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 感命運眾釵求神簽 嘆糊涂侍妾尋明主 因近日天氣和暖,眾人都穿了薄紗夾衣,連黛玉也穿了桃紅薄紗夾襖,下穿蔥黃百褶裙,改了冬日厚裝,眾姐妹都顯得婀娜多姿,輕快明麗,喜得寶玉片刻停不下來,半晌道,“各位姐姐妹妹,咱們今日擺酒紅香圃,可應(yīng)了那句‘漫著宮羅試暖,閑呼酒社酬春’,這大好的時光,可別辜負了可惜。”李紈笑道,“你們瞧,寶兄弟有了林妹妹管教,肚子里詩詞也有了,連這么冷僻的詞句都能想起來,可見林妹妹功夫下了不少,定能秋闈高中的。”寶釵笑道,“秋闈卻不考詞句。寶兄弟跟著林妹妹,想必詩詞大有進益,日后詩社可不必客套了,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定是強于我了。我倒要藏拙才是。”眾人附和著,笑道極是,日后只讓他夫妻兩個來作。寶玉只知道傻笑,并不說話,倒是黛玉紅了臉挽了寶釵道,“好姐姐,你的詩才我也甘拜下風(fēng),何苦這樣捉弄我們?”寶釵道,“瞧瞧,一句都說不得呢。我何曾是捉弄,倒是真話,你卻不信。”探春道,“寶二嫂子嘴上從來不讓人的,如今為了二哥哥,居然甘愿服輸,卻是難得。寶姐姐,倒是應(yīng)了好,揀到了現(xiàn)成便宜,免得日后她不承認。”眾人說說笑笑,一時,平兒來請各位姑娘奶奶入席。在園子里卻不似在外面那樣注重席次,眾人依舊按著年齡次序就坐,拉著平兒和紫鵑一起坐了,因襲人在病中,鴛鴦在服侍賈母,玉釧跟著王夫人,故此黛玉只帶了紫鵑出來。其他房里的丫頭,如寶釵的鶯兒,探春的侍書,惜春后補的丫頭繡云,李紈的丫頭素月等都在亭外擺了張小桌子坐下吃飯,邊伺候著這邊看有沒有動靜。 眾人吃飯,寶釵抬頭看到花間的石凳子,噗哧笑了起來,黛玉道,“這寶姐姐可不是傻了,看著花兒也能笑成這樣!”寶釵道,“你那里知道,我是想起當日云丫頭枕著芍藥花枕在石凳子上醉酒睡覺的情形,不覺好笑。”眾人也想起湘云嬌憨純真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寶玉端著酒杯道,“云妹妹愛喝酒作詩,可惜要出嫁了,不得過來,日后想要見面可就難了。琴妹妹嫁到梅翰林家再也沒見過,眼看姐妹們都漸漸出嫁了,想咱們當日多么和氣,如今就這樣散了!”眾人聚會從來少不了湘云,嘰嘰喳喳,熱鬧的很,如今少了湘云,又少了沒了的迎春,出嫁的寶琴和岫煙,便連李紋和李綺也被李嬸娘接了出去,當日衣香鬢影,彩袖飛舞,恍若仙界的大觀園,如今只剩了李紈、探春和惜春帶著婆子丫頭并各房看院子的丫頭婆子們,冷清了許多,再加上最近發(fā)生了許多事情,接二連三,詩社是許久不起了,臉上也難得露出笑容,更是顯得凄涼!眾人聽了寶玉的話,觸動了心腸,黯然神傷,李紈是經(jīng)過生離死別的,更是難忍,寶釵想起自己近日事事不順也心里難受,惜春自小萬事看的極淡,倒是沒太大感觸。黛玉幾乎落下淚來,探春忙笑道,“今日好容易兒姐妹們聚在一起,又趕上這春光正好,怎么盡管傷心起來,可是該罰二哥哥的。” 眾人忙端整了心情,重又喝酒賞花,卻沒了來時的興致。草草結(jié)束后,李紈提議,“既然到了園里,索性逛逛,順便去櫳翠庵上香給老太太祈福吧。” 眾人穿花插柳,一路欣賞著久違的美景,心里自是百般感慨!