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漢武帝《李夫人賦》并非如學(xué)術(shù)界所說的作于元鼎四年或元鼎六年,而是作于元封三年之后、太初元年之前。《李夫人賦》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篇悼亡賦,其題材內(nèi)容和藝術(shù)形式在賦史上有開拓意義。 [關(guān)鍵詞]漢武帝;《李夫人賦》;作年;文學(xué)史意義 [作者簡介]龍文玲,廣西師范學(xué)院中文學(xué)院副教授,首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03級博士研究生,廣西南寧,53000l [中圖分類號]1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434(2006)05-0132-04 漢武帝是西漢唯一一位有辭賦作品傳世的皇帝。據(jù)《漢書·藝文志》(下簡稱《漢志》)載:“上所自造賦二篇。”顏師古注云:“武帝也?!边@二篇賦中的一篇應(yīng)是《漢書·外戚傳》載錄的《李夫人賦》,而另一篇賦則未知何指。王應(yīng)麟《漢藝文志考證》卷八云:“《外戚傳》有《傷悼李夫人賦》,《文選》有《秋風(fēng)辭》,《溝洫志》有《瓠子之歌》二章?!薄肚镲L(fēng)辭》和《瓠子歌》都是騷體歌詩,若依王應(yīng)麟把它們當作辭賦作品,那么“上所自造賦”應(yīng)為三篇,而不是二篇。因文獻不足,除《李夫人賦》外,武帝另一篇賦究竟何指,只能存疑。由《漢志》之著錄,印證漢武帝的今存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漢武帝不僅好辭賦,而且還親制辭賦。他的《李夫人賦》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悼亡賦的開山鼻祖。然而,這樣一篇重要辭賦,學(xué)術(shù)界對其作年尚無定論,對其內(nèi)容與藝術(shù)也鮮有論及。故本文擬在對此賦作年進行考證的基礎(chǔ)上,分析其題材內(nèi)容和藝術(shù)形式在賦史上的開拓意義,進而了解漢武帝的辭賦創(chuàng)作給西漢文學(xué)帶來的影響。 一、《李夫人賦》作于元封三年至太初元年間考 關(guān)于《李夫人賦》的作年,由于研究者或存而不論,或語焉不詳,故而歧說不多。在提及此賦作年的論著中,主要有如下兩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作于元鼎四年。此說出自康金聲先生《漢賦年表》:“公元前113年,武帝元鼎四年……六月,李夫人子劉髀始封。李夫人少而早卒,武帝傷悼之,作《李夫人賦》,又作詩,令樂府諸音家弦歌之?!? 第二種觀點認為,作于元鼎六年。此說出自劉斯翰先生《漢賦大事年表》:“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武帝作《悼李夫人賦》?!? 然而,將上述兩種觀點跟《漢書》和《史記》的相關(guān)記載相對照,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的破綻。先看康先生的元鼎四年說。此說的重要論據(jù)有兩條。第一條論據(jù)是:“元鼎四年……六月,李夫人子劉髀始封。”但這條論據(jù)并不符合歷史事實。關(guān)于劉髀封王的時間,《武帝紀》明確記載:“天漢……四年……夏四月,立皇子髀為昌邑王?!庇?,《漢書·武五子傳》:“昌邑哀王(骨尃)天漢四年立?!逼垚偂稘h紀》卷十四亦云:“天漢……四年……夏四月,立皇子(骨尃)為昌邑王?!边@些記載都證明劉(骨尃)封王是在天漢四年,而不是元鼎四年。因此,康先生系劉(骨尃)封王于元鼎四年顯然有誤。第二條論據(jù)是:本年,“李夫人少而早卒”。但這條論據(jù)也不符合歷史事實。