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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作品選 【趕街 】 作者:羅偉章_

 金戈鐵馬秋風 2009-12-26
小說月報作品選 【趕街 】 作者:羅偉章
2009-07-01 21:43
  這年楊興順九歲,夏天一個趕街的日子,父親楊貴讓他去賣一背篼谷糠。楊興順說,爸,我不知道怎么賣。楊貴說你去中街戲臺底下蹲著,自然有人來問,一背篼賣八毛,但你要價不能要八毛,你得要一塊,那些家伙會殺價,殺到八毛的時候,你得擋住,然后裝出吃了大虧的樣子,說好吧好吧,賣給你。楊興順說,要是我擋不住呢?要是人家只給七毛呢?楊貴把脖子一挺:七毛?七毛就不賣!街上喂豬的又不止一家,你就蹲在那里等,直到有人給上八毛你再出手。
  楊興順說好的。
  往背篼里裝谷糠的時候,楊貴把谷糠從麻袋里捧出來,讓它從指縫間緩緩地往背篼里流。兒啦,楊貴說,你看見沒有,像我這樣,糠粒子就能在背篼里站住,本來需要三十捧才能裝滿的,現(xiàn)在只要二十五捧就滿了,節(jié)約五捧出來,我們自己喂豬,五捧谷糠能讓豬長二兩肉呢,等到過年的時候,我們就能夠多吃上二兩肉。
  楊興順的喉嚨咕嘟地叫了一聲,像里面潛伏著一只饑餓的青蛙。
  他說,爸,我喉嚨叫了一聲你聽見沒有?
  楊貴說不是你的喉嚨在叫,是我的喉嚨在叫。
  楊興順說哪里呀,分明是我的在叫,不信你再聽。
  又是一聲響。響得混混沌沌的。是兩條喉嚨同時發(fā)出的響聲。父子倆笑起來。
  楊興順把嘴湊到父親的鼻子跟前,說爸你聞聞,我嗝出的全是一股稀飯味兒。
  楊貴咂摸了一下嘴,說,你的是稀飯味兒,我的是野菜味兒……我們有好久沒吃過干飯了,大半年沒吃過肉了。這都怪你媽,你媽活著的時候,我們十天半月可以吃上一頓干飯,兩個月可以打回牙祭,可你媽嫌活著太累,提前死了,不管我們兩個了。
  楊興順把眉頭皺起來。他的臉窄,眼皮腫泡,眉頭一皺,臉不那么窄了,眼皮卻腫得更加厲害。
  爸,你不會提前死吧?
  我不會,我還有兒子,怎么會提前死呢。我不像你媽那樣不要天良。
  楊興順流下了眼淚。他流淚是因為父親罵了母親。他六歲多快滿七歲的時候,母親就死了;母親死于一場天災,那年四川東北部連續(xù)七十余天滴雨未下,本來長勢良好的秧苗,抽穗時節(jié)就被干死,到了秋天,秧苗全都變成了長在野地上的枯草。母親就被那些死去的生命急死了。
  別人的母親沒被急死,我的母親為啥就急死了呢?這是楊興順經(jīng)常要想的事。他現(xiàn)在已年滿九歲,在母親去世的這兩年多時間里,他上山割牛草,總躲在密林深處,偷看別人的母親從野地上走過。別人的母親踩著熟悉的土地,撲扇著熱風或寒流,吆喝著自己的兒女……她們都活著。楊興順相信,他的母親也在偷看,躲在墳地里偷看,她看到那些跟她差不多同時嫁過來的女人,甚至比她老得多的女人,都還像往常那樣在吃喝拉撒,像往常那樣為兒女做飯、添衣,她的心一定很痛。她想站起來,把藏在密林中的兒子叫到身邊,摟進懷里,可她站不起來了,她被泥土埋掉了。母親的墳旁,長著一片竹林,楊興順聽人說,死人埋在竹林旁邊,竹根就會穿進死人的眼眶,轉(zhuǎn)世之后,必成瞎子。這就是說,即便母親立即投胎為人,也看不見了,認不出自己的兒子了。
  楊興順覺得母親多么可憐。
  有一次,他對父親楊貴說,爸,把媽墳邊的那些竹子砍了吧。
  楊貴說,砍了?我們?nèi)克幓ɑ@織席子呢!
  楊興順說,我怕竹根瞎了媽的眼睛。
  她人都死了,還怕瞎眼睛?
  楊興順覺得父親的話說得太難聽了。
  不要信那一套,楊貴接著說,我都不信,你還信?