平兒早遣了小丫頭子去櫳翠庵告知眾人要來上香祈福,待得眾人緩緩行到,妙玉已得信在山門等候。眾人許久不見,略略寒暄,妙玉本欲先奉茶,李紈等執(zhí)意先焚香禱告,眾人進入香堂,輪流敬香磕頭禱祝,祈求菩薩保佑賈母身體康泰,福壽延年。賈母素日與孫子孫女頑笑,如今臥病在床,小輩們倒是真心希望老太太身體恢復(fù),尤其寶玉和黛玉,自小賈母捧在手心里長到如今,呵護備至,心里非??只?,兩人磕頭祝禱甚是虔誠。妙玉一旁沉靜不語。一晌完畢,妙玉讓了眾人到客堂上茶,眾人坐下。妙玉道,“多日不見,蘅蕪君清減了許多。”寶釵勉強笑道,“家運不昌,連日多事,且是春日,衣服減了,略顯得清減。”妙玉道,“我也恍惚聞得有些事情,卻不甚清楚。”惜春本性好清靜,常來庵里與妙玉手談,便略略說了一些事情。妙玉聽了對寶釵道,“蘅蕪君素日豁達,可知窮通自有天注定,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凡事早已注定的,人定豈能勝天?我們庵里的菩薩簽極靈驗,若是有心,可以去求一支試試。”寶釵忙道謝。黛玉也欲去求簽,眾人近日不順心居多,也都想去求,故此忙忙用完了茶,復(fù)來到大殿里。 先是寶釵凈手焚香,跪下磕頭誠心禱祝,拿了簽筒搖了一回,飛了一支出來正在面前,拿起來看時,卻是,“第七十八簽 中平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妙玉拿了看時,忙道恭喜,寶釵疑惑是中平,料想不是很好,妙玉道“此簽雖是中平,卻求事極順利的,凡事都有化解的辦法。”寶釵心下稍安。 李紈卻只想求問賈蘭前程和學(xué)問,簽文卻是,“第三十三簽 大吉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心下喜歡不提。
寶玉求取的是“第四十四簽 中吉 洞房花燭夜,他鄉(xiāng)遇故知”心下不解,便是黛玉也看不明白,探春道,“二哥哥早就洞房花燭了,如何還求得這支簽文?難不成還要娶姨娘么,二嫂子可要吃醋了。” 黛玉心下疑惑,勉強笑笑。再看自己的簽卻是“第八簽 大吉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妙玉道恭喜,想是二爺二奶奶情篤深厚,方求得此簽。 探春求得“第二十二簽 大吉 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云栽”,想起前年在怡紅院抽花名兒,也是這句日邊紅杏倚云栽,主得貴婿,心下又羞又喜,忙掖到袖子里,李紈笑道,“三丫頭想是又求得了杏花簽,不好意思給我們瞧。便不給瞧有什么要緊的,日后自然知道的。” 這邊惜春也求得了,卻是“第一百零一簽 大吉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眾人只道是衣食無憂,萬事順心,也未多想,妙玉卻眉目一凝,看了看惜春,也恭喜。 平兒趁此機會也求了簽文,卻是“第九十五簽 小吉 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看不明白,去問妙玉,妙玉道,“素日聽聞你賢惠,此簽卻正是此意,可見你的一番好意連神佛都知道的。”平兒也是心下喜歡。 