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正好】一曲,點染了一幅空間廣闊,色彩斑斕的圖畫:藍天白云,黃花滿地,西風(fēng)凄緊,北雁南飛,霜林染紅。前四句,一句一景,以具有深秋時節(jié)特征的景物,襯托出鶯鶯為離別所煩惱的痛苦壓抑的心情。后兩句是鶯鶯自問自答,在為離別的痛苦而流了一夜眼淚的鶯鶯心目中,經(jīng)霜的樹林是被她的離情感動而變紅的。一個“染”字,溝通了景與情的聯(lián)系,使得大自然的景物融入凝重的離愁,蒙上一層沉郁憂傷的感情色彩,蕭瑟的秋景與悲凄的心境化而為一,無法分開,造了委婉深沉、令人感傷的悲涼意境。”(人教版語文第四冊《教師教學(xué)用書》)
筆者認為,以上這段曲詞賞析并沒有真正扣住這段曲詞的“妙處”,也沒能真正寫出“染”字用的妙在何處?如照作者以上說法,“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改為“曉來誰感霜林醉?總是離人淚”似乎更合適一些。
首先,從修辭學(xué)角度考慮,“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前問后答,用的是設(shè)問的修辭。設(shè)問的目的在于引起注意,啟發(fā)思考。是誰將清晨的霜葉染的像喝醉酒的臉一樣的紅呢?是即將離別的人流下的眼淚。作者這兒突出的是“眼淚”之于“霜林”的作用,顯示的是無色透明之淚水→“紅淚”→淚染“霜林醉”這個動態(tài)發(fā)展過程中離人的悲情變化,離人的悲情是隨著離別的時間漸近而漸加深加劇的。同時,也可以看出離人為離別而痛哭的時間之長。而如果將“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理解為“在為離別的痛苦而流了一夜眼淚的鶯鶯心目中,經(jīng)霜的樹林是被她的離情感動而變紅的”的話,僅是整體上籠統(tǒng)地顯現(xiàn)出鶯鶯的悲情之重、之深,而不能很好地表達出“染”所涵含的離人悲情的動態(tài)發(fā)展變化,因為,眾所周知即便是離別,知道不得不分離——分離前夜——送別途中——最終揮手分別,這一過程中人的情感是發(fā)展變化的,而不會是一條水平線,或是同一高度而不變化的。
其次,從字義的區(qū)別角度考慮,“染”共有三個義項:1、染色。如《墨子·所染》“見染絲而嘆曰:‘染于蒼則蒼,染于黃則黃;所入者變,其色亦變。’”2、沾上。一般指不良的嗜好、疾病等。如:習(xí)染、傳染。3、姓。(《辭海》P1455頁,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年版縮印本)
“感”共有五個義項:1、感覺。2、感觸;感慨。3、感動。4、感染;感受。《紅樓夢》第四十二回:“太夫人并無別癥,偶感了些風(fēng)寒。”5、感謝;感激。(《辭?!稰1804頁,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年版縮印本)
“染”與“感”能夠互用,只有一種情況,即當(dāng)感染或習(xí)染講時。比如:《紅樓夢》第四十二回:“太夫人并無別癥,偶感了些風(fēng)寒。”一句可以替換為“太夫人并無別癥,偶染了些風(fēng)寒。”再如:“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劉勰《文心雕龍·時序》)可以替換成“文變感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以上兩個例句替換前后,意思完全一樣,沒有發(fā)生改變。
