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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王阿牛 張魯鐳 一個歡喜鍋,兩根酸黃瓜,三兩小酒兒,王阿牛滿肚子怡然。 何為歡喜鍋?寡聞了吧?歡喜鍋其實就是個小沙鍋,鍋里邊有魚頭、蝦頭、雞翅膀子、鴨脖子、豬血、豬肉皮、蒜瓣、干紅辣椒和大蔥段兒。還有好多用眼睛看不見的小料,歡喜鍋全是仗著這些小料才把味道勾出來的。不過這屬于本小店的絕活,食客用眼睛是看不到的。先把這些東西加湯用大鍋煮,再盛到一個個小沙鍋里燉,使微火慢慢燉,時候愈長,東西愈爛,味道愈濃。沙鍋被放在灶臺上的一排排火眼上,老像吃不飽肚子似的在那兒咕嘟著。客人一就座,立馬能端上來,等都不用等。一個人吃小號鍋,八塊錢;倆人吃中號鍋,十二塊錢;仨人吃大號鍋,十五塊錢。添湯不要錢。熱熱地吸溜一口,又香又鮮,還有股說不出來的特別味兒。這香味兒隔著兩條街就能聞著,好多人都是嗅著味兒過來的。高峰時人多沒座,就有些不嫌累的把沙鍋放在窗臺上站著吃。不過王阿牛每次來都能得個好座,最里邊挨著風景畫兒的一張桌。這地方能看見窗外邊的風景,胳膊腿也不至于讓人撞來撞去,吃起來踏實又舒帖。 小店名叫歡喜店,地方不大總共有十張桌,分兩排放,一排五張,中間是過道。門邊上是個長條紅板柜,類似大飯店里的吧臺。上邊放著倆醬紫色的酒壇子,壇子上用紅油漆刷著個酒字。酒里邊泡著人參、枸杞、白果什么的,酒挺上口,不沖,一塊錢三兩。王阿牛個個禮拜來,每次都要一個大號歡喜鍋、三兩小酒、兩根酸黃瓜。這酸黃瓜味兒也地道,是用老陳醋泡的,上邊沾著一層蒜末兒和碎紅辣椒。吸兩口歡喜鍋,咬一口酸黃瓜,來口小酒兒,啊,全身都通透。店里的主食就是烤油餅。油餅他要完不當時吃,留著回去夜宵。王阿牛來的是時候,店里食客算上他才五六個人。這是一個禮拜中店里最清靜的一刻,禮拜六晚晌。老板和伙計也能在這時候伸伸懶腰,斗斗嘴打個趣兒。老板是個五十開外的男人,高個,圓臉,鼻子大,鼻子上有好多小洞,通紅通紅的,看著扎眼。人們都喊他老紅(誰知是鼻子紅還是姓洪)。灶臺上的活都是他一個人忙活,伙計要伸手他不讓,他不放心,他比伙計還累。五點以后人陸陸續(xù)續(xù)少起來,王阿?;鼗卣疫@個空當來。他不緊不慢地喝著小酒,嚼著歡喜鍋,咬著酸黃瓜,臉上既悠閑又平和,連眼神都是安靜的,沒有一點焦躁。往往日子順當而滿足的人才會有這樣臉面。熱湯喝下去,腦門就滲出一層細汗,他用手邊紙巾拍拍。 禮拜六是王阿牛最牛的日子,最期盼的日子,最神仙的日子,好幾臉盆的汗珠子都是為這會子淌的。他把手里還沾著鋼筋混凝土氣味的鈔票撒出去——舒坦。等會兒還有比吃歡喜鍋更舒坦的事兒呢!王阿牛覺著這才叫日子,快活的日子,城里人跟這樣的日子叫幸福生活。 王阿牛已經(jīng)被這城里的西北風吹有五六個年頭了,眼下他在工地上干活,報紙上管他們叫農(nóng)民工。不過在王阿牛身上你可找不出來有任何農(nóng)民工的痕跡。他天生白凈,比城里人都白凈,眼睛不大,有神,總是笑瞇瞇的。個子不高不矮,體形不胖不瘦。不算帥氣,也不難看。留著介于“草坪”和“板寸”之間的那種發(fā)形,看上去既不張揚又不古板,像個中學教師。