紫鵑趁便也求了一支,卻是“第九簽 中吉 青女素娥偏愛冷 月宮霜里斗嬋娟”這一句卻有冷清之意,眾人也不太解,但看是中吉,便也心下歡喜。 妙玉道,“正是恭喜各位,今兒抽的都是好簽,各位放寬心,凡事都會順遂的。”眾人謝了妙玉,辭別出來各自回房。黛玉本欲留寶釵說話,寶釵推說家里有事情,便各自走開了。妙玉腦中竟是思緒萬千,這些人的簽文看似都好極了,卻總覺得哪里不對,一時想不過來,也參不透,可見佛法高深,自己到佛前打坐誦經(jīng)。 眾人累了這大半日,趕緊回去休息。寶玉和黛玉回房后,寶玉見黛玉眉頭緊鎖,知她定是為了簽文上洞房花燭一事煩惱,忙笑著寬慰,“妹妹,今兒求的都是好簽,看來老祖宗身子快好了。”黛玉哼了一聲道,“你自然求的是好簽,高興的很!我可沒那么好的福氣,只好跟了老太太去,免得讓你心里不自在。”寶玉道,“不過是一支簽文,當不得真的。只看是支好簽就行。”黛玉也明白,奈何連日勞累,心下煩惱,一時急了,淚珠兒滾滾,嚇了寶玉一跳,忙賠不是,道,“好妹妹,你自過來后從未這樣過,我的心你橫豎是知道的,你放心,日后我也不求那勞什子神簽了,可好?”黛玉道,“呸,我有那么不懂事么?我為的是老太太!”寶玉笑道, “是我多話了。你放心,老太太自然有神佛保佑,活到一百歲的。倒是你,累了這大半日,歇會兒吧。”黛玉道,“我只略歪會兒,你找她們說話去吧。”寶玉涎皮笑臉道,“我才不去,那簽文上說了會向瑤臺月下逢,我怎么舍得離開你這么個仙子般的人兒。”黛玉紅了臉,啐了一口,拉了被子蒙住臉,不理寶玉。寶玉走到門口,對紫鵑耳邊說了兩句什么,紫鵑笑著走開了,寶玉關(guān)上房門也躺下不提。 寶釵帶了鶯兒徑直回去,看見薛姨媽和岫煙尚未回來,便自回房休息,攆了鶯兒出去,自己拿著簽反復(fù)琢磨,近日事情接二連三,自己一貫從容淡丁也沉不住氣了,可是看這簽文上,凡事都有轉(zhuǎn)機,且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凡人而已,想來也只能隨遇而安,聽天由命了。感嘆了一回,又想起寶玉簽文是洞房花燭,心下好笑,寶玉和林妹妹感情極好,如膠似漆,且又有了幾個姨娘,如何還會娶姨娘呢,況且房里收人,如何稱得上是洞房花燭,此刻顰兒心里怕正不自在呢。若是自己當初不要進宮,有元妃娘娘賜婚,如今也不得這般煩惱??珊奚┳游痔煜虏粊y,指桑罵槐,仗著家里富貴,卻瞧不起我家。若說自有天注定,那金玉良緣已是被自己壞了,前途又會是怎樣,真正叫人難捉摸了,想了半天,嘆了一口氣,提起筆來寫道: 早被才貌誤,欲妝臨鏡慵; 承恩豈由己,風(fēng)霜不相容。 風(fēng)驟心已碎,天高花自紅; 可憐金閨女,獨自嘆芙蓉。 寫完了,自己又悶悶感嘆了一回,倒在床上養(yǎng)神,不覺睡著了,待得醒來,已是天色已晚,薛姨媽和岫煙已經(jīng)回府,寶釵略整理一下,趕去請安,薛姨媽道老太太雖說今日精神好些,但年紀大了,也只好看天命了。一起用飯各自回房歇息。 早上起來,正和鶯兒在窗前繡花兒,鶯兒好奇心重,便追問昨日幾位姑娘奶奶抽簽是什么意思,寶釵嗔了她道,“偏你饒舌。不過是些玩意兒,有什么要緊,難道當真是如此靈驗么?”鶯兒也不怕,道“聽來倒是大奶奶和姑娘的簽好,姑娘即便有什么關(guān)礙,也是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去年那邊姨太太來商議姑娘和寶二爺?shù)幕槭?,偏生姑娘為了老爺?shù)倪z愿要進宮,偏生娘娘又懷孕要喜上加喜,不然也不得那么快把林姑娘配了寶玉,如今姑娘也就不要這樣煩神了。