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東西只要能夠長時間地普遍存在,就一定會得到超乎它應得的尊重——不管它的起源是多么的荒謬。人們不假思索地將這東西命名為“真理”,通常,還要在它前面再加上“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這么一個定語。是啊,它怎么能不是真理呢?畢竟,先哲說過“存在即合理”嘛!于是,在存在主義風行的今天,我們將以前命名為“真理”的東西直接定義為“存在”,以更大的敬意來強調(diào)其無庸置疑的正確性——俄狄浦斯情結(jié)、上帝、男式襯衫最上面的那顆紐扣、辯證唯物主義、每天不多不少地吃三頓飯(具體時間由鐘表的指針、而不是由肚子來決定)、看完馬戲表演后起立向動物們拍手…… 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存在的,所以它們合理!因為它們是合理的,所以我們每天不止一次地向它們致以崇高的敬意! 在所有這些令人充滿敬意的“存在”中,最讓人大為不解的一個觀念是:性生活、愛情和婚姻應該“三位一體”。也就是說,如果你愛一個女人,那你就應該娶她,然后,一輩子只和她一個人做愛。 在人類430萬年的歷史中,一夫一妻制的時間只有6000年。而將愛情視為婚姻基礎的這個念頭,從產(chǎn)生到現(xiàn)在——不到200年!看來,令人驚愕的倒不是這個荒謬的念頭何以能夠產(chǎn)生,而是它何以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被如此眾多的人們奉為圭臬。 讓我們來看看婚姻與性這兩個不相干的東西是怎么湊合到一起來的: 生物有兩種繁殖方式:有性繁殖和無性繁殖。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的自然是無性繁殖——它們絕大多數(shù)是微生物,靠著把自己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地繁殖,也就是說,以幾何方式遞增。而那些以算術方式遞增的生物——就算是魚,一次能產(chǎn)出幾十萬枚卵,也比不過以幾何方式遞增的生物——這是不需要多少數(shù)學知識就能夠理解的事實。于是,在搶奪生存空間的斗爭中,微生物們處于攻勢,“高等生物”們處于守勢。它們防御的武器就是性交——通過與其他同類交換遺傳物質(zhì)以使后代獲取多樣性,免得在一次流感或SARS中全部死光。 這就是性的本質(zhì)。它給這個世界帶來多樣性,也帶來了美。但是,如果有人喜歡花朵,并不是因為它漂亮,而僅僅因為它恰巧是植物的性器官,那就是十足的愚蠢。性交本身,毫無美學價值,也毫無承載道義的必要。 再來看看婚姻:這東西只存在了六千年。它之所以產(chǎn)生,是因為有了剩余財富,以及男人們想把這些財富傳給自己親骨肉的小心眼兒??梢娫诂F(xiàn)行的婚姻制度下,核心是孩子,而不是性,更不是什么愛情。 在母系社會,一樣有剩余財產(chǎn),但卻沒有婚姻。所有的孩子都繼承舅舅的財產(chǎn)——誰是父親可說不好,誰是舅舅那可絕對錯不了。所以,這規(guī)則更可靠,也更公平。 可是現(xiàn)在,以產(chǎn)生多樣性為出發(fā)點的性,卻被限制在一夫一妻這樣一個制度之下。這個制度的理想是:一個男人終生只和一個女人睡覺;而一個女人則終生只和一個男人睡覺。 所謂“食、色,性也”,那就拿吃來打個比方: 甲:你最愛吃什么? 乙:麥當勞的巨無霸。 甲:很好,挺有品味的,那你這輩子只許吃這個! 這就是一夫一妻制與男女雙方性本能之間的根本分歧。從生物本能上看,男女雙方的性取向都是一對多的,這本來就是性的出發(fā)點所決定的。美國的一個研究表明:不論一個男人起先多么喜歡一個女人,和她連續(xù)做愛十五次之后,他的“性”趣就會開始減弱。前些年出現(xiàn)了一個詞兒,叫“丁克”(double incomes no kid),意思是兩口子都工作但不要孩子——這真是有史以來最荒誕的男女關系。