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獻中所
高陵即高平陵,又稱西陵,其地望在鄴城西,位于西門豹祠西原之上。文獻所記西陵最早者為建安二十三年曹操《終令》:“古之葬者,必居瘠薄之地。其規(guī)西門豹祠西原上為壽陵,因高為基,不封不樹。”(《三國志·武帝紀》)建安二十五年又作《遺令》:吾死之后,“斂以時服,葬于鄴之西崗上,與西門豹祠相近,無藏金玉珍寶。”曹操卒后,曹丕作《哀策》:“卜葬既從,大隧既通。漫漫長夜,窈窈玄宮。有晦無明,曷有所窮。鹵簿既整,三官駢羅。前驅建旗,方相執(zhí)戈,棄此宮庭,陟彼山阿。”(《魏文帝集》卷一)曹植《誄》曰:“敦儉尚古,不玩珠玉……既即梓宮,躬御綴衣。璽不存身,唯紼是荷。明器無飾,陶素是嘉。既次西陵,幽閨啟路。群臣奉迎,我王安厝。窈窕玄宇,三光不晰。幽闥一扃。尊靈永蟄。圣上臨穴,哀號靡及。群臣陪臨,佇立以泣。”(《陳思王集》卷一)這兩篇作品描述了曹操遺體安葬的場面,也反映了西陵的基本狀況。魏黃初年間,高陵建有陵屋、祭殿。曹操部下老將于禁從吳國回到洛陽,文帝曹丕派人于陵屋之壁圖繪關羽水淹七軍逼于禁投降故事,又命于禁“北詣鄴謁高陵”(《三國志·于禁傳》),于禁觀圖,因慚愧發(fā)病而死。黃初三年,曹丕作《毀高陵祭殿詔》:“先帝躬履節(jié)儉,遺詔省約……古不墓祭,皆設于廟。高陵上殿,屋皆毀壞,車馬還廄,衣服藏府,以從先帝儉德之志。”明帝太和四年“六月戊子,太皇太后崩……秋七月,武帝卞后祔葬于高陵。”(《三國志·明帝紀·后妃傳》)曹魏時王沉官修《魏書》、魚豢私撰《魏略》和晉初陳壽所撰著《三國志·魏書》,均載及高陵。陳壽之后,陸機于元康八年在秘閣閱“魏武帝遺令”,慨然嘆息,撰《吊魏武文序》(見《文選》)。從文獻材料反映的情況看,魏晉時期曹操高陵的地理位置是清楚的。 到了十六國時期,高陵見諸文獻記載就不多了,北魏酈道元《水經注》記漳水,言及西門豹祠,卻不曾提起高陵。隋唐以后,地理書中雖有高陵的記載,然大多是轉抄且較為模糊。《元和郡縣圖志》卷十六“鄴縣”條曰:“魏武帝西陵,在縣西三十里。”所記僅是大概方位。元納新《河朔訪古記》卷中記魏武高平陵,“在鄴鎮(zhèn)西南三十里,周二百七十步,高一丈六尺。”明嘉靖《彰德府志》曰:“在縣西南三十里,周圍一百七十步,高一丈六尺。”相互轉抄的跡象明顯。文人詩文中也曾記詠西陵,如唐貞觀十九年,李世民征高麗,過鄴,作《魏太祖祭文》;沈佺期等寫有《西陵詩》,然其中并未具體描寫高陵。時至北宋,高陵地處情況就不清楚了,于是出現了“疑冢說”,將鄴西北北朝墓群演繹為“曹操七十二疑冢”。文人作《疑冢詩》以諷操:“青山如浪入漳州,銅雀臺西八九丘。螻蟻往還空壟畝,麒麟埋沒幾春秋。”(北宋王安石)“安排死去千年事,刻畫生前一寸心。”(金蕭冰崖)“荒城寂寂無煙火,疑冢累累半野田。”(明周朝中)訛說流傳,曹操西陵就變成了一個歷史之謎。 后世曾有尋覓曹操西陵者,宋俞應符有詩說:“人言疑冢我不疑,我有一法告君知。直須發(fā)盡冢七二,必有一冢藏君尸。”詩人之氣,不切實際。元納新為找到高陵,“登銅雀臺,西望荒郊煙樹,永寧寺僧指示余曰:‘此曹公西陵也’。”后又將北朝墓群誤作“曹操疑冢”,“按轡其間,自午抵暮,縱橫出入墓中,不知所向。噫!何其用心之詐也,使操能見武侯八陣圖,則有愧多矣。”(《河朔訪古記》卷中)1922年磁縣鄉(xiāng)民于彭城鎮(zhèn)西十五里叢葬地開井為塋,得古墓,“室之四壁涂堊如新,中置石棺,前有刻石,志文所敘乃魏武帝操也。”鄧之誠認為此墓即高陵,說:“前五十年發(fā)石室十余處,唯皆無棺,至是真冢始現。”(《骨董瑣記全編》卷三)但是后來又證實這并非操墓。