那邊林姑娘自然是有福氣的,連襲人和紫鵑她們也興興頭的,人人都奉承,襲人也罷了,服侍了二爺那么多年。那紫鵑,不過仗著是林姑娘陪房,倒是尊貴了不少,每日里和寶玉廝纏著。”寶釵看了她一眼道,“陪房自然不同旁人。你喜歡寶玉,我送了你去,沒看昨兒簽上說寶玉還要洞房花燭么?我和林妹妹那么要好,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你放心好了,看在我的份上,寶二奶奶對你自然也多讓三分的。”鶯兒紅了臉道,“姑娘,我只是在為你不平而已,何曾喜歡寶玉?姑娘總是拿我取笑,我自然是長長遠遠服侍姑娘的。”寶釵道,“我福薄,找不到好人家,只怕誤了你這個陪房。”鶯兒快急哭了,道“姑娘,你從來不這樣說話的,怎么偏這樣講。”寶釵笑道,“好啦,別哭了,以為我同林妹妹那般難服侍呢。不過是說著玩兒,你能說,怎么就不能聽呢?”鶯兒低了頭不說話,寶釵也不多言,繼續(xù)繡著一方牡丹帕子。 忽聽得外面小丫頭道,“花姨娘過來了。”卻是襲人掀了簾子走進來,寶釵和鶯兒忙站起來迎接,看那襲人穿著水綠色裙裝,頭上戴了一支翡翠色簪子,倒是耳目一新,只略素了些,覺得消瘦了很多。寶釵忙笑著讓座,襲人叫茉兒在門外伺候,寶釵料她有話說,便也遣了鶯兒去找花樣子。鶯兒會意,出去帶上門,自在門外等候。襲人拿起寶釵的活計,道,“寶姑娘的手藝越發(fā)好了,瞧這牡丹,比那真的還鮮亮。針腳真細密。”寶釵笑道,“哪里比得上你的,不過消遣而已。”襲人道, “寶姑娘總是客氣。多日不見姑娘,聽說昨兒到我們那邊去了,偏我身子不好,也沒去請安,今兒特來賠罪。”寶釵道,“咱們素日隨意,如何這樣說話?我也早想過去瞧你,總沒空兒。你如今身子可好了?”襲人道,“多謝姑娘想著。已是大好了,總是我自己糊涂,也怨不得別人。”說著竟抽泣起來,寶釵忙遞了帕子,道, “你是個明白人,如何這樣想不開?我也聽說了,林妹妹待你也是好的,如何總是出故事呢?”襲人道,“二奶奶待我們是極好的,是我自己糊涂。我從小兒服侍我們爺,姑娘也知道太太把我給了二爺,我只盼二爺能娶一位像姑娘這般賢惠識大體的奶奶,我也得個好主子服侍。姑娘你也知道,二奶奶做姑娘時的脾氣,我心里哪里敢親近?”寶釵道,“做姑娘和出嫁了自然不一樣的,你也不用多心。林妹妹也是大家子的小姐。”襲人道,“是我沒有福氣服侍姑娘。只盼著來生有機會跟了姑娘這樣的主子,也不枉活一回!”說著又哭了起來。寶釵道,“我也是極喜歡你的品格,太太也喜歡。若你還是丫頭,我總能要了來,如今你的身份不同往日,總是一種緣分吧。”襲人抬頭道,“我見了姑娘就喜歡,這定是一種緣分。只要姑娘不嫌棄,我愿意服侍姑娘。”寶釵只道襲人太過傷心,只得安慰道,“日后有空了多過來走走,說說話兒解悶兒。反正離的不遠。”襲人收了眼淚,跪下給寶釵磕頭,“我日后總是跟了姑娘”寶釵忙扶起來,道,“使不得,喝點水吧。我以后得空了去瞧你。那起子下人愛嚼舌根,你也不要搭理。橫豎寶兄弟和林妹妹是明白人!”襲人應(yīng)了,略坐坐,也就告辭了。 第九十六回 心不滿婆媳生嫌隙 后悔遲母女各心思