  楊興順說不上信,也說不上不信。他只是害怕,只是覺得母親可憐。
  他常常為母親流淚,但都是沒人的時候悄悄流。
  今天是他第一回在父親面前為母親流淚。
  楊貴見兒子的淚水一串連一串的,以為他是怕爸爸也提前死去,說,順子,你放心,爸爸還沒活夠,爸爸不僅要把我自己的歲數(shù)活夠,還要幫你媽把沒活的年頭也活出來。你媽死得太冤了,那天她去田地里走了一趟,回來就病了,我都還不知道她病了的時候,她就死了。
  言畢,楊貴把手拍了拍,為兒子擦淚。擦了淚又繼續(xù)裝糠。谷糠把背篼填滿,楊貴叉開五指,在表皮上輕輕地撫摸下掌印。兒啦,他說,你這么留下印子,別人看起來就是按過的,就以為裝得很瓷實,給價的時候就不會太摳。你要學會這一招。你學會了嗎?
  楊興順說我學會了。
  事情做完,楊貴再拍手,可他的手上沾過兒子的淚水,細小的糠粒怎么也拍不干凈。他把手遞到兒子的嘴唇邊,讓他舔。楊興順柔軟的舌頭,在父親的手掌上細密地游走。
  
  上街要下山二十里,再沿河走十里。山路陡峭,夏天被林木遮擋,顯不出陡,等到樹葉盡脫,你會看見那條被人踩白了的小路,像根繩索似的從上到下地繃著。楊興順背著谷糠,下了院壩,橫穿幾條田埂,過了母親的墳塋,就吊到那根繩索上了。他要順著那根繩往下滑。他滑得很慢,脖子縮著,脊背收住,每一腳抬起來,都輕輕地放下去。因為父親說了,走得太快,下腳太重,背篼里的糠粒子就站不住了,就會躺下去,那么一躺,本是滿滿一背篼,到街上說不定就只剩下半背篼。
  今天去趕街的人真多,他們一個接一個從后面追上來,見到楊興順,說順子你能干啊,知道去賣谷糠了,你為啥走那么慢,數(shù)地上的螞蟻呀?
  楊興順說我的腳崴了,我只能走這么快。
  腳崴了還上街?你爸呢,你爸為啥不去?
  楊興順說我爸說他有事情,去不了。
  問話的人又一個接一個從他身邊擠過去,噔噔噔幾聲,就隱沒于肥肥瘦瘦的綠蔭里。
  到了街上,已臨近中午。那正是人潮最洶涌的時候,車在公路上寸步難行,不停地摁喇叭,摁得喇叭都生銹了,也不見人理,司機朝那些把屁股撅在車頭前做買賣的人大聲嚷:你到底要不要屁股嘛!嚷嚷聲被嗡嗡的人語吞沒,根本就聽不見;聽見了也當沒聽見。司機沒了脾氣,只得把雙手搭在方向盤上,悶頭悶腦地抽煙。地上到處是煙頭、灰塵、甘蔗殼和紙屑,楊興順個兒矮,像密林中的一棵小樹,陽光照不到他的頭頂,只看見密密匝匝的腿攪和著地上的臟物。
  街上他來過好幾回,認識去中街的路。戲園的方位他也知道,五歲的時候,母親領(lǐng)他來看過一回大木偶戲。他的背篼把人家的大腿刮得噗噗響,招來了一些痛罵,頭上還挨了幾拳。他不聲不響地,只管往中街擠。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再不可能有比這街更大的地方了,從接近中午一直擠到太陽偏西,他才進了戲園的東門。東門是一方圓門,有門框沒門板,像尊鄉(xiāng)間的牌坊。戲臺底下的石壩上,買賣人大多傍墻蹲著,跟雞似的。楊興順找到空缺處,把背篼往下放。一背谷糠并不重,可走了那么遠的路,背篼濕淋淋地長進了肉里。
  好不容易將東西放下來,他才發(fā)現(xiàn),谷糠果然躺下了,雖不止半背篼,可只到背篼的上沿。
  楊興順心頭一緊,連忙背轉(zhuǎn)身,雙手在背篼里摟。他要把那些躺下睡覺的糠粒子喚醒,扶它們重新站起來??妨W雍苈犜挘旨鐗|肩地把空間擠得滿滿的。
  隨后,他像父親教他的那樣,叉開五指,在表皮上留下了一些指印。
  完成了這件事情,楊興順很驕傲,沒想到旁邊一個賣兔子的婦人早就盯住了他,撇著嘴對他說:從小就知道騙人,長大了不會是好東西。
  楊興順覺得這個人細眉細眼,長得像他母親??赡赣H是不會這樣咒他的。
  他沒理。
  婦人卻不想放過他,偏過頭問,是爹教的還是媽教的?