據(jù)《漢書·外戚傳》載: 孝武李夫人,本以倡進。初,夫人兄 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愛之?!? 年侍上起舞,歌日:“北方有佳人,絕世而 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 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上嘆息日: “善!世豈有此人乎?”平陽主因言延年有 女弟,上乃召見之,實妙麗善舞。由是得 幸,生一男,是為昌邑哀王。 這段記載說明,李夫人得見武帝,是在其兄李延年作“北方有佳人”歌感動武帝之后。關(guān)于李延年受武帝接見并得寵的時間,《史記·封禪書》有記載:“……其春,既滅南越,上有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見?!笨肌段涞奂o》,滅南越之年為元鼎六年。以此推論,李夫人得見武帝并受寵,當在元鼎六年春之后。既然李夫人到元鼎六年春后方得入宮受寵,又如何會在元鼎四年就有子并“早卒”了呢? 既然劉(骨尃)封昌邑王、李夫人“早卒”都不在元鼎四年,那么,康先生提出的《李夫人賦》作于元鼎四年之說,也就失去了依托。 再看劉先生提出的元鼎六年說。劉先生只是提出觀點,未有論證,因此不知其得出觀點的依據(jù),但本文對此不可不辨。如上所述,李夫人得見武帝并受寵,是在元鼎六年春之后。值得注意的是,在漢武帝太初元年改歷以正月為歲首之前,西漢紀年是以十月為歲首的。據(jù)此,即使李夫人元鼎六年春李延年“以好音見”后即入宮,到本年結(jié)束,時間最多也不到九個月。如果把《李夫人賦》系于元鼎六年,那么,在這不到九個月的時間里,李夫人要經(jīng)歷得寵、生子、病篤到死亡,然后武帝作賦傷悼,這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因此,劉先生的元鼎六年說同樣經(jīng)不起推敲。 那么,《李夫人賦》究竟作于何年呢?還是先來看看《漢書·外戚傳》對此賦創(chuàng)作情況的記載吧: 及夫人卒,上以后禮葬焉。其后,上 以夫人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封海西侯, 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 士齊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張燈燭,設(shè) 帳帷,陳酒肉,而令上居他帳,遙望見好女 如李夫人之貌,還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視, 上愈益相思悲感,為作詩曰:“是邪,非邪? 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令樂府諸音 家弦歌之。上又自為作賦,以傷悼夫人。 在此,《漢書》認為《李夫人賦》與《李夫人歌》一樣,都是為傷悼李夫人而作。要弄清漢武帝《李夫人賦》的作年,必先弄清李夫人的卒年。關(guān)于李夫人的卒年,《漢書》雖未有明確記載,卻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那就是李夫人死后,武帝以李夫人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而李廣利為貳師將軍的時間,據(jù)《史記·大宛列傳》載:“天子已嘗使浞野侯攻樓蘭,以七百騎先至,虜其王,以定漢等言為然,而欲侯寵姬李氏,拜李廣利為貳師將軍,發(fā)屬國六千騎,及郡國惡少年數(shù)萬人,以往伐宛。期至貳師城取善馬,故號‘貳師將軍’。……是歲太初元年也?!薄稘h書·李廣利傳》亦載:“李廣利,女弟李夫人有寵于上,產(chǎn)昌邑哀王。太初元年,以廣利為貳師將軍,發(fā)屬國六千騎及郡國惡少年數(shù)萬人以往,期至貳師城取善馬,故號‘貳師將軍’?!