卻說襲人一番話平白吹皺了一池春水。寶釵原本煩亂的心神更加不寧。自己母親和寶玉的母親是親姐妹,同出于豪門王家,自小姐妹情深,后來姨媽嫁入了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賈府,母親則嫁給了珍珠入土金如鐵的薛家,同屬四大家族,卻甚少見面。自寶釵和寶玉出生,姐妹倆就存了做親的心思,原看著賈家富貴,未來婆婆又是親姨媽,自然沒有異議。誰知父親早逝,為了光耀門楣,自己無奈作了進宮的準備,才將這寶二奶奶的寶座拱手讓與黛玉。雖說寶玉和黛玉自小青梅竹馬,但婚姻大事需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宮里的娘娘早就表明了態(tài)度,姨媽自然是求之不得,常和母親暗示,要自己撇了進宮的念頭。想自己花容月貌,才情若仙,堪配得世間最好的男兒,且遵了父親遺愿,自然堅持要進宮的,樂得成全了林妹妹和寶兄弟。卻不成想到,人定豈能勝天,眼看著順理成章的進宮卻平白多了阻礙,竟斷了自己的青云路。想當初豪情萬丈,所謂,“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羨煞了眾人,如今兩條路都斷了,素日不信命運鬼神之說,如今也不得不認命了。這些日子,雖說自己心里不痛快,還得撐著外面的場面,幸好有了岫煙過來料理家務(wù),也省得去看自己嫂子那付嘴臉,天天指桑罵槐。如今來求親的也甚多,但是王公子弟多紈绔,相對而言寶玉還是個知根知底的人,況且從小兒和厚。如今這般,真正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錯了,或是哪里對了。
襲人固然是個好的,處事大方,為人端莊,平素又喜歡奉承自己。想她說的也有道理,林妹妹素日小心眼兒,即便如今故作大方,也讓人不敢小瞧,也不敢有絲毫的輕狂或馬虎。襲人本來如自己一般心思縝密,出了這種差錯除了自己糊涂,倒也是情理之中的。只可惜老太太太太看著林妹妹會做人,倒也不好說什么。只是今兒襲人來找自己,是這一番語氣,讓人覺得好生詫異。襲人已經(jīng)是寶玉的房里人,如何還能給自己當丫環(huán),豈非癡人說夢。若說寶玉尚未成婚,來奉承自己倒也情有可原。如今已成定局,可還能有什么更改么?想著心里竟是柔腸百轉(zhuǎn),再難定神繡花。 鶯兒送了襲人進來,問“姑娘,襲人姐姐說了什么?”寶釵反問道,“她可曾和你說什么了?”鶯兒道“不曾說些什么,只是說我跟著姑娘好福氣。”寶釵笑笑未作聲,鶯兒道,“我瞧著襲人倒是和姑娘親近,有這些功夫耗著,倒不如去奉承她奶奶,也免得老是提心吊膽,害了自己。林姑娘和咱們姑娘這么要好,她也不避嫌疑,也不怕姑娘告訴林姑娘去,真正糊涂了。”寶釵臉色一冷,道,“你真是越大越不懂規(guī)矩了,這些話也是你說的?跟誰學(xué)了背地里嚼舌頭?”鶯兒見寶釵真生氣了,忙跪下道,“姑娘,我錯了,再不敢了。”寶釵道,“去吧”鶯兒覷見寶釵臉上神色喜怒不定,不敢多說,出去帶上門,自留寶釵在屋里。 賈母身子時好時不好,從邢夫人王夫人起到尤氏胡氏,每日里請安侍奉忙個不停,好容易這兩日看賈母身子略好些,大家松散些,回去叫丫頭捶背好生歇著。黛玉去園子里受了涼病倒了,遣了紫鵑去王夫人那里告病,紫鵑去了卻見襲人也在,正坐著陪王夫人說話,見紫鵑進來,忙住口,神色有點訕訕的,紫鵑徑直稟報了黛玉受涼臥床,不能前來請安,王夫人卻不似往日情景,只淡淡說了句“知道了,你去吧。