  楊興順不想給爹媽丟臉,說是我自己會的。
  那就更不是好東西!
  婦人剛丟出這句話,就有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過來。農(nóng)歷七月,天熱得不可理喻,男人搖一把泛著白光的蒲扇,走到婦人跟前問:谷糠咋賣?
  他以為楊興順是那婦人的兒子。
  婦人很不高興,嘟囔道:又不是我的。
  是你的?男人盯住楊興順。
  楊興順說叔叔,是我的,我要一塊錢。
  男人抽了口氣,笑著說,你這么小個背篼,就要一塊?
  話雖如此,看那樣子卻是要摸錢。
  可婦人說,要是有一背篼就好了,只有半背篼!接著她把楊興順怎樣作假的事告訴了男人。
  男人搖著頭,走了。婦人說你別走,你看看我的兔子吧。男人沒回話,走到遠處去了。
  婦人大概來得很早,腿蹲麻了,微微一動,就一屁股坐了下去。她的兔子也餓得不行。兔子裝在一個用黃荊條編成的籠子里,四蹄趴著,懨懨地打著瞌睡。她起了身,怒氣沖沖地把兔耳朵扯了一把,兔子驚慌失措地站立起來,幾個趔趄之后,又趴下了。婦人朝著楊興順罵:就是你個倒霉蛋,誰讓你跟我擠到一塊兒來的,滾遠些!
  楊興順見不遠處有個空位,就端上背篼往那邊挪。蹲下去的時候沒感覺累,這時候渾身卻像抽了骨頭,系在腰間的二兩麥子,也讓他覺得不勝重負。
  那二兩麥子是他父親用一條花布口袋裝著,系在他褲帶上的;他父親說,你把谷糠賣了,就去食店里換個饅頭吃,二兩麥子加兩分錢,就能換個饅頭。
  楊興順挪位不久,另一個年輕婦人走過來,到賣兔子的婦人身邊,神秘地說:桂嫂,賣不脫背回去算了。被叫著桂嫂的,把細瘦的脖子仰了一下,說背回去咋辦,未必自己舍得吃?年輕婦人說,你以為人家認不出這兔子是害了瘟癥的?前一個時辰申強把兔子都賣掉了,可那家伙貪玩,沒及時回村,圍在上街看人耍猴戲,結(jié)果買家尋來,把他抓住,退了錢不說,還差點兒挨打。桂嫂明顯有了畏懼,有這事?年輕婦人說,我還誆你呀?說罷急匆匆地離去了。桂嫂眼眶紅紅的,她所過的緊巴巴的日子,纖毫畢現(xiàn)地掛在臉上。她再次抓住了兔耳,但沒像開始那樣扯它一把,而是憐惜地望著它灰灰的脊背,望了一陣,她站起來,拎著籠子走了。
  楊興順明白了,被叫著桂嫂的人,和那個年輕婦人來自同一個村。他們那個村害了兔瘟病。畜生最講有難同當,要得病大家得。
  
  中街有三道門,東門、北門和西門,南邊是戲臺,臨河。東西兩道門是前往上街和下街的通道,北門出去是公社樓,因此北門總是閉著的?,F(xiàn)在,從戲園穿行的人沒那么密集了,證明趕街的人在陸續(xù)回家。像雞一樣傍墻蹲著的買賣人,也沒有開始那么多。楊興順盯住來戲園轉(zhuǎn)悠的鎮(zhèn)上居民(再沒有經(jīng)驗的眼睛,也能一眼就把居民和村民區(qū)分開),可他們就是不到自己跟前來。他們不來,是因為他背篼里的谷糠又折下去一大截。谷糠跟人一樣,坐久了站久了也想躺。
  有好幾次,楊興順都想伸手把谷糠摟一摟,可他感到羞恥!
