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禁毀書籍的浪潮
乾隆朝在迭興文字獄的同時,又在全國范圍內(nèi)大規(guī)模地查禁時人著述與藏書,先后延續(xù)了十余年之久。
早在一七六九年(乾隆三十四年),乾隆帝閱錢謙益所著《初學(xué)集》、《有學(xué)集》等書后,說“其中詆謗本朝之處不一而足”,傳諭各督撫在各地查繳銷毀。錢謙益是明末清初文壇巨擘。叛明降清后,因病乞歸,死于家中。所著文集在各地流傳甚廣。乾隆帝怒斥他“大節(jié)有虧”,“不足齒于人類”,令各地不得再遺留片簡。銷毀錢書,是焚毀書籍的開始。大規(guī)模禁毀書籍,大體上是和《四庫全書》的編纂同時進行。一七七二年(乾隆三十七年)正月,乾隆帝即曾傳諭直省督撫學(xué)政,廣泛搜訪民間書籍,匯送京師?!霸诜凰琳呋蛄繛榻o價,家藏者或官為裝印,其有未經(jīng)鐫刻只系鈔本存留者,不妨繕錄副本,仍將原書給還。”(《高宗實錄》卷九○○)次年初,安徽學(xué)政朱筠上疏,請將《永樂大典》中分在各卷的佚書,分別輯錄校閱。乾隆帝詔諭依經(jīng)、史、子、集四庫分類輯出,流傳已少者先撮要旨進呈。隨即開設(shè)四庫全書館,以大學(xué)士劉統(tǒng)勛、于敏中等人為總裁官,在全國范圍內(nèi),搜采遺書,編纂以四庫分類的圖書總集《四庫全書》(參見另章)。乾隆帝詔諭各地督撫,以半年之限,采進民間藏書,若因循搪塞,惟該督撫是問。又詔諭兩江總督與江、浙巡撫,就江浙著名藏書家和坊間書賈中搜訪進呈。私人進獻藏書,將來仍與發(fā)還并給予獎勵。進書五百種以上者,賞內(nèi)府所藏《古今圖書集成》一部,百種以上者賞給內(nèi)府刊印《佩文韻府》一部。各地進呈私獻書籍不下萬余種。
乾隆帝廣泛征求已刻未刻書籍,包含著查檢“違礙”的目的,即所謂“寓禁于征”。但文字獄迭起,各地官民多有顧慮,不敢將稍涉違礙者進呈。一七七三年(乾隆三十八年)八月,乾隆帝降旨明確規(guī)定收繳禁毀。傳諭各地督撫,“其或文字觸礙者,亦當(dāng)分別查出奏明,或封固進呈,請旨銷毀;或在外焚棄,將書名奏聞。”明末野史“必有詆毀本朝之語,正當(dāng)及此一番查辦,盡行銷毀。”稗官私載、詩文專集,有詆毀者,也不準(zhǔn)隱匿流傳。各省已經(jīng)進到之書,交四庫全書處檢查,有關(guān)礙者,撤出銷毀。并令派員傳諭藏書家,如有不應(yīng)存留之書,即速交出。此后若再有存留、有心藏匿,罪在不赦。(《高宗實錄》卷九六四)同年十一月,再次降旨,收繳銷毀“明末國初悖謬之書”。禁毀書籍,逐漸形成浪潮。一七七五年(乾隆四十年)閏十月,一七七六年(乾隆四十一年)十一月,乾隆帝一再諭令嚴(yán)厲查繳“違礙”書籍,查禁的范圍也越來越擴大。
一七七八年(乾隆四十三年),乾隆帝諭令四庫全書館擬定“查辦違礙書籍條款”頒布,規(guī)定了查禁的范圍和處理辦法。