由上可見文獻所記高陵愈益迷茫,由是生成諸多傳說,撲朔迷離,困擾人們千余年。 二、新近考古發(fā)現的“高陵” 2009年考古發(fā)掘的西高穴大墓被確認為“曹操高陵”,所列依據有六條:1、這座墓葬規(guī)模巨大,形制結構類似漢魏王侯墓,與曹操的身份相稱。無封土,符合“因高為基,不封不樹”的文獻記載;2、出土的器物、畫像石等遺物具有漢魏特征,年代相符;3、墓址與文獻、魯潛墓志記載完全一致;4、墓內裝飾簡單,符合《遺令》所囑,隨葬品應是曹操日常所用;5、刻有“魏武王”銘文的石牌和石枕,證明墓主就是魏武王曹操;6、男性遺骨經鑒定為60歲左右,與曹操終年66歲吻合。 這六條依據雖都有作證的價值與可信度,但還達不到鐵證如山的地步,因為它們無法直接說明大墓的確切年代和墓主的身份,只能由此推斷出大墓很可能就是高陵。它們作為證據,既有可采信的價值又有讓人生疑的地方。所舉石牌“魏武王常所用格虎大戟”、“魏武王常所用格虎大刀”等出土于大墓,這些石牌當為墓主日常所用,且死后隨葬的器物標簽,古墓被盜,器物被拿走,留下的石牌雖被擾亂,但其存放的環(huán)境沒有變化,位置沒有大的改動,應該視為第一等的證據。曹操生前曾被稱為“明府”、“明后”,封王后,稱魏王,死后謚曰武王,即魏武王。魏武王謚號的使用始于建安元年二月,同年十月漢魏禪代,改元黃初,武王被尊稱為武帝,即魏武帝。武王之稱歷時八個月,石牌之作當在此間,應該是與隨葬品一起放置于墓內。而且石牌字體風格與鄴城遺址出土的曹魏時期石刻頗相類似。 至于“魏武王常所用慰項石”、“后趙魯潛墓志”則是兩件征集來的文物,已經脫離了它們的原始保存狀態(tài)與環(huán)境,發(fā)生了位移。證據在發(fā)生變化的過程中,某些環(huán)節(jié)出現未知,人們不能將其連接起來,那么其價值與可信度就要打折扣,對這些證據提出懷疑也是自然的。然而這兩件文物在作證據的時候,可與墓中出土的文物聯系起來作為旁證材料。因其與大墓聯系較為密切,可視為第二等的證據。“魏武王常所用慰項石”行文、字體風格與出土石牌相類,因其是被征集來的,不能排除其他的可能性;《魯潛墓志》曰潛卒于后趙建武十二年(345年)九月二十一日,“墓在高決橋陌西行一千四百廿步,南下去陌一百七十步,故魏武帝陵西北角西行卌三步。”墓志發(fā)現于西高穴村西亂土中,而且魯潛墓又無詳確之處。該志雖言及魏武帝陵,但未必能證明所發(fā)現的西高穴村大墓即曹操高陵。 同時代的墓葬構造由于遵循同一禮制,因而存在著某些相同的特征。參照東漢王侯墓制推斷西高穴村古墓的年代,雖然在學理上行得通,然出土文物刻字并無確切的紀年,所依據的其他考古材料只能作參證。西高穴村大墓風格樸素無雕飾,這與曹操禁厚葬、倡薄葬的思想主張是一致的。“斂以時服”、“躬御綴衣”、“璽不存身,唯紼是荷。明器無飾,陶素是嘉”可與大墓風格相印證。但在諸多文獻中又言及“西陵煙樹”、地面建筑和標志物,這與“因高為基,不封不樹”有些不一致。大墓已經多次被盜,是真的“無藏金玉珍寶”,還是被竊一空,這也是無法確定的,況且墓中還遺留有金、銀、玉石等物,也與文獻稍有出入。 由以上依據可以認為:西高穴大墓有可能是曹操高陵,甚至可以說是鄴地考古發(fā)現中最具可能的一座古墓。然其可信程度未滿,疑點、漏洞不少,在現有的情況下,作出“確認”,似乎有些過急。若要確認,一些關鍵證據應有掌握,相關證據仍需補充,關于曹操的深入研究亦應跟進。 三、確認曹操高陵仍需補充的證據 西高穴大墓究竟是否為曹操高陵?最關鍵的證據有兩條:一是大墓的確切年代應為建安二十五年二月;二是能夠直接說明墓主即魏武王曹操的文字資料。