边@些記載說明,李廣利為貳師將軍,是在太初元年。既然漢武帝是在李夫人死后才封李廣利為貳師將軍的,那么,李夫人卒年的時間下限應(yīng)為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李廣利任貳師將軍之前。 至于李夫人卒年的時間上限,亦可大致推知。既然李夫人得見武帝并受寵在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春之后,那么,由“得幸”到“生一男”,至早是一年后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的事。從《李夫人賦》“弟子增欷,灣沫悵兮”的描述中,可知李夫人去世時其子痛哭不已,說明當時劉(骨尃)已略知人事,這應(yīng)是孩童兩歲之后才會有的情感。如此看來,李夫人至早應(yīng)卒于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之本文為全文原貌 未安裝PDF瀏覽器下載安裝 原版全文 [摘要]漢武帝《李夫人賦》并非如學(xué)術(shù)界所說的作于元鼎四年或元鼎六年,而是作于元封三年之后、太初元年之前?!独罘蛉速x》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篇悼亡賦,其題材內(nèi)容和藝術(shù)形式在賦史上有開拓意義。 [關(guān)鍵詞]漢武帝;《李夫人賦》;作年;文學(xué)史意義 [作者簡介]龍文玲,廣西師范學(xué)院中文學(xué)院副教授,首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03級博士研究生,廣西南寧,53000l [中圖分類號]1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434(2006)05-0132-04 漢武帝是西漢唯一一位有辭賦作品傳世的皇帝。據(jù)《漢書·藝文志》(下簡稱《漢志》)載:“上所自造賦二篇?!鳖亷煿抛⒃疲骸拔涞垡??!边@二篇賦中的一篇應(yīng)是《漢書·外戚傳》載錄的《李夫人賦》,而另一篇賦則未知何指。王應(yīng)麟《漢藝文志考證》卷八云:“《外戚傳》有《傷悼李夫人賦》,《文選》有《秋風(fēng)辭》,《溝洫志》有《瓠子之歌》二章?!薄肚镲L(fēng)辭》和《瓠子歌》都是騷體歌詩,若依王應(yīng)麟把它們當作辭賦作品,那么“上所自造賦”應(yīng)為三篇,而不是二篇。因文獻不足,除《李夫人賦》外,武帝另一篇賦究竟何指,只能存疑。由《漢志》之著錄,印證漢武帝的今存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漢武帝不僅好辭賦,而且還親制辭賦。他的《李夫人賦》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悼亡賦的開山鼻祖。然而,這樣一篇重要辭賦,學(xué)術(shù)界對其作年尚無定論,對其內(nèi)容與藝術(shù)也鮮有論及。故本文擬在對此賦作年進行考證的基礎(chǔ)上,分析其題材內(nèi)容和藝術(shù)形式在賦史上的開拓意義,進而了解漢武帝的辭賦創(chuàng)作給西漢文學(xué)帶來的影響。 一、《李夫人賦》作于元封三年至太初元年間考 關(guān)于《李夫人賦》的作年,由于研究者或存而不論,或語焉不詳,故而歧說不多。在提及此賦作年的論著中,主要有如下兩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作于元鼎四年。此說出自康金聲先生《漢賦年表》:“公元前113年,武帝元鼎四年……六月,李夫人子劉髀始封。李夫人少而早卒,武帝傷悼之,作《李夫人賦》,又作詩,令樂府諸音家弦歌之?!? 第二種觀點認為,作于元鼎六年。