  那個婦人咒他的話,不是以言語的形式存在的,而是變成了一個人,這個人就站在楊興順面前,跟楊興順長得一般模樣,只是年紀比他大,個子比他高——這就是楊興順長大了的形象。九歲的楊興順不敢正視這個形象,因為他“不是好東西”。自從母親去世,楊興順最害怕的,就是別人這樣罵他;當然,本村人不會罵這樣狠,本村人罵他,有一句口頭禪:沒媽教的娃兒!他跟村里的伙伴去坡上割牛草,高興起來互相扔土塊,他被砸得頭破血流也不哭,可別人被他扔了腳背也哭得撕心裂肺;他們有母親在,有哭的資格。這種時候,要是被大人們碰見,就會點著他的鼻子說:沒媽教的娃兒!玩耍時踐踏了田地里的莊稼,大人也主要是責怪他,憤怒至極,會再加上兩個字:硬是沒媽教的娃兒!好像他母親死那么早,既是母親的恥辱,也是他的恥辱。他處在集體的蔑視里。正因此,楊興順特別希望自己長大了有出息,當他再不跟伙伴扎堆兒,獨自走在上學路上或進入山林勞作的時候,常常望著起伏的連山和山下的長河幻想,那時候他成了一個衣錦還鄉(xiāng)的大人物,那時候的朝霞和夕陽都無比燦爛,那時候再無人罵他是沒媽教的娃兒,他死去的母親和活著的父親,都享受著兒子帶來的榮光。——然而,那個婦人卻說他長大了不會是好東西……
  谷糠在等待出售的時光中老去,身子又矮下一截。
  但楊興順始終沒去摟它們。
  他舔食著那個長得像他母親的婦人在他心里戳出的傷口,一心一意想他被土埋了的母親。
  他母親跟他父親很不一樣,父親認定農(nóng)人就是泥土上的命,通常情況下,他連街也不上,母親在世的時候,父親幾乎就沒上過街。母親卻特別愛看稀奇,只要逢趕場天,有事無事都往街上跑,甚至跑到比街更遠的地方。楊興順在她肚子里懷到七個月時,她跑了四十多里路,去土主坪看了場京劇《智取威虎山》;土主坪有個兵工廠,那場演出是北京來的演員,看完演出回到家里,天已經(jīng)亮了。兒子出生后,如果山上別的生產(chǎn)隊放電影、耍車燈,不管路多難走,她都會舞著竹篙火把領(lǐng)兒子去看。楊興順五歲那年,母親第一次帶他上街,來戲園看大木偶戲《巫山神女》,演到第五場,四個仙女自天而降,在樂隊后面齊聲合唱:“水滔滔兮百川煮,生靈涂炭兮任沉浮。魔鬼紛紛兮千村亂,黎庶倒懸兮自悲哭……”好像是仙女的話應了驗,本是好端端的天,被一聲霹靂震塌,頓時暴雨如注,看戲人來不及躲,終于把北門擠垮,往公社樓跑。公社樓里有個廳可以避雨。母親拎著楊興順的胳膊,過門檻的時候,楊興順被擠倒了,母親的手也跟他分開了,他只感覺到有無數(shù)只腳從他身上踏過,是怎樣爬起來又回到了母親身邊,卻一無所知,直到披頭散發(fā)的母親跪到一個人的腳下,感謝他的大恩大德,楊興順才知道自己被那個人救了。那個人一手抓住楊興順的肩,一手猛擊那些踩踏他的人,才把他從腳底下?lián)瞥鰜恚瑳]讓他成為肉泥。
  那一次,母親在那個人腳下跪了很長時間,母親的頭發(fā)披散在泥水里。
  
  楊興順想他的母親,想得忘記了時間。他剛進戲園的時候,地板上只有鐮刀那樣的一彎陰影,現(xiàn)在全都陰下去了。老人們說,戲園的地板,是從很遠很遠的老君山采下的白石,年深日久,白石變成了黑石,但是,太陽照耀著的時候,那層白還會被挖掘出來,在陽光里浮蕩,太陽一陰,它又隱沒于歲月深處,隱得異常徹底,正方形的地面就像一張浸入水中的紙,有種濕漉漉的暗……人越來越少了,賣東西的稀稀拉拉只有五六個。楊興順這才著了慌,不再去想母親,眼睛摳住來戲園轉(zhuǎn)悠的居民。那些人從他身邊走過,停也懶得停一下。他相信,這里面一定有想買谷糠的,可他背篼里的谷糠太少了,人家看不上眼。這時候,他又想偷偷摟一摟,但他沒這樣做;別說現(xiàn)在做任何事都在別人的眼皮底下,根本沒有偷偷摟一摟的機會,就是有機會,他也不會這樣做。
  那幾個買賣人都先后脫手,他們有賣雞鴨的,有賣土豆南瓜的,脫手的價格,比預想的低了一半甚至大半,當他們收下錢,把貨恭恭敬敬遞給買主的時候,神色黯淡,無聲嘆息。大老遠背來這些東西,都有一大堆計劃,稱鹽,打煤油,買鋤頭鐵耙……現(xiàn)在,他們不得不把計劃削減。他們的日子,就是在不停的削減當中往下熬。
  終于有人朝楊興順走過來。是個老婆婆。大熱天的,老婆婆頭上卻纏著青帕。還有好幾步遠,楊興順就激動得身上發(fā)冷,腦子里飛速地轉(zhuǎn)著念頭,他想我的谷糠只有大半背篼,再不能要一塊錢,最多只能要九毛,不然就把別人嚇跑了。嚇跑了這個人,恐怕就不會有人理他了。再說天這么晚了,他總得把回家的時間給自己留出來。
  老婆婆走到他身邊,以近乎命令的口氣說,四毛錢,把谷糠給我背去。
  她沒向楊興順問價。
  楊興順身上的冷退下去,聲音顫抖地問,婆婆,你說的幾毛?
