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另類的森林公園之旅

把這座位于城市中心的公園稱為森林公園，實在是有些言過其實了。它的全稱叫南岳山森林公園，是南岳山、筆架山及另一座記不得名字的山“三山合一”的產(chǎn)物，它的入口處的介紹牌上分明寫著:參天古木，遮天蔽日；花鳥蟲獸，密布其間。但是，若誰真的信了它，那只能說是缺了心眼。

這是一個天色陰沉的下午，厚重的云層遮住了太陽，十月的江南在一陣過境冷空氣的肆虐下，散發(fā)出陣陣寒氣。我提著望遠(yuǎn)鏡，從正嗑著葵瓜子的售票員手上接過票，信步走進(jìn)無人檢票的公園入口，不禁暗暗感嘆其冷清如斯。

順著介紹牌指示的方向沿著斜坡而行，滿眼盡是林木與落葉，處處散發(fā)著蕭瑟而靜謐的氣息，一種既凄涼又平靜的心緒從心底慢慢滋生。緩緩走著，小路蜿蜒，偶爾會從我看不見的前方，傳來一陣掃地的沙沙聲，打破瞬間的寧靜。

整條路仿佛盤山公路一般，緩坡盤旋而上，走了一圈抬頭看，山頂?shù)牡烙^仍然掩映在遠(yuǎn)方的樹叢中難見蹤影，不禁有些不耐煩起來，想抄一條近路到山頂上，搜尋片刻，竟沒有發(fā)現(xiàn)一絲哪怕是一條人為踩出的小徑的痕跡。

不知何時，小道上多出了一對年輕情侶，年齡不過十七八歲，渾身所散發(fā)出來的熱烈的青春氣息仿佛遮蔽了公園原先的寂寞冷清。他們時而竊竊私語、時而追趕打鬧、時而擁抱、時而熱吻，熱浪般的歡聲笑語在一瞬間就充滿了這廣袤天地間的人間一隅。

拐過一條弧形岔道，柳暗花明，一條石階驀然出現(xiàn)在眼前，直直的朝著山頂延伸過去，階上布滿了落葉、枯草與干枝，應(yīng)該有很久沒有人打掃過了吧。望遠(yuǎn)鏡里，三十級外的石階已經(jīng)看不清，完全被茂密的樹葉擋住了視線。

我沒有猶豫，拾階而上，那對小情侶仿佛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般，被好奇心驅(qū)使著，跟在我的五步之外，牽著手，低語輕笑。

一路始終緊緊盯著腳下石階上的青苔，艱難的鉆過了那一叢茂盛的遮路的密林，抬起頭來，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后面?zhèn)鱽硪宦暭饨泻鸵宦暆鉂岬奈鼩猓菍π∏閭H的臉上早已沒有了歡快，忙不迭的互相牽扶著順原路退了回去，就好像見了鬼似的。

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好幾百座墓！不是墳堆也不只是墓碑，而是石頭房子似的墓。在石階的兩邊，這些墓就好像梯田一樣整齊的排列，像梯田里的莊稼一樣密集的分布。它們一級一級往上，每一級上的幾十座墓都在同一條直線上安靜的矗立。密林遮蔽下的這一片陰暗的墓地，顯得莊嚴(yán)而肅穆！

沿著石階一步一步往上，我相信總有一條路能直通山頂，要不然沒法解釋這些墓主的親人從哪條路掃墓祭祖，很明顯的事實是，我走過的這條布滿青苔的石階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人走過了。

我邊走邊看著石階附近的一些墓碑主人的照片，偶爾仔細(xì)辨認(rèn)一些碑文，年長日久，很多相片和碑刻已經(jīng)模糊到難以辨認(rèn)。不難理解，因為這里的很多居民，在這里居住都超過二十年了！這些居民大多出生于解放前，以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出生的居多。有些合葬墓還只有一位家庭成員，不知道是另一位家庭成員還在世呢？還是已經(jīng)住進(jìn)了別人的墓？想想不甚唏噓！