好生伺候著。”紫鵑不知何事,只得磕了頭回來服侍黛玉,黛玉卻不以為然,想著襲人近日境況,況且襲人素日也同太太親近,如今去請安也是正當,故此不多說。不一會兒,襲人卻來請安了,問奶奶安好,黛玉道,“你今兒身子好些了,能出來走動也好,省得悶得慌。”襲人有點慌張,道,“謝奶奶關(guān)心,我今兒略覺得好些,去給太太請安,多日不見,太太留我說了會兒話,知道奶奶身子不好,趕著回來請安。奶奶可曾用藥了?”黛玉道,“小丫頭去煎藥了。你身子才好,回去歇著吧。”襲人也不多說,便告退了。這里黛玉對紫鵑道,“你疑的不錯,她似乎有事情瞞著咱們。”紫鵑道,“要不,我去打探一下?”黛玉道,“算了,諒她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隨她去吧。”正說著,寶玉走了進來,看了看黛玉,道“好些了沒有?才剛?cè)ヌ沁呎埌?,說是姨媽身子不大好,給了我一支上好的人參,命我過去瞧瞧,今兒不在家吃飯,你叫她們給你熬燕窩粥喝。”黛玉道,“既是這樣,你就快些去吧。紫鵑,把前兒繡的帕子香袋兒拿了給寶姑娘帶去,前兒忘了給她。”紫鵑應(yīng)了,不多時,拿了個小包袱出來交給寶玉。 寶玉至晚方回,說是薛蝌留了喝酒,寶姐姐收了帕子,道多謝。一宿安歇無話。早上天剛亮,王夫人派了丫頭來傳話,老太太又不好了,趕緊去請安,寶黛連忙梳洗了出來,到了賈母屋子里,看到邢夫人等都到了,并賈赦賈政都在外頭候著,鳳姐兒正和鴛鴦伺候賈母吃藥,黛玉給眾人請安,王夫人道,“你身子可好些了?總是這樣三日好兩日不好的,累了你鳳姐姐一個人,偏我也是多病多災(zāi)的,你身子好些,也能分擔(dān)些不是。”黛玉無語。 賈母不過是痰涌上來堵住了,這會子緩了一回,好些了,便吩咐眾人散了,自己靜靜兒。鳳姐兒自去料理家務(wù),王夫人吩咐寶玉陪老太太說會兒話,自帶了黛玉回房,命玉釧兒關(guān)了門在外候著,一面自己在炕上坐了,又吩咐黛玉坐下說話。黛玉心下忐忑,坐在下首椅子上聽候王夫人吩咐。王夫人道,“你今兒覺得怎么樣?太醫(yī)怎么說?”黛玉回道,“多謝太太關(guān)愛,今兒略好些,太醫(yī)吩咐再吃兩劑藥也就好些了。原是媳婦身子不好,累了太太勞神,是媳婦的罪過。”王夫人嘆了一口氣道,“你是自家的外甥女,原是極親近的,老太太帶著從小兒長大,這府里的事情有什么不知道的。你珠大哥哥早早沒了,你嫂子帶著蘭哥兒,孤兒寡母也是夠累的,還要照看著園子里的姑娘們。你鳳姐姐原是大太太那邊的人,老太太喜歡才要了來幫我照看家務(wù)這些年,終究是要回那邊去的。你三妹妹雖說能干,到底是個姑娘家,要出門的。以前寶姑娘還能幫忙照看,到底不是這邊正經(jīng)主子,如今你過了門,沒有個自家媳婦不管,倒要親戚的姑娘來管事的理兒。偏生你身子不好,我早上也是急了,才發(fā)作兩句。只是你想想,鳳丫頭到了那邊,咱們這邊事情怎么辦,難道讓我再來操心這些事情嗎?”黛玉忙起身答道,“是媳婦的過失。只恨媳婦身子不好,以后跟鳳姐姐學(xué)著些料理家務(wù),也好為太太分勞。”王夫人道,“你能幫忙再好不過。有空時也不要心思太重,保養(yǎng)自己的身子要緊。老太太最疼愛寶玉和你,如今眼看著身子不好了,若是能抱到寶玉的兒子,也就能放心了。你們房里幾個人平日里看著也是有福氣的,怎生到現(xiàn)在還沒有消息?