  三毛五。
  剛開始說的四毛,轉(zhuǎn)個話怎么就成三毛五了呢?
  楊興順說,婆婆你不是說的四毛嗎?
  老婆婆很不耐煩,小小年紀咋就這么奸猾?我分明說的三毛五,你卻說我說的四毛。要不是看你是個孩子,我才不依你這一套!四毛就四毛吧,給我背去。
  話音未落,老婆婆已轉(zhuǎn)身走了,楊興順立即背上背篼跟上。老婆婆住在下街,下街瘦長,兩邊的店鋪已經(jīng)收起了遮陽板,眼睛一斜,餅干、糖果等物盡收眼底。這時候楊興順才感到了餓。早上,他跟父親各喝了兩碗照得出人影的稀飯,在來街的路上,那兩碗稀飯就變成了尿,嘩嘩嘩地灑在了一棵橡子樹上。越是感到餓,楊興順越是沮喪,大半背篼谷糠,不說賣九毛八毛,也該賣七毛,至少也得賣六毛,怎么四毛就賣掉了?他覺得自己中了老婆婆的圈套,想撤,可那太不成體統(tǒng)了,你跟上來,證明答應了別人出的價,中途反悔,就是不講信用;不講信用,就是那個姓桂的婦人說的“不是好東西”。
  他沒有撤,跟在老婆婆身后,像被牽著的一條小狗。
  老婆婆住在下街尾子上,過了她那間傾斜的木屋,就不能叫街了。跟村里人一樣,豬圈立在伙房旁邊,從黑黢黢的豬圈巷子進去,打開后門,就是老婆婆的家。開門之前,楊興順看了看圈里的豬。是頭白豬,起碼有六七十斤重。還只是七月呢,要是喂到臘月,不知該肥成啥樣了。想想自己家的豬,到該殺的時候,都像沒長大的孩子。去年臘月,村里唯一的殺豬匠得了胃病,等他病好,還有一天就過年了,殺豬匠忙不過來,干脆把家伙擺在中間院壩,有豬要殺的就把豬趕去;楊興順家的豬不需要趕,他父親楊貴只把豬往腋下一夾,就去排隊,排了近兩個時辰,也沒把豬放下來。
  楊興順的喉嚨又像早上父親裝糠時那樣,咕嚕地叫了一聲。
  進屋去,他按指令把谷糠倒進了一只大黃桶。
  老婆婆給他付錢。她有一個錢袋,嗞地一拉,錢袋就開了。她拿出四張角票,遞給楊興順。
  楊興順把錢接過來,突然說,婆婆,你能再給我兩分嗎?
  老婆婆說,我為啥要再給你兩分?
  楊興順說,我?guī)Я硕甥溩?,我想去食店換個饅頭吃。
  你別擔心,老婆婆說,你給一毛,人家找得開。
  
  他是跑到食店去的。那時候他的肚子餓得隱隱作痛。他跑到中街的“紅旗飯店”,站在比他高出許多的柜臺前說:饅頭。店主傾了半個身子,望著他,他解下腰間的口袋,高高舉起,店主接過去,嘩的一聲倒進秤盤里稱。幾粒麥子蹦出來,掉在楊興順腳下,他彎腰撿起,緊張地注視著店主的秤桿。秤桿微微上翹,證明分量是足的,于是楊興順把那幾粒麥子揣進了荷包。他付了錢,店主就從柜臺里走出來,順手在餐桌上取了只碗。店門之外,蹲著大火爐,金黃色的竹蒸籠重疊在火爐上,楊興順跟著店主走到蒸籠旁邊,店主掀掉最上一層,蓬勃的熱霧便傾巢而出。楊興順貪婪地吸著氣,可店主手腳麻利,抓出一只饅頭放進碗里,又迅捷地把蒸籠蓋上。最后一絲霧氣順風逃向遠處。
  還要啥不?店主把碗放到餐桌上后,這樣問。
  楊興順說不要了。他坐下來吃??墒牵佯z頭拿上手準備下口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飽的。
  真的,他一點兒也不餓!他甚至覺得肚子還有些發(fā)脹。
  因為他吸了從蒸籠里噴出的熱氣。那是糧食散發(fā)出的氣味,糧食散發(fā)出的氣味同樣養(yǎng)人。
  他想,我已經(jīng)飽了,這個饅頭應該留給我爸吃。