有一座墓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個很英俊的年輕人的墓，從他的半身相來看，身著白襯衫的他不會超過二十五歲，五官很有明星相，好像從五六十年代的黑白明星照片里挑出來的似的，令人一見難忘。碑文上看出他名叫張志成，沒有出生年月日，只有立碑日期，是一九九三年的清明時節(jié)，立碑人是他的妹妹。這座墓碑存在諸多不合常理的地方，或許，這里面有一個注定會被時間永久湮沒的故事！

一直覺得每一座墓都是神圣的，都是不容打擾更不容侵犯的。我想，今天對它們的無理探究，是一種褻瀆吧！

事實證明，這條石階沒有直達(dá)山頂，從斷階處再往上，有零星的墓碑，但是明顯沒有路了。我不禁猶豫起來，照理說，上面有墓碑，必然曾經(jīng)有過一條路，只是被荒草湮沒罷了。下定決心，繼續(xù)向上，扶著樹干，踩著枯枝敗葉，艱難前行，很有一種探險的感覺！走了不過四十步，左側(cè)前方十米處出現(xiàn)一座大墓，這座墓比下面那些大了四倍有余，白色的招魂幡已然破爛，微風(fēng)吹拂，瑟瑟搖擺。

相比這座大墓，更令我驚訝的是，出現(xiàn)在正前方的那個黝黑洞口，洞口正前方的一棵大樹從中將它一分而為二，透過荒草，我感覺這個洞深不可測，由于此處的山坡猛然陡了起來，益發(fā)顯得它陰森恐怖。無論如何是不敢進(jìn)去的，卻不妨礙我在洞口幻想了一番：這可能是某個大型動物冬眠的居所？抑或是古時的隱士們修仙的洞府？也有可能里面藏有神秘的寶物或神奇的秘笈？當(dāng)然，也僅止于幻想而已。

環(huán)視四周，確實是一條絕路，前方雖不至于壁韌千丈，卻也算陡峭，看來要想上去只剩攀爬一途了。沒有猶豫，原路返回。

走出墓地，走下石階，走上來時的小道，天空的烏云好像散去了不少，忽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繼續(xù)未完的行程，一個步伐矯健的老爺子，提著竹掃把拖著垃圾桶與我擦肩而過。在我前方五十步之外，一對老夫妻攙著手慢慢的向上走著，步履蹣跚，偶爾低語，偶爾傾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默契。我很快就超過了他們，等我到達(dá)祖師殿的山門前回頭看時，他們的身影在隨風(fēng)搖曳的密林里若隱若現(xiàn)！

看到山門，我才明白，走錯了路，我上山的方向應(yīng)該是下山的路。山門前貼著一張涂鴉的白紙，湊近看，原來是一篇勸善文，卻被游客覽者隨意涂抹，已經(jīng)看不太清楚，只有那個大大的黑體“放屁”二字顯得極為顯眼。

現(xiàn)在，確實是一個信仰缺失的時代！

走近祖師殿，荒涼破敗，實在讓人不忍卒睹。走進(jìn)祖師殿，游人寥寥，只有幾個道士的高聲談笑平添了幾分生氣，卻又與道門的清凈理念難以相容，本來有心請教，卻又不得不放棄了念頭。

走出祖師殿，在焚香爐前立定，鳥瞰山下，不禁有了孔圣人“登泰山而小魯”的心境。河泊縱橫，阡陌交通，一派江南水鄉(xiāng)的畫境，只是城市破舊，格局狹窄影響了美感，在煙霧彌漫的遠(yuǎn)方，長江與天空相接，無窮浩淼，此刻的天與地仿佛在一瞬間融為一體。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強烈的熱愛。

沿山路而下，經(jīng)過財神殿，赫然看到了一座觀音廟，當(dāng)時的心情，真的難以用筆墨來形容，道觀里居然出現(xiàn)了觀音菩薩的神位！面對著這座立于道觀之中的觀音廟，不禁讓我想起了殘酷的宗教之爭，想起了寬容，想起了那一段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哲言：

“為什么我們不應(yīng)大家和平相處呢?我們仰視同樣的星辰,我們是同一個行星上的同行過客,我們住于同一個天底下.每個人努力發(fā)現(xiàn)最高的真理,依循哪一條道路又有何關(guān)系呢?人生之謎是太大了,不能只由一途以求解答.”