不要孩子,又有什么理由結(jié)婚呢?一夫一妻這個婚姻制度,出發(fā)點就是孩子?。∠啾戎?,倒是近年由“丁克”派生出的一個新詞兒“丁斯”(double incomes no sex)——意思是兩口子都工作但不同房——顯得更“正常”些。 作為一個丈夫,雖然在十五次之后他的“性”趣就開始減弱,但在整個婚姻期間——通常,這意味著四十五年左右的時間——如果他只和他的妻子做愛,并在六十五歲之前決不當“丁斯”,那他的婚姻,就是美滿、和諧、和幸福的婚姻。說實話,難度夠大的! 有沒有符合上述定義的“美滿婚姻”呢?有,但不多!不論你進行什么樣兒的統(tǒng)計學調(diào)查,只要樣本夠大,就一定會有極端的情況被羅列其中。只不過,有幸成為個別特例的幸福夫妻卻沒有理由過于沾沾自喜。因為,要想成為這樣的特例——正如美國一個心理學家所說的那樣——就必須付出心理幼稚和個性發(fā)育遲滯的代價。那個令人感到絕望和窒息的家伙還說:“任何非要生活得那樣親密的男人或女人就是有??!那是某種不健康因素造成的。” 套用弗洛依德的學說,看來美滿婚姻是這樣形成的:夫妻二人恰好都有一點兒自戀,還都有程度和類型正好相同的神經(jīng)官能癥,他們彼此通過移情,把情結(jié)恰巧都投射到了對方身上,并形成“固化”。于是,他們兩人終生美滿、和諧和幸福了——整個過程,看上去像自由體操結(jié)束時那一串令人眼花繚亂的高難度筋斗。如此高難度的事情,凡夫俗子們也只有在一邊看看的份兒了——體操在中央五臺,美滿婚姻在中央八臺。 在此,我們必須把夫妻間長時間共同生活、合作撫育后代過程中所產(chǎn)生出來的感情,與性愛激情區(qū)分開來。在你和一個情投意合的朋友合伙開公司很多年、并且始終盈利的情況下,你和你的朋友兼合伙人之間,也會產(chǎn)生出一種深沉的情感。但要說到在一個女人身上維持幾十年的性愛激情,那就完全是兩回事了。 既然婚姻的實質(zhì)就是夫妻二人撫育共同的后代,那么,對于眾多“丁斯”們而言,在已經(jīng)有了共同的孩子和彼此的性厭倦這兩樣東西之后,還有什么必要保持對婚姻外異性的性禁忌呢?卡爾·詹戈說過這樣一句不無道理的話:“夫妻雙方的不忠,是美滿婚姻的先決條件。”注意:他說的是“雙方”,而不是“單方”。夫妻雙方同樣的不快活是一種平等;可是,夫妻雙方同樣的快活,不也是一種平等嗎? 這樣的說法一定會遭到兩種人的反對。一種是女人。女人們總是堅稱:男人們要比她們好色得多。言外之意,即她們對通奸遠沒有男人那么熱衷,從中獲取的快樂也遠較男人要少。 可是,既然每一次通奸都得需要一個登徒子和一個紅杏出墻的妻子,那么,如果說男人比女人更好色,紅杏出墻的妻子必然要比登徒子的總?cè)藬?shù)要多才行。也就是說:女人因為沒有男人那么好色,所以“不得不”在“通奸”這一事業(yè)上投入更多的人力,才能和好色的男人打個平手——在通奸這件事情上,男女是一定要打個平手的,總得是一男一女在通奸吧?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也會算下多方面這道題: 1、 每一次風流韻事都得涉及一男一女; 2、 設定現(xiàn)在有一個由1000對已婚夫妻組成的封閉社會; 3、 在這1000個丈夫中,有20%受不了婚內(nèi)的性厭倦,當?shù)峭阶尤チ耍?br> 4、 因為男人比女人好色(你們說的),假如男人比女人好色三倍,也就是說,他與不同的婚外異性有艷遇的次數(shù)是女人的三倍; 5、 結(jié)論:在這個社會中,不忠的丈夫有200名,而不忠的妻子則有600名。 每當聽到有人論及女人不愛通奸,總讓人想起李銀河在其《中國人的性愛與婚姻》一書中所舉的一個例子:一位接受其調(diào)查的北京離婚女性對婚內(nèi)和婚外的性做了比較:“我們(指她與前夫)在離婚后還偶爾有性關系,作為情人。他離婚后和一個女孩兒同居,每次都是偷偷摸摸到我這兒來。在婚內(nèi),每十次性生活我大約只有一次快感;在婚外,十次里九次有快感……。” 瞧,同一個男人! 另一種持反對意見的人是進化心理學家。