他的穿著也妥妥帖帖,大大方方。一身淺灰色運動服,腳下是黑色休閑系帶兒布鞋。就連里邊襯著的白老頭衫也都是平平整整,不破,不臟,不窩囊,更別說有什么氣味兒。手指甲都是透明的。白天不論怎么累,臨睡前他都要洗臉洗腳,他可不能抱著一身泥灰上床。見過王阿牛的人都覺著他干凈,干凈得讓人舒服。誰見過這樣透亮的農(nóng)民工?沒誰。王阿牛干凈不是讓城里西北風給吹的,也不是讓工地上水泥沙漿漚出來的,他在鄉(xiāng)下時,村里人就說,這阿牛,怎么跟剛從河里撈上來似的水靈?王阿牛的干凈是天生的,與生俱來的。也許這就是城里人說的那個難以名狀叫做氣質(zhì)的東西吧。 工友們說王阿牛身上不掛灰。這話不假,搭架子、和灰、砌磚、綁鋼筋,干什么活他都不染衣裳,仿佛他身上有道隔離層,灰呀土的一看見他就扭頭跑。連灰頭土臉的工頭都說,我看你倒像個管事兒的。上邊來檢查工作,好幾次都把他當工頭了。王阿牛絕對是個超凡脫俗的農(nóng)民工。 用時髦話講王阿牛熱愛生活,他把自己的工棚小日子打發(fā)得有滋有味有湯有水。 王阿牛愛逛早市兒,每禮拜都能逛一兩回。早市兒東西便宜,挺像農(nóng)村大集。他逛著親,逛著舒服。比逛大商場強,大商場里燈白晃晃地刺眼,把人照得沒地方躲沒地方藏的。工友們不愛逛早市兒,關(guān)鍵是他們起不來,工友們還在被窩里響雷呢,王阿牛已經(jīng)在早市兒上逛悠了。他得在六點前趕回來,六點開飯,七點就上工了。大家都說王阿牛精神頭足,累一天也不耷拉腦袋還能上早市兒。他所有的家什都是打早市兒挖掘出來的,身上穿的衣裳、褲子、鞋,平時用的零零碎碎。他買的衣服樣式新,質(zhì)量也說得過去。穿在身上熨帖,看不出有早市兒痕跡。王阿牛會買東西,他會挑會選會砍價??硟r時也平和,從不雞皮蒜臉。 他愛逛舊書攤兒,晚上工地打烊,他就一個人在道邊的舊書攤上晃,挑一塊錢一本的舊雜志。有時候也買名人傳記。偶爾逛累了還到小攤上吃幾個羊肉串喝一瓶兒啤酒,只喝一瓶兒,從不貪杯。他愛喝茶,拿一個圓肚子罐頭瓶子當茶杯,罐頭瓶上貼著兩個帶著露珠的水蜜桃(這是他從罐頭商標上剪下來用大米飯粒粘上去的)。茶葉不是買的,是他得空到免票公園里采的野菊花晾干的。他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兒就是往圓肚子罐頭瓶里倒開水泡野菊花。歇空喝了再添水,罐頭瓶的肚子總是滿滿的。王阿牛為人隨和,誰要喝他就給倒。他還用這野菊花茶水淘大米干飯吃,他說清涼,進嗓子眼兒打滑。工地吃飯簡單,一菜一飯一湯。主食是饅頭或米飯,菜無非是土豆、蘿卜、白菜、豆腐,湯也就是菠菜白菜一類,偶爾才會在菜里象征性地加幾片肉。這些東西只填飽肚子不解饞。王阿牛愛鼓弄吃的,在吃方面他有經(jīng)驗。在早市場花一塊錢買一堆青尖椒,再買幾個爛蘋果一頭蒜,回來洗凈放在一個廢鐵皮桶里。把錘子頭用塑料袋包上,將東西搗碎。和廚房要一把鹽往里一攪,這叫蘋果辣子醬。他把饅頭橫著撕一條口子,把蘋果辣子醬夾在里邊當餡。他也拌米飯吃。這醬鮮辣爽口,是下飯的冤家。工友們也跑過來蹭著吃,他不小氣。大伙都是老鄉(xiāng),有幾個還和他一個村。有人說,哪個女人嫁給王阿牛那是上輩子造化,老大不小的,琢磨著張羅個家得了,干脆把那個小紅給收了吧。