還沒有走到門口，就聽到了里面?zhèn)鞒鰜淼暮榱恋恼b經(jīng)聲，間歇著壓抑的咳嗽，看不見人影，聽不清經(jīng)文，在寂靜的山峰，卻也蕩滌人心。

順階而上，一個虔誠跪立的老道的背影出現(xiàn)在眼前，可能是聽到了我的腳步聲，他艱難的站起來佝僂著看向我，

問道：施主，上支香？聲音緩慢而顫抖。

我搖了搖頭，他便指了指蒲團(tuán)旁的三腳小木凳，

說：那你就在這歇會兒吧！

我忍不住問他：道長，您今年多大年紀(jì)了？

我連續(xù)問了三遍，它才聽明白，用他那緩慢顫抖的聲音吃力的回答我：我今年七八十歲了。

我想，他可能早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真實年齡！

我們不再說話，他又跪在了蒲團(tuán)上，有節(jié)奏的敲著左手的鐘或者右手的木魚，口中念念有詞，間歇咳嗽一聲，從他口中誦出的經(jīng)文連貫、沉靜而洪亮，與說話時完全不一樣。

我坐在木凳上，仔細(xì)打量這座小廟，規(guī)模很小，大部分都被各式各樣的觀音像所占據(jù)，整體很凌亂，桌腳用磚塊墊著以保持平穩(wěn)，桌底整齊排列著很多不知用處的瓶瓶罐罐，桌面上的墊布好像還是撿回來的破布拼接起來的，顏色各異。但是整座廟很干凈，幾乎是纖塵不染?？孔髠?cè)有個小門，里屋可能是老道的居所，面對如此情境，實在不好妄加猜測他的飲食起居。我靜下心，在這個安靜的午后，聽這個虔誠的老道士誦了十多分鐘的經(jīng) ，那時，心情平靜得好像超脫了似的。

站起身，雖然知道對他孤苦的生活起不了多大的幫助，還是悄悄地在小木凳上放下了二十元錢。轉(zhuǎn)身走出小廟，還沒走出兩步，身后就傳來了老道的祝福聲：謝謝施主的善心，愿施主身體健康、生意興隆、財源廣進(jìn)……，走出了很遠(yuǎn)，還能聽到源源不斷的祝福聲，用一個詞形容當(dāng)時的心境，只有同情！后來想想，對一個修道之人用這個詞或許很不合適吧！

下山的路途中，經(jīng)過了這座道觀的正殿，才知道這座道觀名喚三元觀。此時，大門緊閉，隱約能聽到，從里面?zhèn)鞒龅牟シ烹娨暪?jié)目的聲音，可以想見里面有人居住。道觀的側(cè)門邊，上山或者下山的必經(jīng)之道上，一個中年人擺著相攤昏昏欲睡，手機里播放的流行音樂震耳欲聾。

道觀對面，百步開外，是一座關(guān)于九宮八卦陣的游樂場，看提示牌后才知道，這里竟然是諸葛亮與吳將陸遜對陣的古戰(zhàn)場。相傳正是在這里，諸葛亮創(chuàng)出八陣圖，困住了陸遜的江東兵馬，而諸葛亮的岳父黃承彥，憐陸遜之才，不忍見其早死，遂私自告知其破解之法，終使陸遜逃出生天，諸葛亮一氣之下，與黃承彥斷絕了翁婿關(guān)系。

看過這個典故后，倒是讓我想起了關(guān)于山頂?shù)哪莻€“藥圣洞”的傳說，相傳晉時名醫(yī)葛洪，覓得此洞練道修仙，不時下山為貧苦大眾免費治病，善心感動了云游此處的呂洞賓，遂被點化成仙，后來鐵拐李、漢鐘離等也經(jīng)常到此洞游玩，所以這個洞又被叫做“八仙洞”。

每個景點都不能免俗，總是附會一些離奇的典故，編造一些美麗的傳說，期望憑借這些經(jīng)不起考證的特色來增加底蘊，吸引游客，在我看來，倒也無傷大雅。

走下山來，走出園門，回頭看著碩大的南岳山森林公園七個大字，瞥見售票窗口里的那個售票員還在嗑著瓜子，心情難言！

后記：

后來我才知道，觀音殿里的老道，還有一個老伴，就在那個小門后的小屋里臥床不起，已經(jīng)癱瘓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