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承認(rèn)，僅憑一本《重讀古典》就寫下這個題目是一種冒險?！拔娜缙淙恕边@句話其實是靠不住的，要是真有這么一回事的話，那位高呼“一貫正確”、“永遠(yuǎn)正確”的林先生大概也不會摔死在溫都爾汗了。但我還是寧愿相信讀到的那個李書磊和文字后面那客觀存在有著一樣的面龐。讀到他關(guān)于李白的這樣一段評述：“……其實說他狂狷是不確的，狂狷總帶有人為的尖銳，而李白的精神卻是圓潤的，看不出多少文化和文明的創(chuàng)傷”，我就已經(jīng)芳心暗屬了?！白x書的人能有這樣聰明的同好者，讀書才不是一件寂寞的事?！焙驮S多人一樣，我很寂寞。
　　
　　 李書磊，中青年學(xué)者，北大的，和余杰、孔慶東是一伙的。這最后一點是我從余、孔二人的文字中揣測出來的，既然他二人異口同聲，而又未見李書磊反對，所以大概似乎是確切的了。之前我對于李書磊的唯一印象來自于孔慶東在《空山瘋雨》中的戲謔之言，大意是說他看見電視上總有一個美麗的小妖精嗲聲嗲氣的喚道：“書磊，書磊……”，心中暗自疑惑嫉妒云云。
　　
　　 孔先生拿別人的名字諧音開涮未免有失風(fēng)度，顯得無聊和庸俗，但是在拜讀了李書磊的文字之后，我發(fā)現(xiàn)孔先生的玩笑里原來藏著一股淡淡的反諷。李書磊的文字干凈直率，理智而不失溫潤，感性而不失冷靜，與現(xiàn)時這個世界上滿耳喧囂實在是太不相容了。我并不是說李書磊不食人間煙火，或者是像八大山人一樣對俗物總是一副大白眼，從他的文字里我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一個很寬厚的人，這種寬厚來自于常識感。
　　
　　 面對《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明艷亮麗和《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蕭索慘淡，李書磊寫道：“人類紅花般明亮的世界就展開于這百草般凋敝的世界，這更顯示了人類精神的美麗和高貴，或者可以說《桃夭》是對人生的愿望，而《蒹葭》是對人生的了悟，這相互聯(lián)接方是情感的成熟和心智的健全。”而“情感 的成熟與心智的健全”的基礎(chǔ)其實只是兩個字：常識。
　　
　　 常識就像人們腳下的土地，是人們最重要的立足點，平時熟視無睹，只有發(fā)生地震這樣的災(zāi)禍才會強烈地感受到它。這段話是李書磊用來說“政治”的，我用它來說 “常識”。人們對常識熟視無睹，是因為我們都自以為擁有一切必備的知識，所以如果誰要向我們說這些我們早已熟知的東西，結(jié)果只會遭致厭惡甚至憎恨：除了蘇格拉底，誰都不覺得自己無知。當(dāng)年潘恩寫了本小冊子，竟敢起名叫《常識》，結(jié)果他的晚年自然只能在孩子們投擲的石塊下蹣跚度過?？墒俏覀冋娴挠谐ＷR嗎？我們甚至連人是要吃飯的都不明白。如果明白，我們又何至于尖著嗓子大叫“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呢？
　　
　　 和其他一些北大才子不一樣，李書磊沒有讓自己的思想如同酒精一樣麻醉別人同時也讓自己情不自禁的飄飄然。他沒有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高高在上的道德家，指著別人的鼻子問：你為什么不懺悔？！因為他知道：人，是要吃飯的。所以他對于陸游寫于辛巳四年四月的《上執(zhí)政書》表示出了可貴的理解和同情。對于這封肉麻而赤裸地陳情哀憐，求官乞用寫給上官的書信，他說：“民以食為天，詩人也得以食為天，陸游乞關(guān)以求食豈非得其宜哉！”“當(dāng)乞官不是為了求榮而是為了求食的時候，這種哪怕是有失尊嚴(yán)的乞求就具有了某種正當(dāng)性?！憋L(fēng)骨尊嚴(yán)，道德操守當(dāng)然不可忽視，但是我始終認(rèn)為，沒有一樣?xùn)|西可以打著高尚的旗號剝奪任何一個人生存的權(quán)利。吳思在《當(dāng)貪官的理由》中寫到：“我完全承認(rèn)，道德的力量是有效的，海瑞的剛正不阿可以為證。但是道德的力量又是有限的，海瑞的罕見和成名也可以為證?！?王小波對當(dāng)年有一知青為救一電線桿而獻(xiàn)出生命的事犯小嘀咕：我怎麼都覺得我要比一根電線桿值錢些。他表現(xiàn)的像一個正統(tǒng)體制內(nèi)有著足夠聰明開小差的家伙，而李書磊則表現(xiàn)出了他的寬容與仁厚：“情感因復(fù)雜而豐富，靈魂因痛苦而升華。那 些一帆風(fēng)順不受任何坎坷的幸運兒可能會保持性格的純凈，但都不會達(dá)到性格的雄渾?！?
　　
　　 大一的時候，有個女老師教我語文，她對《重讀古典》很為推崇，可說起李白的“生不愿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時卻是一臉的遺憾，那表情仿佛魯迅之于孔乙己。我想她大概其實并沒有好好得讀過李書磊，因為她對“人是要吃飯的”這一常識還并不十分理解。事實上，很多人和我這位可愛的語文老師一樣，處于柏拉圖所說的山穴囚徒的困境之中，他們被鎖鏈?zhǔn)`，眼前所見的風(fēng)景是標(biāo)語，口號等各種各樣的以高尚崇高名義出現(xiàn)的符號的堆砌。他們實際知道的與他們應(yīng)該知道的其實是兩回事。常識是打開他們脖子上的枷鎖，四下打量這個世界的鑰匙。人有了常識，才會有理智，才會有人之高級于蘆葦?shù)乃伎迹拍軐κ澜缱龀龊虾踹壿嫷呐袛?，才會有原則，才能堅守道德的底線。而一個缺乏常識的人正如一個機械玩偶，給他上足發(fā)條，加之體內(nèi)激素的作用，他就會腳踏皮靴，手舉武器帶，高呼“萬歲”，以“打倒”的名義大肆破壞。
　　
　　 李書磊擁有常識，也擁有因常識而生的寬容與仁厚。這是一種人道主義的情懷，正如他所敬佩的白居易一樣。他稱白居易“是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他用佛家的無差別心洞見人生，他避免了人們常用的那種等級偏見”。因為從《琵琶行》到《長恨歌》，白居易不僅體察了下層的苦難，為歌妓的遭遇而濕了青衫，也還給了帝王 “人”的角色，同情作為一個帝王內(nèi)心的痛苦與無助。李書磊說：“這入骨三分的傾訴使我們對無限的人生肅然起敬，我們從這里讀出了對人類整體命運的深深悲憫。”而他自己由于對悲憫這種大氣度的向往與追隨，也隱隱具備了悲天憫人的情懷與氣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