全毀——全部銷毀的書籍,稱為全毀。所謂“詆毀本朝”、“語涉狂?!钡那迦酥鳌⑽募?,原在全毀之列。條款規(guī)定的銷毀范圍,還擴大到前代的著述。明萬歷以前各書,涉及遼東、女真,語有違礙者,銷毀。明代各書載及西北邊外部落,語涉偏謬者,銷毀。為了扼制漢人反滿思想,甚至對宋人關(guān)于遼、金,明人關(guān)于元代的記述,“議論偏謬尤甚者”,也擬銷毀。書籍內(nèi)容并無違礙,但作者在清朝得罪者,如錢謙益、呂留良、金堡、屈大均等人的著作,也一律銷毀。一七七六年(乾隆四十一年),乾隆帝在上諭中說:“其人實不足齒,其書豈可復(fù)存!自應(yīng)逐細查明,概行毀棄?!睔v朝文字獄之起,是因詩文著述中有狂悖字句而罪及其人,又因其人得罪,而焚毀其所有的文字著述。因書罪人,因人毀書,加以彼此株累,禁毀數(shù)量極大。
抽毀——即抽出違礙字句,部分銷毀。門各為目,人各為傳的著述,將其中有違礙的門、傳抽毀。選編的奏議、科舉對策之類,如明經(jīng)世文編、明狀元策等書,將其中有違礙者抽毀。錢謙益、呂留良等獲罪者的詩文被錄入他書或被人援引者,摘出抽毀,從原版內(nèi)鏟除。如此等等。歷年被列入抽毀之書,多達四百余種。
刪改——在上引乾隆帝歷年諭旨和“條款”中,還有對原作刪改的規(guī)定。一七七六年(乾隆四十一年)的上諭中提到明人所刻類書邊塞、兵防等門,可刪去數(shù)卷或數(shù)篇,或改定字句?!八裟纤稳藭饨?,明初人書之斥元,且悖于義理者,自當(dāng)從刪;涉于詆詈者,自當(dāng)從改?!币黄咂甙四辏ㄇ∷氖辏╊C布的“條款”中,也提到“凡宋人之于遼、金,元明人之于元,其書內(nèi)記載語句乖戾者,酌量改正。”(《辦理四庫全書檔案》)刪改的范圍也極廣泛。甚至被認(rèn)為“非斯文正軌”、“詞意■■”、“有乖雅正”以及所謂“乖觸字句”等,都可酌改。被收入《四庫全書》而又經(jīng)過刪改的書籍,不計其數(shù)。往往面目全非,與原義乖違。
除以上這些專制而愚蠢的規(guī)定外,乾隆帝還先后實行了兩項虐政。
改譯古史——和乾隆帝下諭搜訪遺書約略同時,一七七一年(乾隆三十六年)十二月,乾隆帝又命改譯遼、金、元三史中的音譯專名。一七八二年(乾隆四十七年),改譯完成。乾隆帝親自作序,說:“遼、金、元三國之譯漢文,則出于秦越人視肥瘠者之手,性情各別,語言不通,而又有謬寓嗤斥之意存焉?!比皾h人之為臣仆者,心意終未浹洽”,所以“必當(dāng)及此時而改譯其訛誤者?!保ㄇ〉邸队莆募范硎撸┧^“改譯”,即將三史中契丹語、女真語和蒙古語的人名、地名、部名、制度專名等,都依照清代滿語漢譯的方法,修改譯字,換成新的譯名。結(jié)果造成極大的混亂。乾隆帝卻認(rèn)為這是他的一大功績,在序中說:“是則吾于遼、金、元三代,實厚有造而慰焉?!辈榻麜途幮蕖端膸烊珪窌r,又將改譯的辦法加以推廣。大抵自宋人以至明清人著述中有關(guān)契丹、女真、蒙古的譯名,也都按三史的辦法予以改譯。改譯中又因斷句錯誤、缺少知識和漫無準(zhǔn)則,而錯上加錯,給讀者帶來極大的干擾。如果說乾隆帝刪改“違礙”字句是為了箝制反滿思想,用滿語譯名改譯其他民族的古史,則全屬無知且愚昧了。
查禁戲曲——乾隆帝在大規(guī)模查禁史籍、詩文等書籍后,又進而對民間戲曲予以查禁。一七八○年(乾隆四十五年)十一月諭旨中說:“因思演戲曲本內(nèi),亦未必?zé)o違礙之處。如明季國初之事,有關(guān)涉本朝字句,自當(dāng)一體飭查。至南宋與金朝關(guān)涉詞曲,外間劇本往往有扮演過當(dāng),以致失實者?!喈?dāng)一體飭查?!