除此外,“染”當(dāng)染色或相關(guān)的意思講時,“染”不能替換成“感”。當(dāng)然也就不能理解為感動或被感動。如
氣盡前溪舞,心酸子夜歌。峽云尋不得,溝水欲如何。
朔雁傳書絕,湘篁染淚多。無由見顏色,還自托微波。
——李商隱《離思》
長江春水綠堪染,蓮葉出水大如錢。
江頭橘樹君自種,那不長系木蘭船。
——張籍《春別曲》
肅肅湘妃廟,空墻碧水春。蟲書玉佩蘚,燕舞翠帷塵。
晚泊登汀樹,微馨借渚蘋。蒼梧恨不盡,染淚在叢筠。
——杜甫《湘夫人祠(即黃陵廟)》
舊居無舊鄰,似見故鄉(xiāng)春。復(fù)對別離酒,欲成衰老人。
客衣頻染淚,軍旅亦多塵。握手重相勉,平生心所因。
——盧綸《咸陽送房濟侍御歸太原幕(昔嘗與濟同游此邑)》
黃鵠磯頭紅染淚,手殺都堂如兒戲;
飛鞍疊騎塵碾塵,報書一夕三回至。
天子圣明臣斂手,胸臆決盡天下事。
二百年來好紀網(wǎng),辰裂星紛委平地。
天長閽永叫不聞,健馬那堪持朽轡。
書生痛哭倚蒿籬,有錢難買青山翠。
——袁宏道《聞省城急報》
十月橘洲長鼓枻。瀟湘一片塵纓洗。斬得釣竿斑染淚。中夜里。時聞鼓瑟湘妃至。
白發(fā)垂綸孫又子。得錢沽酒長長醉。小艇短篷真活計。家云水。更無王役并田稅。
——洪適《漁家傲引》
【掛真兒】〔旦上〕四顧青山靜悄悄,思量起暗里魂銷。黃土傷心,丹楓染淚,謾把孤墳獨造。〔菩薩蠻〕白楊簫瑟悲風(fēng)起,天寒日淡空山里?;[與猿啼,愁人添慘凄。窮泉深杳杳,長夜何由曉。灑淚泣雙親,雙親聞不聞?奴家自從喪了公婆,家中十分狼狽。昨已多承張?zhí)?,將公婆靈柩,搬得到山,免不得造一所墳塋,把公婆安葬了。爭奈無錢請人,難以再去求他,只得自家搬泥運土。〔裙包土介〕
——高明《琵琶記·第二十七·感格墳成》
“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一句中“染”字與以上例句中的“染”字,在用法上有相同或相似之處,都當(dāng)染色或由此引出來的引申義講。
因此,筆者認為,人教版語文第四冊《教師教學(xué)用書》上關(guān)于《西廂記·長亭送別》[正宮][端正好]曲詞賞析并沒有真正扣住這段曲詞的“妙處”,也沒能真正寫出“染”字用的妙在何處?
筆者認為,要真正賞析出這段曲詞的妙處,應(yīng)扣住寫法上的一個“悖”字來解析,具體分析如下:
悖一:色調(diào)情感
曲詞中與顏色有關(guān)的字眼有“碧”“黃”以及事實上的紅①。這些字眼對應(yīng)的色調(diào),是一種亮色調(diào),尤其是紅色,更給人一種熱情、奔放的感覺。但女主角崔鶯鶯的情感卻是“冷色調(diào)”的,因其與事實上新婚燕爾的夫婿張生分離在即,這種分離是不忍分別而又不得不分離的!鶯鶯內(nèi)心的的悲苦是可想而知的,這種悲苦的心境下,鶯鶯是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的,即使是強作歡顏,也是不可能的。這就形成了與事理相悖的第一處:色調(diào)的明亮情感的陰冷。
悖二:“霜林醉”“離人淚”
“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這一句曲詞用了設(shè)問的修辭,前問后答。是誰將清晨的霜葉染的像喝醉酒的臉一樣的紅呢?是即將離別的人流下的眼淚。可問題是,眼淚是無色透明的,要說“染”,也只能將其“染”白“染”淡,或“染”成斑斑點點的,從哪個角度說,都不可能將霜葉“染”成單一的紅色。這就形成了與事理相悖的第二處:“霜林醉”“離人淚”。
但筆者認為,這正是王實甫異于常人之處,也是他這段曲詞真正“妙”處所在。套用靜安先生評點宋祁、張先詞的話語來說,就是:寫法上,一個“悖”字地運用,境界全出矣!
