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就很喜歡蘇軾的一首《沁園春》,林語堂《蘇東坡傳》里說他頗有些好作品都與弟弟子由有關,千古中秋詞《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其一,《沁園春》(孤館燈青)即其二。這種例子不勝枚舉,超然臺脫不開子由,子瞻寫“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是熨貼貼的激勵、展望。而《沁園春》的下闋最打動我: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人,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yōu)游卒歲,且斗尊前。”
但我讀詞不精,曾據此判斷這首詞應當出現在蘇軾年譜早期,而事實上,他早年不涉填詞。這是北赴窮壤密州之后的閃回了,作者已非“初來少年”。那種“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澄闊志向難于舒展,“用舍由人,行藏在我”的瀟灑帷幄也實行得跌跌撞撞。于是他又回到當下,以及比當下更遠一點的寄意,“身長健”可堪“但愿人長久”,“且斗尊前”,暫歇性麻痹,倒是“還酹江月”一路,背后水遠煙微,無涯無奈。
《編年校注》論此篇,引元好問的責評,以為其“醉飽而后發(fā)之,雖魯直婢仆且休道”,故而絕非東坡所做。又扯到烏臺案,所謂“用舍由人,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那么好了,神宗“不能平,乃貶坡黃州,且言:叫蘇某閑處袖手,看朕與王安石治天下”。我讀此發(fā)笑,雖然詩案彈劾條絕非一例,但宋神宗會這么發(fā)脾氣,首先于時序上講不通--蘇不是落此筆立即獲罪,也不是一獲罪就立即貶派黃州的,二則神宗頗有袒護之意,最后也是他挽蘇軾于九死一生,如此重磅罪,判得相對輕,遠比之后遠遁海涯瓊島輕得多。此等文句,至多觸碰御史臺神經,神宗多半一笑置之吧?于是這非但“小說家以神宗之言實之”,而更像“小說家訛神宗之言”了。
曹樹銘言“東坡詞中有我,有真性情,真面目,一生壯志,盡于此矣。至于‘用舍由時,行藏在我’既合孔子之道,亦系當時政治與思想之局限。” 以為甚是。關于用舍、行藏,《蘇軾文集》史評筆記卷有一則叫《管仲分君謗》,筆合孔子說的“管仲器小”,在《論語.八佾》,孔子用了一對排比事例,說國君如此排場,你管仲也如此,何來的禮制呢?“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 而《戰(zhàn)國策》站在分君謗角度,認為管氏鋪奢招致民憤,其意卻在“以掩桓公”。蘇軾的批評則是:
管仲仁人也,《戰(zhàn)國策》之言,庶幾是乎! 然世末唯有以為然者也。雖然,管仲之愛其君亦陋矣,不諫其過,而務分謗焉?;蛟唬?#8220;管仲不可諫也。” 蘇子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諫而不聽,不用而已矣。故孔子曰:“管仲器小也。”
他首先肯定了《戰(zhàn)國策》對管的評價,贊之仁人。繼而宕開一筆,說管仁卻陋,怎可光顧著文過分謗,而不直陳君之過呢。之后即用舍、行藏很關鍵的一句話,也是孔子本人的話,“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用不用在君,為人臣者,即使直面閉塞言路,牢獄災禍,也應當勇于直諫。這是儒家忠君報國,輔天濟民的慨然態(tài)度,蘇軾一生都如一貫徹,哪怕他寫再多逍遙飄灑的詩文,哪怕他最終只得“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那種看淡、倦怠、縱情、回避,權充心靈救生藥,即或占據靈魂療程越來越大的比重,依然掩不住噴涌的熱情。
他形容李白的文章“豪俊,語不甚擇,往往有臨時率然之句”,擅長平易字匯,靈機迸發(fā),我覺得是他二人共同特點,而蘇軾文的確“如萬斛泉源”,讀之酣淋爽快,氣勢磅礴,從宦海自福角度,卻不見得“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他不斷肯直上諫,揮筆萬言,也不給政敵好臉,于是不斷遭罷黜,甚至死罪。暫出東山,仍舊滔滔汩汩,為民請?zhí)?。他不太容易收藏,藏都藏不住。我每晚讀一二他的史論時評,總不免贊嘆“氣太足了”,更難免擔憂“太直接了”,雖然他的命運早已定局?!短K東坡傳》的譯者張振玉將“a vivid personality” 譯作“元氣淋漓,富有生機”,很妙的開場筆,延及政事,約絆不住縱健筆鋒,卻不一定是福祉。
常設想,如果蘇東坡待在黃州終老呢,交友問道,著書修史,京詔來了也避辭不就,他后半生大起大落會否平復一些?葉嘉瑩談蘇軾,喜歡引他那句“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離別海南時寫下的,讀之再三,胸中戚然。再回到他的“用舍由人,行藏在我”,一生如此直,如此真,如此澄清,怎叫人不感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