保ā陡咦趯嶄洝肪硪灰灰话耍┣〉垡蛱K州、揚州為戲曲盛行之地,傳諭當(dāng)?shù)毓賳T將“應(yīng)刪改及抽撤者,務(wù)為斟酌妥辦,并將查出原本暨刪改、抽撤之篇,一并粘簽,解京呈覽?!碧K、揚等地以昆腔(昆山腔)最為流行。蘇、揚查禁后,又傳諭江蘇、廣東、福建、浙江、四川、云南、貴州各省督巡,對當(dāng)?shù)亓餍械氖魄弧⑶厍?、弋陽腔、楚腔等,也分別飭查。地方戲曲是民間的文藝創(chuàng)作。乾隆帝為壓制民間反滿思想,對關(guān)涉本朝以至宋金間事的曲文,也嚴(yán)加飭查,刪改、抽撤,這自然又是極端專制的暴行。
乾隆帝自一七七二年(乾隆三十七年)下諭搜訪民間書籍,結(jié)合編纂《四庫全書》實行了大規(guī)模的查禁?!端膸烊珪吠瓿珊螅钡揭黄甙宋迥辏ㄇ∥迨辏┤栽趪?yán)諭江西、江蘇、浙江等省繼續(xù)查禁民間書籍。據(jù)近人考證,先后被銷毀的書籍約三千種,七萬卷以上,與《四庫全書》所收三千五百余種,七萬九千余卷,數(shù)目大體相近。(孫殿起:《清代禁書知見錄·自序》)收入《四庫全書》的書籍中,經(jīng)抽毀者四百余種,刪改者不計其數(shù)。乾隆帝編纂《四庫全書》,保存了大量文化典籍,又由于廣泛禁毀書籍,造成了一次文化浩劫。有人認(rèn)為這是秦始皇焚書后的又一次焚書劫難,并非苛論。不過,遭到禁毀的某些有價值的著述,此后仍然長期在民間秘密流傳。這又再一次證明,應(yīng)用嚴(yán)刑峻法的暴力手段去加強文化思想的統(tǒng)治,雖可震動于一時,并不能阻止文化著述的傳播。
(三)《貳臣傳》的編修
乾隆帝大批焚毀“訕謗”書籍,以加強所謂“獎忠懲逆”的思想統(tǒng)治。但在處置明清之際的某些著述和人物時,卻遇到了難以解決的矛盾。明朝末年,特別是南明時期,不少忠臣義士堅持抗清斗爭,也有不少文臣武將叛明降清。如果以清朝本位判忠奸,明朝的忠臣將是清朝的奸逆,降清的叛臣,反而成為忠臣。這將使大批明末文獻難于處置,而且從根本上違背了乾隆帝所倡導(dǎo)的“忠君”的思想原則和道德標(biāo)準(zhǔn)。
一七七五年(乾隆四十年)閏十月,乾隆帝在一道諭旨中,正式提出承認(rèn)南明王統(tǒng)和褒獎抗清死難的南明忠臣。浙江巡撫因見朱■之所著《明紀(jì)輯略》一書附記南明福王、唐王、桂王事,奏請銷毀。乾隆帝在這道諭旨中指為“不宜在概禁之例”,并指示四庫館臣在編纂《通鑒輯覽》時,應(yīng)載入南明三王事跡,因福王承繼江山半壁,唐王、桂王也是“明室宗支”,不應(yīng)稱“偽”。當(dāng)時“各為其主,始終不屈”而死節(jié)者,與宋末之文天祥、陸秀夫“實相仿佛”,雖然清初“不得不行抗命之誅”,但他們“有死無二,洵無愧人臣忠于所事之義?!睂@些“仗義死節(jié)之人”的事跡,也都應(yīng)該寫入《通鑒輯覽》,說是“崇獎忠貞,亦足以為世道人心之勸?!笔辉?,又發(fā)出諭旨,重申“崇獎忠貞”,“風(fēng)勵臣節(jié)”。諭中說世祖(順治帝)時,曾對崇禎末年殉難的明朝大學(xué)士范景文等二十人“特恩賜謚”。至于史可法“支撐殘局”,劉宗周、黃道周“臨危授命”,都足為一代完人。其他死守城池、戰(zhàn)死行陣或被俘后視死如歸者,無愧于“疾風(fēng)勁草”。舍生取義,忠于所事者,也“一體旌謚”。薩爾滸之戰(zhàn)時的明將劉■、杜松“冒鏑攖鋒,竭忠效命”;孫承宗、盧象■等“抵拒王師,身膏原野”。