他們打著進化論的旗號得出以下兩個結(jié)論: 1、男人比女人更濫交,在性方面更無保留; 2、女人生來就比男人更喜歡一種穩(wěn)定的關系; 有趣的是,絕大多數(shù)的進化心理學家都是男性。而他們的觀點,卻與女人的觀點驚人地一致。在討論他們的觀點之前,有必要說明兩個事實:第一個是,近年來,進化論有了長足的進步并產(chǎn)生出豐富的分枝。達爾文的傳統(tǒng)進化論思想被極大地發(fā)展、修正、否定和加以某種稀釋。在紛繁復雜的各流派之間,彼此共同認可的內(nèi)容并不多;第二個是,進化論甫一誕生,就被不自主和不恰當?shù)匾玫缴鐣W領域。不能說所有這么做的社會學家和社會生物學家都是存心的,但這種不恰當?shù)囊谩词怪皇窃诓唤?jīng)意間——也總是為強者傷害弱者提供了一個貌似科學的借口。一百多年前,達爾文的理論被歸納為“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這八個字,為西方列強開拓海外殖民地提供了倫理上的依據(jù);而今天,進化心理學家們宣稱女人更熱愛家庭生活,不如說在今天這個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中,優(yōu)勢地位已經(jīng)搖搖欲墜的男性希望借助家庭這一模式繼續(xù)著對女性的統(tǒng)治。 進化心理學家得出以上那兩個結(jié)論,是通過一個計算和一個試驗。 計算是:與多個男人性交和只與一個男人性交相比,一個女人所能生出的孩子數(shù)是一樣的。所以,她讓一個男人確認她的孩子只可能是他的,而不可能是別的男人的,會讓她和她的孩子得到這個男人全心全意的照料。 說一個女人最大生育數(shù)比男人的要少,所以她在對性配偶的選擇上要比男人挑剔,這是對的??墒牵f只和一個男人保持性關系與和多個男人保持性關系所生孩子數(shù)一樣,那就有點兒夸大其辭了。一個男人,即使碰巧在女人排卵當天與她性交,讓她受孕的幾率也只有不到20%。即使受孕,受精卵在子宮內(nèi)膜上順利著床的概率也不到70%。根據(jù)薩拉·赫迪對黑猩猩的統(tǒng)計,我們這位最近的親戚平均需要130次性交才能懷孕一次??磥?,懷孕這件事情遠沒有正處于人口爆炸之中的我們想象得那么容易,把寶全壓在一個男人身上并不明智。萬一在一個月只有一次的排卵期中,那個男人出去打獵了呢?或是被蚊子叮了一口正打著擺子呢?又或許,他正在別的女人床上呢?要知道,430萬年以來,男人可沒過過一天“貞潔”的日子。在一個繁殖季節(jié)中,如果一只草原雌犬能有三個性伴侶,她的受孕率將達到100%;可如果她是一條“貞潔”的母狗,那她的受孕率就只有12%。 再說,同樣的計算可以得出相反的結(jié)論:男人應該更喜愛家庭生活才對!假如一個群體中有五十個男人和五十個女人,彼此是濫交的,每個女人生三個孩子。天天在五十個女人之間跑來跑去的男人們,得到的平均生育數(shù)也不過就是三個。不用說,在爭風吃醋的打斗中,某男被競爭者用一塊兒板磚結(jié)果了小命的危險很大。如果是這樣,他的平均生育數(shù)還到不了三個??扇绻幸粋€“貞潔”的丈夫,天天呆在家里守著老婆哪兒也不去,他倒更可能生出三個以上的孩子。 可見進化心理學家的計算靠不住。再說,有什么根據(jù)說讓一個男人百分之百確認孩子是他的,對一對母子是最合算的呢?在漫長的狩獵采集時期,一個女人的策略恰好是把這百分之百盡最大可能地分散到盡可能多的男人頭上,以換取更多的男人對她的孩子“有好感”——這就是薩拉·赫迪提出的那個著名的“多父”理論。也就是說,恰恰是女人,為了孩子的利益,才更熱衷于濫交。“有好感”就夠了,不必要某個男人負責。因為,男人的責任感——這個我們不陌生——終究不是那么靠得住。另一個女人——只要她稍微白凈一點兒、胸圍大上個兩、三厘米,再年輕個三、四歲,就足以讓男人的責任感蕩然無存。所以,采取“多父”策略的雌性幾乎包括了所有的靈長類,以及存在至今的人類母系社會。巴拉圭北部的??擞〉诎踩?,每個孩子通常至少會有三個父親:第一個是他出生時與他母親有婚姻關系的男人;第二個是他母親懷孕期間及懷孕之前與她有婚外性關系的男人——這種父親通常不止一個;第三個父親,則是他母親自己確信使她受孕的男人。