也該催著些兒,也好了了我們一樁心事。”黛玉一一應(yīng)了,告退出來,一行想,一行氣,王夫人的意思分明怪自己不管家務(wù),不生孩子,如今老太太還在就這樣了,若是老太太哪天真的不在了,自己在這府里可怎么生存下去? 紫鵑看黛玉神色不好,問道,“姑娘,太太找你什么事情?”黛玉冷笑一聲,道“原本就嫌棄我身子弱,性子不好,沒有什么寶姑娘貝姑娘能干有福澤。如今不過是說出來罷了。襲人自己找死,怪我什么事情?你也是個沒福氣的,我身子不好不能生孩子,怎生你也沒有,讓別人說嘴!”說著眼淚流了下來。紫鵑忙勸道,“姑娘,你這是何苦來?府里誰不知道姑娘深得娘娘和老太太疼愛,不然怎會配了寶玉?要說沒有身孕,除了襲人自己作踐了,鴛鴦和玉釧也沒有身孕啊,憑這也不能說姑娘不是啊。璉二奶奶這些年不也沒能養(yǎng)下個哥兒,也沒見誰說她。”黛玉嘆道,“你哪里知道,我如何能和鳳姐姐比?她是太太親侄女兒,又幫著照管家務(wù),除了老太太和太太,誰不讓著她三分?娘家又是世交,家大世大,便是自己正經(jīng)婆婆的大太太也不敢怎么樣,我孤苦無靠投奔了外祖母,身子弱,又小心眼兒,連她一個零兒都不及呢。不過仗著老太太疼愛才活到如今,不然早被唾沫星子淹死了。”紫鵑道,“姑娘也不必傷心,雖說父母不在,姑娘也是這里老太太的親外孫女,鹽政的千金,到哪里也不會讓人小瞧了去。況且姑娘也帶了百萬家私,那年省親時,若不是姑娘帶來的銀子,府里怎么應(yīng)付的過去?雖說姑娘不管這些,但是府里上上下下心里都是有數(shù)的,誰敢小瞧了姑娘呢?要我說,姑娘總是喜歡傷心,一般的寶姑娘和云姑娘雖說有母親和叔叔,也比不上姑娘嬌貴呢。”黛玉道,“傻丫頭,你哪里知道,雖說如今有鳳姐姐照管家務(wù),終究是要回大太太那邊去的。老太太眼看著不行了,誰來照管這么大的府里呢?你也知道我過去身子犯病的緣由,因太太屬意寶姑娘,言語間常露出一些意思來。不過因為寶姐姐要進宮的緣故,才遵老太太的意思定了我,打量我不知道呢?”說著進了院子,歪在床上歇息。 薛姨媽和寶釵得了信也趕過來看視賈母,請安后問候一番,便辭了寶玉去王夫人處閑話,王夫人留飯,命玉釧去請寶玉來作陪。席間,王夫人和薛姨媽姐妹談話,倒是寶玉在讓著寶釵吃飯,寶釵倒怪不好意思的,道“寶兄弟不必如此客氣,我也是常來的。”寶玉道,“妹妹早上還念叨著寶姐姐呢。寶姐姐吃了飯去我們屋里吃茶去。”寶釵道,“我也要去道謝前兒的帕子和香袋兒,難為顰兒想著我。”王夫人笑對薛姨媽說,“林丫頭倒是和寶丫頭要好,什么都能想著,到底是好姐妹。我這作婆婆的都想不到那些東西給我。”說的大家都笑了。薛姨媽道,“是啊,那丫頭行事可憐見的,不怪眾人疼她,寶丫頭在家里有什么也都想著讓鶯兒送過來呢。從前在園子里住著,兩個人感情就好,如今分開了,倒是連我也怪想她的。”王夫人道,“寶丫頭吃了飯去寶玉屋里和寶玉林丫頭他們?nèi)ネ姘?,姨媽在我這里說說話兒。”寶釵應(yīng)了,忙忙吃了飯和寶玉告退,王夫人命玉釧拿了新鮮的果子點心送去給他們消食。 黛玉聽說寶玉不回來吃飯,只懶懶的喝了兩口粥,吃了點小菜,仍舊歪在床上,看著紫鵑吃飯,聽得外頭小丫頭報道寶姑娘來了,忙起身迎接,見寶玉也一起進來了,紫鵑忙收拾了倒茶,一面把玉釧拿過來的果子擺好,自己坐在外面做針線,因天氣熱了,在給黛玉繡一些香袋兒和帕子。