這個時候王阿牛大都會側(cè)著頭看天,白天看云,晚上看星,下雨天看天上勾著的一條條水線,沒人知道他的腦子里轉(zhuǎn)騰些啥。 工地上現(xiàn)在是一個禮拜一開工錢,每次都是二百多塊錢那樣。最早是月工資,可民工們今天你借,明天他提前支,工頭嫌鬧得慌,說,干脆一個星期開一次,省著成天煩我。到禮拜六開完工錢給歇半天工,多數(shù)人都癱在床上解乏,有腿腳勤快的就搭幫跑出去看西洋景,只是看看,沒人舍得把錢甩在外邊,頂大天來串兒油炸臭豆腐解解饞。王阿牛就不同了,他先去民生浴池洗澡搓澡,連洗帶搓十塊錢。等把身上的灰土都扔在澡堂后就去吃歡喜鍋,這得花二十塊錢。吃舒服了再去找小紅。小紅是他在立交橋下邊認識的一個相好,做皮肉生意的。王阿牛每禮拜六去光顧她一次,每回給她五十塊錢。小紅說她家離這兒老遠了,要坐三天火車一天汽車,她們那兒不下雪,不用穿棉衣。聽她這么一說,王阿牛就更得意起來,他說,俺老家到這才五個小時,冬天下雪穿皮襖。掐指頭算算王阿牛一個禮拜就造出去八十塊錢,一個月下來固定要消費三百二十塊錢。光這筆支出就將近月收入的一半,還沒算平時的雜七雜八,不是吹的,除了王阿牛,有哪個工友敢試巴?有人也使個大勁跟他出來吃頓歡喜鍋,回去十多天嘴里還吧嗒著響呢,讓他們個個禮拜來?做夢吧!有人喊,噯,要是天天能吃上歡喜鍋就算沒白活!王阿牛笑笑,天天捧著豬啃,肉還能香?那人拍拍腦袋,還真是這么個理兒。 王阿牛是工地上最瀟灑的人,他干活時,屁股兜里總是響著個半導體,就像城里人耳朵上的MP3那樣,不過比MP3內(nèi)容豐富得多,那里邊新聞、故事、唱歌樣樣有。別看樣式差點,音量響著呢。有樣東西他決不在早市場買,電池。半導體用的電池他都是到超市里買,買南孚牌的。王阿牛一邊干活,天南海北的事都能鉆進他肚子。這個小匣子一響,手上的活都像小兔跑。王阿牛哼起歌來“……我就是那只披著羊皮的狼,我寧愿永遠守在你身旁……” 王阿牛比先前更牛了,他從大通鋪上搬下來,住上單間了。 有天趕上廚房師傅沒來,工頭說,誰能對付著做點飯,能吃就行。王阿牛說,那我來吧。原料自然還是離不開土豆大白菜。王阿牛先把白菜切成片用水焯,用熱油、花椒、干辣椒爆鍋,然后將白菜片放鍋里炒,把白菜水炒干倒掉,再淋上醋和蒜末,酸辣白菜就炒得了。他把土豆切成塊,用熱油炒,然后加醬和大蔥燜。一端上來大伙就使勁吸鼻子,連工頭都聞著味過來搶著吃(工頭都是打電話在飯館里叫菜),那天工友們肚皮都圓了。接著幾天都是王阿牛做飯,什么菠菜餃子、蘿卜包子、蝦醬豆腐、蒜泥茄子……他不怕麻煩,在就地取材情況下精雕細刻,大伙嚷嚷說,干脆讓王阿牛給咱做飯得了。工頭說,做飯工錢低他干?我干,王阿牛說。少二百多塊呢!有人喊。少我也干。工頭自然高興馬上拍板說,行,就這么說定了。因為做飯師傅家里有事,一時半時也上不來,再說王阿牛樂意干,還省得去外邊找人了。大家看看王阿牛,開頭覺得他犯傻,后來又覺得人家是王阿牛嘛。 王阿牛愿意做飯不光因為他愛鼓搗點吃喝,主要是工地上其他活都危險,一不小心,那可就不是幾百塊錢的事了。趙大寶前兩天手讓釬子穿了,到現(xiàn)在還在床上躺著,這里砸胳膊壓腿的事哪天沒有?他光棍一個也沒有債主,為那二百多塊錢天天走鋼絲犯不上。要是一下子給解決了倒也成,就怕弄個半死不活,到時候就沒地方哭了。