凡明季盡節(jié)諸臣,為國盡忠,都應(yīng)優(yōu)獎??犊p生的諸生韋布,由鄉(xiāng)里供祭。(《高宗實錄》卷九九五至九九六)次年,在揚州為史可法建立祠堂,乾隆帝親自為史可法札稿題詩說:“經(jīng)文已識一篇篤,予謚仍留兩字芳(謚忠正);凡此無非勵臣節(jié),監(jiān)茲可不慎君綱!”(同上,卷一○三五)乾隆帝表彰明末死難臣民,旨在倡導(dǎo)“忠君”,詩句說得很清楚。
乾隆帝在連年文字獄后,陸續(xù)發(fā)出這些諭旨,實際上是把“忠君”視為超乎本朝或本族狹隘范圍的最高道德標(biāo)準(zhǔn),這不能不在漢人臣僚文士中引起震動。一些漢臣稱頌說:“圣人至公無我之思,教孝教忠,萬世瞻仰。”(龔煒:《巢林筆談續(xù)編》卷下)其實,乾隆帝并非是“無我”,恰恰是把“我”即皇帝置于至高無上的地位,告誡人們在任何情況下,都要絕對向皇帝效忠。但這一原則確立后,如何處置清初歸降的漢人和他們的著述,又使乾隆帝面臨另一個難題。一七七六年(乾隆四十一年)十二月,乾隆帝提出了編寫《貳臣傳》的辦法,把歷事兩朝的臣僚稱為“貳臣”。這年,江蘇呈繳擬毀書籍中有《明末諸臣奏疏》、《同時尚論錄》等書。乾隆帝閱后傳諭說,劉宗周、黃道周等人的奏疏,只需修改“不當(dāng)”字句,原奏保存。王永吉、龔鼎孳、吳偉業(yè)等人,“在明已登仕版,又復(fù)身仕本朝”,其人不足齒,作品也不應(yīng)保存。在這道諭旨中,乾隆帝進一步指出,洪承疇因兵敗被俘歸順,祖大壽因懼禍投誠,馮銓、王鐸等人在明朝是顯宦,在本朝又“忝為閣臣”。左夢庚等人是在清朝大軍到后,才解甲乞降。當(dāng)時,對這些人不得不加錄用,以安人心。事后平情而論,他們都是遭逢時難,畏死■生?!爸劣诩冉祻?fù)叛,或又暗中詆毀者,更不能比之人類”。乾隆帝指令把這些“大節(jié)有虧之人”,在國史內(nèi)另立《貳臣傳》一門,據(jù)實直書,送呈裁定。
乾隆帝力倡忠君,不惜獎謚明末忠臣,貶抑降清的貳臣。但據(jù)此實行,忠于明者得到表彰,降清后忠于清者又遭到貶斥。而且降清者或忠或叛,不加區(qū)別,一律對待,也顯然難以服人。一七七八年(乾隆四十三年),乾隆帝又下諭說,列入《貳臣傳》的諸人,事跡不同,邪正各異,不可不分。洪承疇、李永芳等屢立戰(zhàn)功,“雖不克終于勝國(明),實能效忠于本朝?!卞X謙益等降清后又在詩文中對朝廷詆毀,“進退無據(jù),非復(fù)人類?!泵鼑佛^考核各人行事,分編為甲、乙二編,以示區(qū)別。一七八九年(乾隆五十四年),館臣將乙編進呈,乾隆帝又命將行為卑劣者從中撤出,不予立傳。吳三桂、李建泰等降清后又行叛逆者,也從《貳臣傳》撤出,另編《逆臣傳》。一七九一年(乾隆五十六年),最后編定的《貳臣傳》,甲、乙兩編共收一百二十五人。又依其行事之不同,在甲、乙編各分為上中下三等。
乾隆帝褒獎明末忠臣,又將歷仕兩朝的漢臣分別列等編傳,可謂用心良苦。他自稱這是出于“大中至正之心”,“為萬世子孫植綱?!?。實際目的,還是要控制廣大漢人臣僚效忠于滿洲皇帝,以鞏固清朝的統(tǒng)治。他的這些舉動,雖然在漢人官員中不無成效,但并不能弭止廣大人民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