此說出自劉斯翰先生《漢賦大事年表》:“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武帝作《悼李夫人賦》?!? 然而,將上述兩種觀點跟《漢書》和《史記》的相關(guān)記載相對照,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的破綻。先看康先生的元鼎四年說。此說的重要論據(jù)有兩條。第一條論據(jù)是:“元鼎四年……六月,李夫人子劉髀始封。”但這條論據(jù)并不符合歷史事實。關(guān)于劉髀封王的時間,《武帝紀》明確記載:“天漢……四年……夏四月,立皇子髀為昌邑王?!庇?,《漢書·武五子傳》:“昌邑哀王(骨尃)天漢四年立?!逼垚偂稘h紀》卷十四亦云:“天漢……四年……夏四月,立皇子(骨尃)為昌邑王。”這些記載都證明劉(骨尃)封王是在天漢四年,而不是元鼎四年。因此,康先生系劉(骨尃)封王于元鼎四年顯然有誤。第二條論據(jù)是:本年,“李夫人少而早卒”。但這條論據(jù)也不符合歷史事實。據(jù)《漢書·外戚傳》載: 孝武李夫人,本以倡進。初,夫人兄 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愛之。……延 年侍上起舞,歌日:“北方有佳人,絕世而 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 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上嘆息日: “善!世豈有此人乎?”平陽主因言延年有 女弟,上乃召見之,實妙麗善舞。由是得 幸,生一男,是為昌邑哀王。 這段記載說明,李夫人得見武帝,是在其兄李延年作“北方有佳人”歌感動武帝之后。關(guān)于李延年受武帝接見并得寵的時間,《史記·封禪書》有記載:“……其春,既滅南越,上有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見?!笨肌段涞奂o》,滅南越之年為元鼎六年。以此推論,李夫人得見武帝并受寵,當在元鼎六年春之后。既然李夫人到元鼎六年春后方得入宮受寵,又如何會在元鼎四年就有子并“早卒”了呢? 既然劉(骨尃)封昌邑王、李夫人“早卒”都不在元鼎四年,那么,康先生提出的《李夫人賦》作于元鼎四年之說,也就失去了依托。 再看劉先生提出的元鼎六年說。劉先生只是提出觀點,未有論證,因此不知其得出觀點的依據(jù),但本文對此不可不辨。如上所述,李夫人得見武帝并受寵,是在元鼎六年春之后。值得注意的是,在漢武帝太初元年改歷以正月為歲首之前,西漢紀年是以十月為歲首的。據(jù)此,即使李夫人元鼎六年春李延年“以好音見”后即入宮,到本年結(jié)束,時間最多也不到九個月。如果把《李夫人賦》系于元鼎六年,那么,在這不到九個月的時間里,李夫人要經(jīng)歷得寵、生子、病篤到死亡,然后武帝作賦傷悼,這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因此,劉先生的元鼎六年說同樣經(jīng)不起推敲。 那么,《李夫人賦》究竟作于何年呢?還是先來看看《漢書·外戚傳》對此賦創(chuàng)作情況的記載吧: 及夫人卒,上以后禮葬焉。其后,上 以夫人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封海西侯, 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 士齊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張燈燭,設(shè) 帳帷,陳酒肉,而令上居他帳,遙望見好女 如李夫人之貌,還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視, 上愈益相思悲感,為作詩曰:“是邪,非邪? 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令樂府諸音 家弦歌之。