在對待孩子的態(tài)度上,這三個父親并沒有什么差別——都相當不錯。 放眼現(xiàn)代文明的歐洲,從經(jīng)濟完全獨立的女人身上,我們也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們的“天性”中有多少“從一而終”的傾向。事實上,在彼此共享丈夫和妻子的貴族社交圈里,提出分手的往往是情婦一方。只是她們往往做得比情夫聰明,將“始亂終棄”的帽子作為分手的禮物,送給了男方。 “我花了兩個星期,把各種招數(shù)都使出來了,冷淡,耍脾氣,大發(fā)雷霆,吵個沒完沒了,可怎么也擺脫不了那個黏住我不放的情人”,德·瑪苔候爵夫人在給她朋友的信中寫道,“于是,我決定帶他去旅行——只有我們倆,到那時,我要給他大量的溫存和愛情……。我愿意打賭,賭什么都行。他會比我更慌著結(jié)束他現(xiàn)在那樣向往的旅行。我們回來之后,他會受不了我,就像我現(xiàn)在受不了他一樣……。”此外,喜歡以當妓女為消遣的不光是羅馬貴婦,15世紀德國富商的妻子和亨利八世在位期間的英國宮廷貴婦,也都熱衷于此——在酒窖里、在高等妓院的大廳中,總是那些蒙著厚厚面紗的女人們最起勁,還不要錢。 至于進化心理學家所做的那個試驗,具體是這樣實施的: 找了幾個靚女帥哥,跑到大學校園里去分別勾引男女大學生。結(jié)果:愿意發(fā)生性關系的男生是75%;而愿意發(fā)生性關系的女生則是0%。于是進化心理學家們得出結(jié)論:男人比女人更喜歡濫交。 可是,這樣的試驗結(jié)果靠得住嗎?在一個同時有十個女朋友被譽為風流才子、而同時有兩個男朋友就會被斥為“母狗”的社會里,在一個男人普遍富于攻擊性、女人嚴重缺乏安全感的社會里,這樣的試驗有意義嗎? 1991年,當時女子網(wǎng)壇排名第二的莫尼卡·塞萊斯抱怨說,既然巴黎網(wǎng)球公開賽男女比賽的觀眾人數(shù)和贊助商的支持都差不多,為什么女子的獎金總額還不到男子的三分之二呢?就這個問題,記者請當時排名第一的格拉芙和排名第三的費爾南德茲發(fā)表她們的看法。 格拉芙的回答:“我們賺得足夠了,我們不需要更多。” 費爾南德茲的回答:“我對我們所擁有的很滿意,我不認為我們應該貪心。” 塞萊斯并不缺錢,她的職業(yè)總獎金數(shù)達到1100多萬美元。她想要的,只是男女平等這么一種感覺。但是,率先站出來反對她的,居然是她的兩個同行——受過良好教育的、事業(yè)達到頂峰的西方女性。無疑,格拉芙和費爾南德茲是討人喜歡的——討以男性為中心的主流社會的喜歡。這個社會更喜歡庫爾尼科娃——雖然排名已跌至100名開外,可人長得性感。球場上獲勝的次數(shù)不多,卻經(jīng)常通過“不經(jīng)意”的走光讓男人們看到他們想看到的東西。這才是乖女人!所以,這個社會讓她賺很多錢——比嚷嚷著要男女平等的塞萊斯還要多的錢。 假設你被關在一間牢房里長達6000年之久。如今牢門突然打開了,你是歡呼雀躍呢,還是惴惴不安?你有跨出這牢房的勇氣嗎,你做好走出去的思想準備了嗎?今天,像格拉芙和費爾南德茲那樣有錢的女人少之又少,絕大多數(shù)女人在經(jīng)濟上仍然需要依靠男人。既然格拉芙和費爾南德茲都仍然用男人灌輸給她們的思維模式來思考,我們離真正的男女平等,還有多少路要走呢? 六千年的時間里,男人給了女人兩樣東西:一付枷鎖和對喪失這付枷鎖的恐懼。當枷鎖被打開之后,恐懼卻陰魂不散。女人在恐懼中囁嚅著:“我要一個婚姻,我只想和我的丈夫睡覺。”就這樣,她光榮地成為一名已婚婦女,并通過從屬于某個特定男人的方式,得到了這個屬于男人們的社會的認可和接納。 對于進化心理學家們得出的關于“女人天生貞潔、天性喜愛家庭生活”的信誓旦旦的所謂結(jié)論,西蒙娜·德·波伏娃早有預見地事先就做好了回答:“女人不是天生的,女人是被造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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