另外他愿意自己住,自己單獨住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他把連著廚房那個小屋收拾得透透亮亮,整整齊齊。他還在早市兒扯了布,安了窗簾,鋪了床單。用牛皮紙的石灰袋子糊墻。還用飲料瓶子做了幾個掛件。白天他丁丁當當?shù)卦趶N房里忙活,絞盡腦汁給大伙換著法做飯,原則是既省錢又要好吃。王阿牛有本事粗菜細做,什么破東西在他手上都能得到發(fā)明,得到創(chuàng)造。他去市場買回一大堆雞皮,五毛錢一斤,大蘿卜還六毛呢!他回來把雞皮毛孔里的毛拔凈,把背面的雞油用刀刮下來,再把雞皮用開水燙一下,放在油鍋里爆炒,最后添上青椒。用雞油做雞湯,上邊撒上蔥花和香菜。別說吃,看著都淌口水?;▋蓧K錢買回幾根骨頭棒子,當當?shù)嘏乃椋派匣ń?、大料、蔥、姜、蒜在大鍋里煮,等把清水煮出了白湯,放上大白菜再加點鹽,大伙吃得呼嚕嚕響,跟豬吃食差不多。四喜子干脆不嚼,菜只在嘴里打個滾,咕嚕一聲咽下去。王阿牛干活麻溜利索,飯吃得,鍋也跟著刷出來了。晚上等工友們的響雷傳到他耳朵里,知道大伙都夢里回家抱媳婦了,他在自己的小屋里才更放松得徹底,他把白天偷著買的一袋兒雞頭拿出來(這是他用自己錢買的,他從不干昧良心的事),收拾干凈后放上醬油、花椒、大蔥,和一塊豬肉皮燜,沒多大會兒,紅乎乎的雞頭就出鍋了。他吃雞頭像豐子愷吃螃蟹一樣講究,先掰哪兒,后掰哪兒,最后磕開頭蓋骨,把雞腦子掏出來吃掉,吃得非常干凈,一絲肉都不掛。雞頭他也是一個禮拜吃一回,他講話,捧著豬啃,那肉還能香? 民工們吃舒服了,就一塊抽煙打趣窮逗白。胡三和一腚坐到小德子腳上,小德子把腳面子一拱說,“操!壓死俺了!”胡三和馬上還擊:“紙糊的?還不經(jīng)壓?”小德子嘬口煙:“我哪經(jīng)壓,經(jīng)壓的是你老婆!”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一伙人開懷大笑。有人恐怕這話掉地下,便你推我搡地轉(zhuǎn)圈說,像一伙人圍個堆兒吹氣球。民工們也許是總不吃葷的緣故,最樂意用褲腰帶以下的身體細節(jié)來解饞,百說不厭,有點一個屁嚼不爛那意思。這個時候王阿牛就坐在人堆里看報紙,時不時也把報紙拄在下巴上聽一會兒跟著笑笑,繼而又把目光收到報紙上。他從不搶話接話或跟人抬扛。簡直像沒有什么話,好似虛懷若谷,又似胸有成竹。等大伙把這個屁嚼沒了味,王阿牛才把報上的一些要聞拋出來,還捎帶著一點見解和分析。他說話時也興奮,激動,鼓舞,但跳動的是他的心,不是肌肉,他從不指手畫腳。一點清高成分都不摻雜。大家反而得意他,羨敬他。他說話時沒人插嘴,等他說完了才一鍋粥的戧戧。大伙正說得熱鬧,有位老哥從屁兜里摸出封信,他腦袋大大的,眼睛圓圓的,嘴唇厚厚的,說話聲音粗粗的,他叫老米。大伙就從八竿子夠不著的戧戧中回到現(xiàn)實中來。工地上不少人都是打一個村出來的,有的還連著骨頭帶著筋,村上窮,幾家商量好輪著往工地上寫信,一人執(zhí)筆,把幾家的事都寫上,花一份郵票。掏信人大聲說,都聽好了,趙大寶家,趙大寶你家的苞米地馬上就得上除草劑“草地荒”了,因為賣雞蛋的錢得給小全兒交學費,所以趙大寶見信后往家寄六百塊錢。