上又自為作賦,以傷悼夫人。 在此,《漢書》認為《李夫人賦》與《李夫人歌》一樣,都是為傷悼李夫人而作。要弄清漢武帝《李夫人賦》的作年,必先弄清李夫人的卒年。關(guān)于李夫人的卒年,《漢書》雖未有明確記載,卻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那就是李夫人死后,武帝以李夫人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而李廣利為貳師將軍的時間,據(jù)《史記·大宛列傳》載:“天子已嘗使浞野侯攻樓蘭,以七百騎先至,虜其王,以定漢等言為然,而欲侯寵姬李氏,拜李廣利為貳師將軍,發(fā)屬國六千騎,及郡國惡少年數(shù)萬人,以往伐宛。期至貳師城取善馬,故號‘貳師將軍’?!菤q太初元年也?!薄稘h書·李廣利傳》亦載:“李廣利,女弟李夫人有寵于上,產(chǎn)昌邑哀王。太初元年,以廣利為貳師將軍,發(fā)屬國六千騎及郡國惡少年數(shù)萬人以往,期至貳師城取善馬,故號‘貳師將軍’?!边@些記載說明,李廣利為貳師將軍,是在太初元年。既然漢武帝是在李夫人死后才封李廣利為貳師將軍的,那么,李夫人卒年的時間下限應(yīng)為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李廣利任貳師將軍之前。 至于李夫人卒年的時間上限,亦可大致推知。既然李夫人得見武帝并受寵在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春之后,那么,由“得幸”到“生一男”,至早是一年后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的事。從《李夫人賦》“弟子增欷,灣沫悵兮”的描述中,可知李夫人去世時其子痛哭不已,說明當時劉(骨尃)已略知人事,這應(yīng)是孩童兩歲之后才會有的情感。如此看來,李夫人至早應(yīng)卒于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之本文為全文原貌 未安裝PDF瀏覽器下載安裝 原版全文 后。 另外,武帝《李夫人賦》文本中也透露出一些時間信息。賦中云:“秋氣憯以凄淚兮,桂枝落而銷亡。”“秋氣”,透露出李夫人去世的時節(jié)為秋季?!肮鹬Α?,《漢書》顏師古注云:“桂秋芳香,亦喻夫人也。”而以桂枝隕落喻李夫人的死亡,既表達了對美好生命逝去的痛惜,又暗示了夫人去世的時間:秋季。另,“弟子增欷,灣沫悵兮。悲愁于邑,喧不可止兮”。描寫了李夫人去世后,其弟兄悲泣、小兒喧哭的哀悼場景,這也透露出此賦寫作時間為李夫人去世后不久,此時李廣利等兄弟尚在為之守喪,還未率軍征伐大宛。 因此,根據(jù)史料記載,結(jié)合辭賦文本,本文認為,李夫人卒于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之后、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之前的一個秋天。漢武帝《李夫人賦》當作于那段時間內(nèi),此時武帝49歲到53歲。 二、《李夫人賦》的文學(xué)史意義 《李夫人賦》真實傳達了漢武帝對李夫人的深切懷念,表達了對美好生命逝去的無盡悲哀。如果說《李夫人歌》是以簡潔含蓄的筆觸,婉轉(zhuǎn)抒發(fā)了武帝對亡妃的哀思的話,那么《李夫人賦》則是以濃墨重彩的手法,多層面表達了武帝對亡妃的懷念。賦分正文與亂辭兩部分。正文主要通過幻想與追憶,抒發(fā)對亡妃李夫人的綿綿傷痛。賦的開頭四句:“美連娟以修嫣兮,命樔絕而不長。飾新宮以延貯兮。泯不歸乎故鄉(xiāng)。”新宮可筑,而美好生命逝去就再也不能回來。這與“露唏明朝更復(fù)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薤露》)的對生命易逝的悲痛無奈有異曲同工之妙,表明武帝在哀悼李夫人的同時,對生命的短暫進行了深沉思考。