  楊興順跟他母親一道來街上吃過饅頭,但他爸從沒吃過。有一回楊興順的母親留下半只給丈夫帶回去,但楊貴堅決不吃,楊貴說把麥面弄成饅頭,聞著就有股土腥味兒,我吃不了,要吃你自己吃,或者給順子吃。楊興順的母親嘻嘻哈哈笑,說丈夫是山豬吃不來細糠,然后把那半只饅頭給了兒子。楊興順拿著就往嘴里塞,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才注意到他爸的眼睛。
  楊貴一直在盯著兒子,他的眼睛被兒子咽下去的饅頭拽住了,像被兒子一起吞進了胃里。
  其實,那一次楊興順不僅看到了他爸的眼睛,還看到了他爸的腸胃。
  他看見爸的腸胃里有指頭那么大的一小團野菜。
  楊興順把饅頭往荷包里一塞,出了店門。
  走在回家路上,他腳步輕快。今天,他第一次來街上幫父親做事,卻把谷糠賣那么賤,他覺得對不起父親。但他荷包里揣著一個二兩的大饅頭,他要逼著父親把這個饅頭吃下去,讓父親的腸胃里不再只裝野菜和撒泡尿就空下去的稀飯。
  他不知道他的父親這時候也在街上。
  楊興順出腳不久,楊貴就拿著彎刀進了老林。老林是公林,村里最好的樹木和柴火都長在這片林子里。楊貴是去偷青岡樹的。青岡樹雖有一個樹的名字,卻不是樹,只是柴。他要偷一些柴賣到扇子巖去。扇子巖在更高的山上,麻灰色的老鷹成日在青天下盤旋,巡視著這片高寒大地,這片大地上不僅沒有松柏,連卑賤到骨子里去的馬桑也難得一見,主要植物是旱杉,山民全靠旱杉燒火,割一大捆回去,往火膛一架,只聽轟的一聲,火勢兇猛,但那轟的一聲過去,大捆旱杉就成了灰。哪像青岡樹,只需小小的兩根就可煮好一頓飯。楊貴昨天夜里去守林人邱明家閑坐,探明他今天也要去趕街,今天早上,他送走兒子以后,就站到院壩邊張望;院壩下面有條路,邱明趕街要從那條路上過。大約一袋煙工夫,邱明來了,他朝上一望,望見了楊貴,楊貴說,舅舅趕街去?(邱明的年齡跟楊貴差不多,但楊貴的母親姓邱,且跟邱明一個輩分,楊貴便這樣叫他。)邱明說趕街去,隨后他高大的身影被一堵石堡坎遮住了。楊貴迅速回屋,把彎刀往衣服里一藏,進了老林。
  雖然邱明走了,村里好多人都趕街去了,但楊貴下刀還是很小心,讓響聲別傳太遠。
  他盡量照那些被蟲蛀得快要死去的青岡樹砍,砍得差不多了,他剁下一根葛藤,將柴合住一捆,又用葛藤做了兩條背紲,將柴捆立起來,蹲下身背。
  他的腰伸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向前猛地一撲。
  是邱明在后面搡了一把。
  楊貴的嘴磕在石頭上,磕斷了一顆門牙。柴捆沉重,他費盡力氣掙扎著翻過身,看到了邱明。
  舅舅……楊貴說,舅舅你平時好說話嘛。
  邱明說對你這種人,老子從來就不好說話!
  邱明說昨天晚上我就看出你有鬼名堂!
  楊貴站起身,吐著口里的血沫子。他以為這么一吐,邱明就會讓他把柴背走??墒乔衩髡f,跟我去公社走一趟。楊貴繼續(xù)吐血沫子,吐淡了,才說,舅舅,我順子還有十幾天就開學,我賣掉這捆柴是給他準備書學費的,他半季的書學費是三塊,今天他賣谷糠去了,谷糠賣八毛,我這捆柴賣一塊,還差一塊二……舅舅你知道我順子能讀書,他下學期得了獎狀,我貼到舅舅你的家里去。
  斷了一顆門牙,他說話有些關(guān)不住風。
  邱明說你千說萬說也等于白說,你必須跟我去公社走一趟。我也不要你家順子的獎狀,你當真貼到我家里來,我還要花力氣撕呢!