寶釵說,“顰兒,你前兒送來的帕子繡的芝蘭很合我的心思,針線越發(fā)好了,顏色也好,我都不舍得用,留著看吧。”黛玉笑道,“不過是些小玩藝兒,只取個姐妹情深的意思,姐姐留著用或是賞人,我得空兒再做就是。”一面又問寶玉,“太太可有什么吩咐?”寶玉道,“太太留了姨媽說話,讓寶姐姐到咱們屋里來和你說話兒。”大家無非閑話一回,討論了一回前日的簽文,終究都是猜想,聊打發(fā)時間罷了。半晌,寶釵告辭去王夫人屋里會了薛姨媽自回去不提。 這邊,黛玉問寶玉,“聽說近日姨媽那邊上門求親的很多,寶姐姐的親事定了沒有?”寶玉道,“倒是有很多,家世也不錯,只是姨媽還沒有應(yīng)允,再看罷了??上ВB寶姐姐都要離開咱們了。”黛玉道,“姐妹們素日多熱鬧,如今都散了,還有三妹妹和四妹妹,終究也是別人家的人。從小兒一塊長大的,日后只剩咱們倆人了。寶姐姐若是嫁在京里還好,平日里還能相見,若是嫁的遠,日后就見不到了。”說著流下淚來。寶玉笑道,“你這是怎么了?平日里我哭了你還說我傻,今兒你可是傻了不成?沒有個讓寶姐姐不嫁人陪著咱們一輩子的道理,我以前說過,各人得各人的眼淚,我于今想明白了,只要你的眼淚陪我一生,送我化成灰就行了,其他的姐妹,只希望他們嫁的好,不要像二姐姐那般任人欺負致死就好了。”黛玉聽了,啐道,“說你不傻,你還說傻話,倒是明白多了。” 薛姨媽回府,岫煙上來請安,略歇息說了會兒家務(wù),薛蟠和薛蝌也來請安便散開各自用飯。晚飯后,薛姨媽到寶釵房里來,見寶釵正穿著半新不舊的粉色綢衫,頭上松松挽了一支粉色荷花簪子,越發(fā)顯得臉色嬌艷,只是近日消減了很多,正捧著本李易安詞集在看,見母親來了,忙起身讓座。薛姨媽笑著挽了寶釵坐下,道“我的兒,才吃了飯,怎么又勞神看這些?今兒你姨媽問了你的親事,也是很關(guān)心。這些日子前來提親的也很多,只是我看你的意思也都沒有應(yīng)允。王侍郎家的公子文采不錯,已經(jīng)中了舉人,和你舅舅家也是聯(lián)了宗的。其他吳尚書、張翰林、吳員外家的公子聽說都不錯,我讓蝌兒去查訪了的,你只告訴娘,你中意哪個,咱們就接了誰的帖子。你也知道,從小兒什么事情都和你商量,若不是你強要進宮,早就配了寶玉了,我也不操心了,你別害臊,都是說過的。如今,你只告訴我,你中意誰,我好讓蝌兒去安排。”寶釵只是低頭不語。薛姨媽道,“姑娘大了總要嫁人的,你看林丫頭不是如今很好嗎?那邊姑太太九泉之下也就放心了。迎丫頭給了不好的人家生生被折磨死了,我也不敢隨意應(yīng)允別人,怕碰到了壞的公子哥兒或是壞婆婆,因此才讓蝌兒去查訪,也問你的意思。做父母的,總盼著孩子順心,不被欺負。若是當初配了寶玉,也省了我擔(dān)心,又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模樣兒脾氣都好,唉!”寶釵道,“母親,寶兄弟和林妹妹成婚這么長時間了,還說這些干什么?”薛姨媽道,“我只是心里不服,生生的把好姻緣讓給了別人!”寶釵低頭不語,薛姨媽道,“你想想吧,早些歇著。”也不多說,回房去了,寶釵再難平靜,柔腸百轉(zhuǎn),難以入睡,直到天亮才朦朧睡著,仿佛作了一個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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