接下來的“慘郁郁其蕪穢兮,隱處幽而懷傷”兩句,是對李夫人身處墓中凄慘境況的想象。在此,武帝不寫自己如何傷懷李夫人的早逝,而是寫李夫人的亡魂在墓室中為思念自己而心傷,這種進一層的寫法,想象大膽奇特,倍加抒發(fā)了武帝的無盡哀傷。而“秋氣憯以凄淚兮,桂枝落而銷亡”,以眼前秋景抒心中哀情,再次傳達出對愛妃早逝的傷痛。在這種傷悼的心理引導(dǎo)下,作者想象其靈魂脫離肉體,去尋找李夫人的蹤跡,見到了“函菱荴以俟風(fēng)兮,芳雜襲以彌章。的容與以猗靡兮,縹飄姚虖愈莊”的李夫人。如此神奇想象,如夢似幻,足見漢武帝對李夫人思念之刻骨銘心。 接下來的“燕淫衍而撫楹兮,連流視而娥揚,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紅顏而弗明。驩接狎以離別兮,宵寤夢之芒芒”,由冥冥想象,轉(zhuǎn)入對往日歡樂生活的追憶;由對往日的追憶,又回到眼前似夢非夢的幻境中。在此番幻境中,李夫人的身影是“忽遷化而不反”,或“哀裴回以躊躇”。以李夫人靈魂的不忍離去來表達作者對夫人靈魂歸來的強烈期盼。然人死不能復(fù)生,武帝最終在李夫人靈魂“荒忽而辭去”、“屑兮不見”的幻境中,再次回到眼前陰陽相隔的殘酷現(xiàn)實,“思若流波,怛兮在心”,無限傷痛,如流水連綿不絕! 亂辭再次抒寫了對李夫人早逝的無限悲痛,表示將不負其臨終所托,體現(xiàn)了武帝對李夫人的一片深情。亂辭中,描寫了傷悼李夫人的凄惻場景,極其感人: 弟子增欷,(氵夸)沫悵兮。悲愁于邑,喧 不可止兮。向不虛應(yīng),亦云已兮。嫶妍 太息,嘆稚子兮。惻栗不言,倚所恃兮。 對李夫人兄弟和稚子劉(骨尃)傷悼李夫人的哀慟場景進行描寫,極富人情味。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漢武帝雖為一代雄主,亦有普通人真摯感情的一面。 《李夫人賦》在武帝時期甚至整個漢代,都是頗具特色的重要抒情賦作,其文學(xué)史意義不容忽視。 其一,《李夫人賦》是我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篇悼亡賦,在辭賦題材方面具有開拓意義。今存武帝之前的悼亡文學(xué),有《詩經(jīng)》的《邶風(fēng)·綠衣》和《唐風(fēng)’葛生》,但皆以詩歌形式出現(xiàn)。而文學(xué)史上的第一篇悼亡賦,則非《李夫人賦》莫屬。馬積高先生認為此賦亂辭一段“寫得頗親切,為后世悼亡之作所祖”。其實,《李夫人賦》不僅僅在寫作手法上“為后世悼亡之作所祖”,更在悼亡賦題材上有開拓之功。漢武帝《李夫人賦》之后,悼亡賦繼作不斷。如曹丕《悼天賦》、曹植《思子賦》、王粲《傷天賦》《思友賦》、曹髦《傷魂賦》、潘岳《悼亡賦》、南朝宋癬武帝劉?!稊M漢武帝李夫人賦》、江淹《傷愛子賦》《傷友人賦》、宋人李處權(quán)《悼亡賦》等,皆屬此類。眾多悼亡賦作的出現(xiàn),使悼亡成了我國古代辭賦的一大重要題材。 其二,《李夫人賦》的藝術(shù)手法為后世悼亡文學(xué)提供了借鑒。一是《李夫人賦》以“桂枝落而銷亡”比喻李夫人之死,這一手法為后世悼亡詩賦所因襲。如,潘岳《悼亡賦》“含芬華之芳烈,翩零落而從風(fēng)”、劉裕《擬漢武帝李夫人賦》“念桂枝之秋霣,惜瑤華之春翦”、梁簡文帝《傷美人詩》“香燒日有歇,花落無還時”、陰鏗《和樊晉陵傷妾詩》“畫梁朝日盡,芳樹落花辭”、李處權(quán)《悼亡賦》“信尤物之易毀兮,審奇花之早落”,等等,這些都是以花落喻妻、妾的死亡,是對《李夫人賦》中以“桂枝落”喻李夫人死的承襲。二是《李夫人賦》以幻覺抒哀情,將心理幻境與眼前實景相結(jié)合的藝術(shù)手法,為后世悼亡詩賦所繼承。在《李夫人賦》之前,《邶風(fēng)·綠衣》悼亡,主要通過睹物傷人,表現(xiàn)作者哀思;《唐風(fēng)·葛生》悼亡,在睹物傷人的同時,對亡人墳塋的凄慘景象進行描寫,以抒寫作者“予美亡此,誰與獨處”的悲傷。