小德子聽好了,小德子你家老媽說你買的“神農(nóng)一號”大豆種子全是假的,那八畝地都毀了得重種,準備買隊上推薦的“寶利一號”,種子貴點可準有好收成。得快寄錢回來買種子,過了芒種就種不上了。還有防疫站來過,說豬得打針,總共得四百二十六塊五。還有你兒子學校要球鞋,可能的話你多寄二十塊也行,這個不打緊,種子和豬急。胡三和聽好,胡三和你家閨女說……出來找食的老家雀兒們臉上開始抽抽了,眼皮子跟著松懈下來,一個個悶頭抽煙,他們使勁嘬著腮幫子,仿佛要從煙管里嘬出錢來。這時候只有王阿牛的神情是泰然的。他依舊那么安然平靜。他在讀報紙上那段“某領(lǐng)導一頓飯吃進去一臺轎車”。一伙人又開始琢磨咋樣給家那頭一個好交待。民工們走馬燈似的干活,可惜家里的地洞太深,怎么填都填不滿。 胡三和說,還是王阿牛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小德子說,咱花一堆錢娶回婆娘,再生下崽來還不都是債?累死累活給崽養(yǎng)大,還得給他娶婆娘。娶了婆娘還得幫他拉扯崽,不死沒他媽完!趙大寶說,可不,咱男人就得讓家給拖死。老米說,剛?cè)⑵拍锬菚海挂诧L光,成天抱著嫩嫩的小媳婦往被窩鉆,那叫一個美?,F(xiàn)在想想,為口鮮桃兒,把一輩子全搭上了,咋算咋賠本。還有人說,俺可沒想找婆娘,都是俺娘把人領(lǐng)回來了,領(lǐng)回來還能不要是咋的?俺在家啃了幾年桃,啃出兩個崽來,俺、俺都不覺著鮮了。四喜子說,對呀!四喜子說話時愛眨巴眼睛,說話愛眨眼的人脾氣都急,他說,王阿牛不講過,捧著豬啃肉還能香?怪不得他光找相好不討婆娘。這時候所有人的目光一起投向王阿牛,有羨慕、有嫉妒、有敬佩、有疑惑、有贊嘆,眼神相當復雜。有人甚至都想和他借幾個錢,可誰都清楚他沒錢,他的錢都去置辦他的幸福生活了。 晚上王阿牛躺在床上聽半導體,聽一個可憐人正從肚子里往外倒苦水,他抽抽泣泣痛訴他比黃連還苦。王阿牛真想找地方給那人打個電話。怎么說好?其實日子是過個心境,自己覺著苦便苦,自己覺著不苦那就是不苦唄。千萬不能擰著跟自己較勁,沒用。反正他真是沒有什么好抱怨的,村上人都說他命苦,可他自己一點都沒覺著苦,過日子嘛,就是春天過完過夏天,秋天過完過冬天,脫下單衣?lián)Q棉襖,太陽出來干活,月亮出來睡覺,沒什么大不了的。 王阿牛是個孤兒,聽村里人說他媽跟人跑了,至于跑到哪兒跟誰跑的沒有人說得清。好像那會兒他還沒斷奶。他爹去礦山背煤,人就丟在礦山里了。王阿牛五歲那年,他的人生徹底獨立了。于是他沒日沒夜地玩,沒說沒管地瘋跑,餓了推開哪家門都能吃飯,渴了到河邊就能喝水,也沒覺著日子怎么難熬,倒是村里的婆娘見了他眼睛就往外淌水,把鼻涕往鞋底兒上一抹說,晚巴晌來家吃飯吧。后來他的一個遠房大伯找人把他領(lǐng)回去。大伯不能不托人來領(lǐng)他,大伯是個癱子,六十多歲家里還就他一人。這位大伯早年走南闖北,跑過不少碼頭,搭過不少戲班子,見過不少名角。他本人倒沒什么本事,就給戲班子扛大包,他自己說他還給段小樓扛過衣箱。后來他腰椎骨被道具箱子給砸折了,就回到村里吃“五保”。大伯愛聊天,愛跟王阿牛說他早年的事兒。按他所說他早年還真霹過臉,去過好多名勝,見過不少大官,吃過不少館子。不過說最多的還是吃。一說起吃來大伯眉飛色舞,兩眼冒光,什么香酥雞、糖醋魚、燒乳豬、叉子烤鴨……那個燒乳豬那叫一個嫩呀,黃瑩瑩的,香。