首先,“碧云天,黃花地”化用范仲淹《蘇幕遮》中的“碧云天,黃葉地”,范詞“起手兩句,即從大處落筆,濃重彩,展現(xiàn)出一派長空湛碧,大地澄黃的高遠境界,而無寫秋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衰颯之氣。”(《唐宋詞鑒賞辭典》p307頁,上海辭書出版社)前人詩句中提到“碧”時,也有包含喜悅之情的。如賀知章《詠柳》“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杜甫《絕句》“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然(燃)。”晏殊《破陣子》“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曲詞中的“霜林醉”單從色彩角度考慮更給人一種明亮、熱情奔放之感。唐人杜牧曾在《山行》一詩中熱情地贊美“經(jīng)霜的楓葉”“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但“西風(fēng)緊,北雁南飛”的加入,則在較明亮的基調(diào)上涂染上了較陰郁的一筆,整個畫面為之一暗。古人詩詞中的“西風(fēng)”這一意象多含有悲凄的色彩。如晏殊的“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李易安的“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馬致遠的“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碧云天,黃花地,西風(fēng)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筆者認為,整個曲詞構(gòu)成的這幅秋景圖,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秋悲圖,當(dāng)然也不是完全意義上的秋喜圖,所以這些景色也就不能單純地歸為“哀景”或“樂景”。筆者認為,充其量,曲詞中的景色只能是中性偏哀的景色。也就是說,作為“文采派”的王實甫,這段曲詞并不是用的古典詩詞中“以樂景寫哀情,以哀景寫樂情,一倍增其哀樂”的寫法,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菲菲”。(《詩經(jīng)·小雅·采薇》)筆者認為,作者這兒運用的是用亮色調(diào)的色彩來反襯女主角的悲情的寫法。這兒,調(diào)亮而情暗,更契合當(dāng)時的實際情況,深秋清晨,鶯鶯送張生進京趕考。諸種悲情涌上心頭:不忍別而又不得不別的悲情、前途未卜的悲情、無奈之情……
其次,“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筆者認為,作者這兒不僅用了設(shè)問的修辭,還用到了夸張的修辭。離人不忍分別而又不得不別,諸種悲情濃厚深重,沉沉地壓在了離人的心頭,“黑云壓城城欲摧”。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提到自己被貶后的悲凄心境時用了一句“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筆者認為,白詩中的這一句和王實甫這兒的“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有異曲同工之妙。“傳說中杜鵑鳥啼叫時,嘴角會流出血來,形容杜鵑啼聲的悲切。”②那么,人悲痛欲絕時,為什么不可以眼中流淚,進而淚干成血呢?亦或是悲啼成血呢?
王實甫“《西廂記》的故事最早的來源是唐代元稹所寫的《鶯鶯傳》,不過給它影響最大的是金代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中國文學(xué)史》中國社會科學(xué)阮文學(xué)研究所中國文學(xué)史編寫組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中《長亭送別》中的一段:
[黃鐘宮][出隊子]最苦是離別,彼此心頭難棄舍。鶯鶯哭得似癡呆,臉上啼痕都是血。有千種恩情何處說?夫人道:“天晚教郎疾去!”怎奈紅娘心似鐵,把鶯鶯扶上七香車。君瑞攀鞍空自攧,道得個“冤家寧耐些”。
我們可以想像出,“董西廂”里的“臉上啼痕都是血”一句給王實甫以極大的創(chuàng)作靈感與啟示。王實甫“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一句才會語帶夸張地說經(jīng)霜的楓葉是離人的眼淚染紅的。
當(dāng)然,沒有任何資料顯示,崔大小姐,此時此刻,雙眼流血。作者這樣寫,目的在于更加形象地突出鶯鶯此時此刻悲情之重,悲情之深,悲情之濃。
另一方面,能引起讀者聯(lián)想,是什么原因逼迫地這對愛人不忍別又不能不別呢?是鶯鶯之母的“招婿信條”,以門第出身為招婿的基本準則。
[末見夫人科][夫人云]好秀才呵,豈不聞“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我待送你去官司里去來,恐辱沒俺家譜。我如今將鶯鶯與你為妻,則是俺三輩兒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朝取應(yīng)去。我與你養(yǎng)著媳婦,得官呵,來見我;駁落呵,休來見我。[紅云]張生早則喜也。
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曾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作者這里除寫出了離人的悲情之外,還將批判的矛頭直指干涉青年男女自由婚戀的封建家長和建立在門第出身基礎(chǔ)上的封建婚戀觀。這也就更加突出了王實甫在《西廂記》戲末代世人喊出的“愿普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的可貴。
所以,筆者認為,扣住曲詞寫法上暗含的“悖”,或許更易了解鶯鶯悲情的動態(tài)發(fā)展,更易形象地感知鶯鶯悲情之重,悲情之深,悲情之劇,也更能觸發(fā)讀者的思考,思考“景語”內(nèi)包含著的更深一層的“情語”。這種寫法,確實是一個“悖”字盡顯風(fēng)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