如果缺乏這兩項關鍵證據,還可尋找下列證據進行確證: 1、高陵是一座合葬墓,除了曹操,還有其妻子卞氏,夫婦前后去世,相隔十年,卞氏死后也葬于高陵?!度龂?#183;明帝紀》曰:“祔葬”,同書《后妃傳》曰:“合葬”。西高穴大墓有三具骨骼,一男二女,男性60歲左右,女性分別為20多歲和40多歲,二女年歲與卞氏不符。卞氏生于東漢延熹三年(160年)十二月,卒于魏太和四年(230年)五月,終年71歲。那么,這二女是誰呢?曹操原配妻子為丁氏,又有劉氏。劉氏早終,丁氏于建安初被廢,死葬許城南。此二女有可能是丁氏、劉氏。二人先于曹操去世,可能于曹操死后遷葬高陵。曹操有25男,妻妾除了丁氏、卞氏、劉氏外,見于史書的還有環(huán)夫人、杜夫人、秦夫人、尹夫人、王昭儀、孫姬、李姬、周姬、劉姬、宗姬、趙姬,二女或許為她們中間的二位。然她們的卒年不清楚,曹操一貫主張葬制儉樸,不大可能讓夫人、愛姬為之殉葬。卞氏卒時為太皇太后,“祔葬”高陵,從其身份及生前與曹操的感情上推測,不大可能在其死后把曹操墓打開合葬,似應于高陵旁再造一墓。西高穴大墓旁還有一墓,如果此墓的主人能確定為卞氏,大墓則可確認為高陵無疑。 2、《終令》曰:“《周禮》冢人掌公墓之地。凡諸侯居左右以前,卿大夫居后,漢制亦謂之陪陵。其公卿大臣列將有功者,宜陪壽陵,其廣為兆域,使足相容。”高陵不是一座孤墓,而是以之為中心的一個墓群,若能在其前后左右發(fā)現曹魏公卿大臣陪葬墓,也能推定“高陵”的真實性。文昭甄皇后朝陽陵、陳留王曹奐墓均在鄴,其方位與高陵也當有昭穆關系,夏侯惇、王粲、陳琳、應玚、劉楨等均葬鄴,其墓址多在鄴西。從不同時代的墓群分布看,高陵兆域范圍頗具規(guī)模。 3、西高穴古墓坐西朝東,這樣的朝向與《遺令》月旦十五銅雀臺作伎樂、子臣時時西望墓田的安排是一致的。令曰:“吾卑妾與伎人皆勤苦,使著銅雀臺,善待之。于臺堂上安六尺床,施繐帳,朝晡上脯糒之屬,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輒向帳中作伎樂。汝等時時登銅雀臺,望吾西陵墓田。”從陰陽堪輿的角度看,高陵居高崗臺地,頭枕西山,面向銅雀臺,觀婕妤歌妓,接受子臣奠祭朝拜,而且偏東北又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墓葬取向朝陽,符合傳統的風水意識。甄后朝陽陵、陳留王曹奐墓亦當是如此朝向。 4、墓中男性骨骼年齡與曹操相仿,可提取其標本,利用現代科技手段作DNA實驗,再與其血緣親屬作比對。1951年6月平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清理發(fā)掘東阿曹植墓,墓中存有部分骨骼,若能找到曹植的遺骨,可以作為DNA標本,比對西高穴墓男性骨骼,如果試樣一致,亦可證明此墓為高陵。 5、《終令》、《遺令》都提到西門豹祠,高陵在祠之西,如能確定西門豹祠所在的具體位置,則高陵的地址便能大體推斷出來。然魏晉以來,該祠屢經興廢,地址前后有所變動。而且西門廟又非一處,如明代安陽縣有西門大夫廟,“在大夫村,北齊天保間建。”同時臨漳縣也有西門大夫廟,“在仁壽里,去縣二十五里”(均見嘉靖《彰德府志》卷4)。究竟何處為曹魏時期的西門豹祠?仍有待考證。 綜括文獻與考古資料,西高穴大墓只能初步推定為曹操墓,但還需作進一步的確證。隨著考古工作的進展,有價值的文物不斷發(fā)現,文獻與考古互證,曹操高陵的疑團終將被解開。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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