你吃過?啊,那什么,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那都是角兒們的嚼頭,俺偶爾才能跟著蹭蹭嘴。 大伯到底是瞧過豬跑的人,對吃相當在行,不過他那個“五保”只夠糊上倆人的嘴,大伯聰明,自有辦法。牛子,會不會捉螞蚱?會,大地里多的是,我還會捉蛤蟆呢!王阿牛跑出去,用毛毛草穿回兩大串螞蚱來,大伯用剪子把螞蚱膀子剪掉,指揮他把鍋燒熱,螞蚱倒在鍋里干炒,等有了糊香味在上邊淋一點鹽。大伯說這叫干煽螞蚱,城里館子就有這道菜。放在嘴里嚼,香。王阿牛還是第一次體會啥叫香。大伯說,你捉螞蚱只說玩別說吃,莫讓土鱉笑話。王阿牛說,知道了。王阿牛去河里捉小鯽魚,就小手指頭那么長,村上沒人稀要,河里多著呢。他捉來家囫圇個用咸菜辣椒煮,上邊再貼一圈苞米餅子,鍋一掀開,香氣直往臉上撲。河里還有螺螄他也往家弄,淘洗干凈加點鹽,擱兩個大料瓣兒再從地里拔棵青蒜,用嘴吮吮,那就一個字兒——鮮。按著大伯的指點,他總能找回好多小巧的山珍野味來,有誰知道春天的雨還能澆出山菇來,大伯就知道,幾場春雨,太陽一曬,天潮乎乎的,悶悶的,蘑菇就出來了。大伯告訴王阿牛去林子里的柏子樹下找,他找回好幾筐來,吃不了就裝在壇子里,撒上鹽,冬天燉大白菜鮮靈著哪。小孩子干這活還上癮,半夜起來尿尿都想往外跑。有了王阿牛,大伯的氣色一天天溫潤起來,他開始找出一些碎布邊子給王阿牛接衣裳,接褲子,接棉襖,接棉褲。王阿牛的衣服都是一道一道的,一道青,一道藍,一道黑,一道白。倒是挺干凈。大伯還會做鞋,打袼褙,剪樣子,納鞋底。大伯的針線活不比村里婆娘差。王阿牛最愛看大伯紉針,他用滿是筋絡的大手把針舉得高高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像在那兒瞄準,又像在半空中發(fā)現(xiàn)一樣東西,想快點捉住它,又怕它跑了,想再研究一會兒,又怕一會兒沒影了,于是手就哆嗦起來,可滑稽人了。大伯說,咱得把墻糊糊,屋子太暗壓人氣兒,我一個干癟老頭倒沒啥,可別把你壓出個武大郎來。王阿牛去集上買些白紙,又打了糨糊在大伯的指點下糊墻。大伯說他手巧,干什么像什么。冬天他讓王阿牛在一個廢豬槽子里種上蔥和一串紅,把豬槽子放在炕頭地下。外邊還飄著大雪,這爺倆的小屋里居然紅花葉綠的。大伯又從牙縫里擠出錢買畫貼,他說不要美人頭也不要鯉魚跳龍門,要有山有水的,學名叫風景畫。于是大伯的小草房里又添了山加了水。從外邊看大伯這三間小草房真不起眼,都有點搖搖欲墜的意思,可進里邊就是另外一番天地了,屋里出奇的干凈,炕上地下找不出一絲的灰土,所有的東西都擺得整整齊齊,尤其那幅山水畫把屋里的氣氛一下子拔起來。還有那豬槽子里的綠綠紅紅,更是讓這小屋滋長了太多生機。這屋子里還有一件家用電器,一臺紅燈牌半導體,是大伯走南闖北時買的。半導體讓王阿牛知道了好多外邊的新鮮事兒。大伯說,出了咱這村子外邊還有好大一個天,外邊的天上跑飛機地上跑汽車水里跑大船。等你長成人鐵定要出去看看。冬天里王阿牛和大伯一邊聽著半導體里的新鮮事兒一邊用干玉米皮子編小物件,小雞小鴨、小貓小狗、小牛小羊掛個滿墻。這爺倆把小日子打扮得湯是湯水是水一寸一寸都那么有意思。 