一個娘子,性格是個蠻子。懸在齋中壁上,叫我知所觀止”。其對李香君的欽慕,毫不掩飾,可謂極力推崇。據(jù)說其曾購得香君畫像一幅,“懸于齋中壁上”,每日焚香禮拜,即便人生輾轉(zhuǎn),亦不離左右。
難怪秦淮河被稱為萬古多情之水,它的璀璨耀灼、槳聲燈影;它的柔靡媚惑、朝霧霄露,俱已化作過往的煙云,而今人所探賾索隱、渲染營構(gòu)的,無非是傳遞一種思古之幽情。月照荒沙,思接千載,有多少眷戀的懷想、苦澀的回眸,就有多少歲月的滄桑,歷史的重量。在秦淮河的游船上,我如此這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