而《李夫人賦》悼亡,則充分利用辭賦長于鋪陳的優(yōu)勢,展現(xiàn)了漢武帝傷悼李夫人時產(chǎn)生的種種幻境,以此表達心中的無盡感傷。在描寫心理幻境的同時,《李夫人賦》還在亂辭中描寫了傷悼李夫人的眼前實景,進一步寫出了對亡妃的無限悲思。這虛實相間的抒情方式,使全賦在哀傷百轉(zhuǎn)的同時,充滿著神奇和迷幻。《李夫人賦》的這一藝術(shù)獨創(chuàng),為后世同類題材文學(xué)所接受。如,潘岳《悼亡賦》:“神飄忽而不反,形安得而久安?襲時服于遺質(zhì),表鉛華于余顏?!訝栕遒馀R后庭,人空室兮望靈座,帷飄飄兮燈熒熒。燈熒熒兮如故,帷飄飄兮若存,物未改兮人已化,饋生塵兮酒停樽”,想象亡妻 靈魂的飄忽不返及其妝扮,并將這一心理幻境與“空室”、“人已化”的眼前實境結(jié)合起來,表達了不盡悼念之情。又如,江總《奉和東宮經(jīng)故妃舊殿詩》“猶憶窺窗處,還如解佩時。苔生無意早,燕入有言遲。若令歸就月,照見不須疑”,李處權(quán)《悼亡賦》“悄空閨之岑寂兮,想音容于冥漠?!褢哑缴煤腺?,竟繾綣而難舍。覬魂夢之可接兮,睇長松于廣野。雖涸流以濡翰兮,浩予悲之莫寫”,都是將眼前實景與心理幻境結(jié)合起來抒寫對亡人的思念。這些,都可以看出《李夫人賦》對后世悼亡詩賦藝術(shù)手法的深遠影響。 其三,《李夫人賦》是漢代抒情賦作的先導(dǎo)。《李夫人賦》之前,騷體辭賦已成為漢人抒情的主要文體,但大多是在代屈原立言之際表達個人的不遇情懷。如賈誼的《吊屈原賦》《惜逝》、嚴忌的《哀時命》等,情感雖摯,但終隔一層。而《李夫人賦》雖為騷體,但直抒作者在李夫人死后的內(nèi)心感受,這種抒情手法不僅較借代古人立言來抒情要自然親切得多,而且開啟了漢代抒情賦作的先河。這種情感的直接抒發(fā),是對《詩經(jīng)》“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毛詩序》)精神的繼承,也是對屈騷“發(fā)憤以抒情”傳統(tǒng)的弘揚?!独罘蛉速x》之后,雖代屈原立言的擬騷賦仍有繼作,但抒情賦作至東漢已逐漸蔚為大觀,特別是漢末魏晉的傷悼賦,基本上都是直抒胸臆的賦作,這無疑是《李夫人賦》導(dǎo)夫先路的結(jié)果。 其四,《李夫人賦》為魏晉時代人生命意識的普遍覺醒開了先河。漢武帝《李夫人賦》在沉痛傷悼李夫人的同時,體現(xiàn)出對生命易逝的思考。這顯然與漢武帝的世界觀變化有關(guān),據(jù)《史記·封禪書》和《漢書》《武帝紀》《郊祀志》等記載,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漢武帝得了一場大病之后,深感到生命的脆弱,從此逐漸沉迷于神仙。這種變化同樣體現(xiàn)在他的《秋風(fēng)辭》和《李夫人歌》中。在這里,對功業(yè)的孜孜以求已蕩然無存,代之而起的是對生命的思索與追問、對生命存在的珍視與愛戀。漢武帝的這類作品,與同時代出現(xiàn)的《戰(zhàn)城南》、烏孫公主的《悲愁歌》等作品一道,透露出漢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嬗變:從一味地歌功頌德、潤色鴻業(yè)的主題逐步轉(zhuǎn)向抒寫真情、思考生命的主題。這種看似轉(zhuǎn)向頹唐的文學(xué)風(fēng)尚變化,實際上體現(xiàn)了西漢人個體生命意識的逐漸覺醒,為魏晉時代人生命意識的普遍覺醒開了先河,其意義之重大,值得我們在研究西漢文學(xué)時給予充分重視。 [參考文獻] 康金聲.漢賦縱橫[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 劉斯翰.漢賦:唯美主義之潮[M].廣州:廣州文化出版社.1989. 馬積高.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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