過年干部下來慰問“五保戶”,推開大伯的家門,干部們眼光就溫了,他們剛從一個個陰晦的“五保”家出來,掀被子被子往外淌棉花,掀褥子褥子往外淌棉花,炕上住人,炕下住牲畜,腥呀臊呀臭呀別提了,現(xiàn)在后背還都冒著寒氣兒。大伯家才是干部們想看到的“五保”。這才是社會主義的“五保”。一個胖胖的干部還把王阿牛抱起來貼貼臉說,這個白凈小子該上學去。 王阿牛背著書包上學了,連書包里的鉛筆都沒用一分錢,中午還白給頓飯吃。王阿牛長高了,長大了,他每天放學回來就在大伯家的園子里忙活(先前這園子是荒的),他種扁豆種黃瓜,種西紅柿種辣椒。他喜歡在園子里看,他能感覺到西紅柿和辣椒一點一點變紅的樣子,像小丫頭害羞時的臉蛋。他能聽見黃瓜伸蔓的聲音,跟小孩子張開小手的聲音差不多。他還在大伯的草房墻腳種上了地瓜花、鳳仙花、雞冠花、一串紅。數(shù)地瓜花開得最好,有碗口那么大。這些花拉拉雜雜,紛紛揚揚,熱熱鬧鬧,紅、黃、綠、白,大伯家成了村里的小景。常有人伸個脖往里看。大伯還是比較務實,他說,黑下吃燜扁豆面——把扁豆燜熟了,面往鍋里一下,一翻個兒,上邊澆上青蒜末、胡蘿卜絲、豬大油、醋。大伯一次能吃兩大碗。大伯說,牛子,俺這胃口才二十歲。 王阿牛也二十歲了。大伯的指點江山讓他有了結(jié)實的體格。他在家里種田種菜,伺候大伯。夏天他給大伯燜魚捉蝦,蒸包子,煎韭菜盒。冬天他給大伯煮磨菇餃子,蒸白肉。蒸白肉也是大伯教的。帶皮白肉蒸熟、凍實、切片,加蒜末、辣椒糊、麻油、青蘿卜絲,吃吧,能撐死人。大伯真被撐死了,白天大伯吃了一盆蒸白肉,晚上王阿牛從地里回來,大伯就沒氣兒了,嘴里還含著一塊蒸白肉。王阿牛跟鄰居說,這是三天吃的,誰想他一天給解決了。王阿牛賣了三間小草房,買了棺材,葬了大伯,拿著紅燈牌半導體進城了。 風緊了,天冷了。王阿牛吃完歡喜鍋就去找小紅。有天他去買菜,回來四喜子說,小紅來過了,好像是想讓你陪她回趟家。王阿牛知道小紅的心事。前幾次小紅跟他說,她兩個哥都成了親,媽說,弟的學費大家使勁,讓她有合適的就找個人家吧。小紅說時王阿牛也沒搭話。小紅對他好,每次從那回來之前她都要給他做一碗“福滿多”方便面,里邊還加兩個大雞蛋。每次回到自己床上時,王阿牛肚子是滿的,心也是滿的。有兩天晚上他翻來覆去在被窩里烙餅,心里自然有些閃閃爍爍的東西在滾。他甚至都想到成個家立個業(yè),白個頭偕個老過個日子。比他小五歲的四喜子崽都能上樹摘桃了。可四喜子一副楊白勞的苦相,眼珠子都是渾的。阿牛想明白這么個理兒,肚子太滿要脹得慌,心太滿也要鬧得慌,日子溫吞吞過才好。他也想到老,想得還很荒冷,不管荒冷還是安暖,總離他還太遠,不迫切,他不是那種一個跟頭就能跌人老年的人,他要做的是把今天過踏實,過得細水長流。老了就老了唄,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就躺著,星星出來太陽走,再自然不過。王阿牛把問題認識得很到位很哲學。鳥在天上飛,看到樹總要落落。落歸落,不一定做窠,做了就飛不高,也不能飛了。工友們成天七嘴八舌地問,咋樣,跟不跟她回去?開始王阿牛只是抬著眼皮看天,不出聲。有一天他直直白白告訴大家,不回了。他說的時候很輕松,好像解決了一個什么難題。工友們也長出口氣,異口同聲說,不回去,不回去好呀,添亂。 