  楊貴說,可惜我叫你一聲舅舅。
  邱明說你叫我爹也是那么回事。
  他跨前一步,把楊貴的雙手往背后一剪,推著他出了林子。他比楊貴高一個頭,且力大無比,幾百斤重的石碾子,能抱著走很長一段路。那時候的楊貴,就跟他兒子蹲在戲園里一樣,像只小雞。
  楊興順想他母親想得心痛的時候,楊貴被押進了公社樓,關(guān)進了一間黑屋子。
  他要關(guān)三天才能放回家,然后在十天之內(nèi)給隊上交五元罰款。
  
  楊興順看到了那棵永遠也長不大的油桐樹,他知道沿河的十里平路走完了。那棵油桐樹是引領(lǐng)他上山的標記。那時候他又餓得不行,從蒸籠里吸入的幾口糧食氣味,到底頂不了事。他摸了摸荷包,右邊的荷包鼓鼓囊囊,是那個留給父親的饅頭,左邊的荷包癟癟的,但并非空無一物:紅旗飯店店主稱麥子的時候,蹦到地上去的那幾粒,楊興順撿起來就揣進了左邊的荷包。他很興奮,摸出來數(shù),一共是五粒。五粒已經(jīng)不少了。只是干瘦,麥粒中間的那條線,影影綽綽的,像很羞愧。
  從油桐樹身邊擦過,楊興順又把自己吊上了那根繃起來的繩索。上街是朝下滑,現(xiàn)在是往上滑,盡管背篼里空著,卻要費更多的力氣了。入山就是一段黃荊林,進入林子,楊興順伸出舌頭,把一粒麥子小心地放在舌尖上,再把舌頭縮進去,用牙尖咂。麥粒曬得很干,在嘴里發(fā)出砰的一聲響,隨后躥出一股澀澀的味道。他不再用牙咬,只借助舌頭和腮幫的力量慢慢抿,他害怕用牙咬,幾下就咬沒了。澀味很快過去,唾液里甜津津的,有陽光的氣息,也有梁上的風的氣息。
  他以為一粒麥子可以這么一直抿下去,誰知黃荊林還沒走完,嘴里就啥也沒有了。他又把舌頭伸出來,伸得長長的,想看看麥粒是不是真的不在了。他只看到了紅紅的舌尖。
  他又往嘴里放入一顆麥粒。
  這座山人煙稀少,住戶集中在三個地段,傍河有一些,然后人煙斷了,直到爬上鴉雀梁,也就是楊興順他們村,才能看到木梳一樣摞起來的瘦瘠田土,再往上,就是扇子巖了?,F(xiàn)在楊興順還沒走出傍河的人家,他知道路上有狗,過黃荊林時還專門撇了根棍子防身,可他對嘴里的麥粒過于專注,沒注意頭頂?shù)难屡仙嫌虚g土墻房,一條蒼黃色的狗蹲在房前的碌碡上,居高臨下地盯住楊興順,鼻子皺起來,牙齒露出來,但并沒立即發(fā)起進攻,去年它從崖畔上飛縱而下進攻行人,摔斷了一條前腿,現(xiàn)在它成熟了許多,不那么沖動了;它知道來人要從房子旁邊一叢竹林里經(jīng)過,等到那時候再說。楊興順不知道狗的心思,當他進入竹林,狗橫躍而來的時候,他一點兒心理準備也沒有。
  他嚇得哇的一聲大叫,倒在筍籜滿地的竹林里。
  要不是手里的黃荊棍剛好捅進了狗嘴,事情就鬧大了。
  失敗的狗很不甘心地退去,嘴顯然被戳傷,很疼,但洶洶的氣勢不減,毛發(fā)倒豎,狺狺狂叫。楊興順爬起來,將背篼提在屁股后面,飛快地往上跑。那是一段筆陡的土梯,每上一步都要費很多體力,當他終于站上一條田埂,確信狗不會追來的時候,才停下腳,看著依然朝他吠叫的家伙,心想,要是沒有那根黃荊棍,它會把我咬死,吃我的肉嗎?