天冷了,工地上不能再施工,民工們要先回去,王阿牛留守在這兒看工地,工錢和平時一樣,還給他砌了個小火炕,運來一小車煤。有吃有住還給錢,這事他一百個樂意,工頭剛說一半,他就滿口應下來。好,行。這事又遭到好一頓艷羨,四喜子搓著腳丫子說,好事全讓王阿牛撞上了。趙大寶回他一句,這好事白給你你能要?你家那婆娘恨不得一下子把你吞進肚里。王阿牛在心里擬定著他的冬閑計劃?;ㄖx花會開,春去春再來,小紅走了還有小綠小白小藍…… 王阿牛把最后一個蝦頭放進嘴里,他摸摸上衣口袋,里邊還有七十塊錢,晚上他要把這錢全給小紅,小紅會高興吧,比先前多了二十。這時紅鼻子老板沖他喊,小伙兒,來個烤鴨架吧,小店新增特色,十塊錢一個。王阿??纯醇t鼻頭老板,思謀片刻說,來兩只。老板把裝著兩只烤鴨架的不銹鋼盤放在王阿牛面前,紅乎乎油汪汪的烤鴨架上還沾著星星點點的芝麻。鴨香、油香、糊香擰成一根繩子,一股腦往他鼻孔里鉆。王阿牛被這香氣熏得眼睛瞇了,嘴巴張了。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零碎碎的鈔票放在桌上,老板一張一張把錢捋在手心。這還有塊口香糖,老板說。他從錢票里抖摟出一塊口香糖來。王阿牛把糖捏到鼻尖下,清清涼涼的薄荷味,是上回小紅塞在他兜里的,薄荷味真沖,把他兩個鼻孔灌得鼓脹脹的。這丫頭,聞著糖香王阿牛眼神溫了。小紅的臉總紅得像一盆火似的。你臉咋總這么紅呢?火燒云烤的唄。小紅說她家那地方?jīng)]有電燈,吃過晚飯家家戶戶都出來看火燒云,就跟城里人看電視似的,算是娛樂生活。火燒云一出來,小孩子臉就紅了,大白狗變大紅狗,紅公雞變金了,黑母雞變紫了。天上的云從西邊一直燒到東邊,紅彤彤的好像著了火?;馃茣儜蚍ǎ粫杭t彤彤,一會兒金洞洞,一會兒半紫半黃,一會兒半灰半褐,葡萄灰,大黃梨,紫茄子,還有些說不出來的顏色。這會兒看云人的黑眼珠里就多了五光添了十色?;馃七€能變動物呢!看,天邊上有一匹馬,馬頭向南馬尾朝西,那馬是臥著的,像是等著人騎到它背上,它才站起來。再過一會兒,那匹馬更大了,馬腿伸出來了,馬脖子也長長了,但馬尾巴卻不見了。馬屁股那兒竟多了一條狗,狗很不聽話,蹦蹦跳跳往前跑,跳著跳著就沒影了。前邊不遠處又有了一頭獅子,和土地廟門前的石獅一般大,也是蹲在那兒,很威猛很安靜的樣子。看見獅子不動人們用手揉揉酸澀的眼睛,等再把眼睛伸到天上時,那獅子也跑了,不知是什么時候跑的,反正沒有了。不過火燒云還沒走,這會兒再看過去,心里想什么那就是什么,想它是猴子就是猴子,想它是羊就是羊,想它是阿牛那也一定會是阿牛。一個火燒云能耍出這些花樣來?王阿牛忽然就表示起懷疑,跟你哥這兒瞎吹吧?俺又不是沒見過那東西,跑上幾天車的那個天里火燒云真能這么神?王阿牛開始不信邪了。這回他跟自己較起勁來,不就是坐完火車坐汽車嗎?有什么?俺還怕了不成?俺倒要開眼看個究竟,什么馬狗獅子的?小紅你要是敢騙俺,俺就把你活吞了。嘿嘿……再吞你俺可就免費了…… 王阿?;粢幌抡酒饋?,他沖著老板咧咧嘴臉騰下就紅了,嘿嘿,不好意思。然后一把抓過錢一陣風似的刮出大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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