  他相信會的。狗跟他一樣,也餓慌了。
  這一陣搏斗,楊興順雖沒受傷,可吃進肚里的那兩粒麥子,被恐懼和淌出來的汗水消耗得干干凈凈。他抬頭望了一下。大山蒼茫,望不到頭。山林里,間或的鳥鳴像河里的波濤,起音切近,尾音卻很渺茫。這是青岡樹和荒草的世界,連花也少見,更別說野果。楊興順倒是望到了一籠刺藤,那刺藤上會結(jié)一種豌豆大小的紅果——山里人叫它“紅軍果”,可惜紅軍果早就被摘光了。
  憑一副空肚子爬山,楊興順沒了信心。他把三粒麥子都摸出來,全部塞進嘴里。
  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吃出了糧食的味道。這味道真好哇,這味道給了他力量。他走得很快,遇到高坎,手腳并用,山羊那樣蹬踏。他對自己說:走到老井就好了。
  老井是大半個世紀前扇子巖一個善人捐資修在這條道上的,井的背后,有尊墳塋,聽說就是那個善人的墳,他無兒無女,死后人們把他抬下山,葬在了這里。到了老井,楊興順就走完了大半路程,剩下的最艱難的路,是老井至清風椏。清風椏到鴉雀梁,雖至少還有三公里,但路相對平緩。
  爬上老井的時候,楊興順看到了對面山頭上一輪輝煌的落日。他一點兒也不著慌。時間有的是。盡管老井至清風椏陡得像豎起來的樓梯,但路途短,如果按他剛才的速度,半個鐘頭就上去了。
  他走到老井旁邊,肩膀一斜,背篼自己滾落到地上,隨后他雙膝一跪,頭伏向井里喝水。
  這時候?qū)幵覆缓粑?,也要喝?
  他把頭抬起來后,發(fā)現(xiàn)太陽又滑下去一截。
  水能止渴,卻不止餓。當饑餓難忍,水只能加劇饑餓的程度。楊興順沒有經(jīng)驗,不知道這種危險。他站起身,肚子里哐當亂鳴一陣,他就有了暈厥的感覺。暈厥的感覺一來就不走。這都是餓的。他胃里伸出了無數(shù)只手,張開了無數(shù)張嘴,找他要吃的,他的胃在責怪他:你這人,你荷包里不是有個饅頭嗎,為什么不吃掉呢!
  楊興順又抬頭望,清風椏就在上頭,看得清清楚楚,他原以為喝一肚子水,就能輕輕松松地完成那段路,現(xiàn)在看來實在太難了。那段路像有一百里。他抓住背篼,猶豫著是不是往肩上掛,胃就朝他怒吼了:你磨蹭啥呢,趕快把饅頭吃掉啊!他像是在胃的指令下坐了下來,去荷包里摸。饅頭剛揣進去的時候,柔軟如綿,現(xiàn)在變實沉了,也變小了。他摸出來,拿在手上,胃歡叫起來,饅頭成了一塊磁鐵,把他的嘴往攏吸。
  正在這時候,下面冒出一顆頭來。是一個少婦,背著熟睡的孩子,手里還抱著背裙。這人楊興順不認識,肯定是扇子巖的。他迅速把饅頭揣進荷包。他不習慣在別人面前吃東西。
  楊興順正要走,婦人卻叫住了他。婦人說,弟弟,你能把背裙幫我拿一下嗎?
  楊興順說,可以,阿姨。
  婦人爬上來,把背裙扔進了楊興順的背篼。她沒歇一口氣,也沒喝一口水,又接著上山。扇子巖那么遠,一點兒不耽擱,也要摸很遠很遠的路。
  楊興順跟在婦人后面。別看婦人面呈菜色,身體瘦弱,還背著孩子,可她的腳步真快。她走多快楊興順就走多快。婦人的東西還在他背篼里,他怎么能落后呢。婦人一路地跟他說話,但楊興順一句也沒聽清。他的肚子和耳朵都厲害地鳴叫著。他只是覺得,前面的那個阿姨像他的母親。
  母親去世以后,楊興順看所有婦人都像他的母親。
  是怎樣上了清風椏的,他回憶不起來。歪歪扭扭地踏上那步石級,他就再也支持不住了。
  他說阿姨,我要歇口氣,你歇嗎?
  婦人說我不歇,我還有那么遠的路呢。她從楊興順的背篼里取出背裙,走了。
  楊興順的眼里閃耀著金星,迷迷蒙蒙地見婦人鉆入林子,他就躺下來。現(xiàn)在他不怕了,準備躺一躺就走。肚子再餓,不過就幾里路嘛,爬也能爬回去。他是多么感激那個阿姨呀,要不是她,他就把留給他爸的饅頭吃掉了……夕陽早已落山,天地潑墨一般黑下來。楊興順的腦子里比天地還要黑得快、黑得遒勁。他側(cè)臥著,一只螞蟻鉆入耳朵,那個饅頭硌著肚子,只是他什么都沒有感覺到。
  
  原刊責編 曉 楓
  【作者簡介】羅偉章,男。1967年生于四川宣漢,1989年畢業(yè)于重慶師范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小說《饑餓百年》等三部,中篇小說《我們的成長》、《我們的路》、《狗的一九三二》等二十余部,另有散文隨筆數(shù)十萬字。作品多次被轉(zhuǎn)載,中篇小說《奸細》獲本刊第十二屆百花獎。現(xiàn)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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