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怎樣當上的——歷代權臣篡位過程詳解歷代權臣篡位,可不是說篡就篡,說改朝就改朝的。古代儒家對于改朝換代這個東西,搞出了一套看似很簡單、其實很不簡單的理論,即改朝換代包括兩大類:革命與禪讓。什么叫革命?就是“桀紂暴虐而湯武征伐”,牧野之戰(zhàn)就是例子。什么叫禪讓?就是“堯舜之揖讓未遑”,唐虞的更替就是例子。 當然,自從原始公社解體之后,“禪讓”完全變成了一個僵死的歷史概念,此后的朝代更迭,似乎非革命不可——商克夏、周克商、秦滅周、諸侯滅秦都沒有經(jīng)過什么“受禪”流程,直接把喪失統(tǒng)治資源的前代天子趕下臺就是。但自從漢朝以后,情況發(fā)生變化,儒家學說逐漸成為官方學說,天子的地位日益拔高。在《周禮》中,天子的地位還只比諸侯高一階,所謂“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是也,也就是說天子與公的差距,與公和侯的差距相當,看起來不是那么高不可攀。但到了漢武帝以后,隨著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觀念的深入人心,隨著中央集權的不斷強化,天子已經(jīng)成為“不可能犯錯”的“活人神”,與諸侯、大臣的差距已經(jīng)是無限大,更不用說與庶民的差距了。在這種情況下,連孟子說的“聞誅一夫紂,未聞弒君也”都被當作“不當言論”加以批判,也就是說百姓連誅桀紂的權利也沒有了,“革命”也再也不可能合法了。今后的天子,即使真的比桀紂還殘忍,臣子也必須尊之為君父,他的一切過錯都是因為奸臣蒙蔽、因為貪官害民,因此臣子們只有“清君側”的權利,沒有“革命”的權利。等到桀紂周圍的“亂臣賊子”被肅清之后,江山還是要由桀紂坐的,湯武只能乖乖的繼續(xù)北面稱臣,決不能就此取而代之,更不用說“放桀于鳴條”“誅一夫紂”了。
但是以上畢竟只是理論,當臣子真的“清君側”成功,掌握大權之后,誰會真的甘心把大權再交給天子?天子的尊位令人垂涎欲滴,但儒家的道統(tǒng)同樣不可侵犯,要是真敢明目張膽地“革命”推翻之,豈不給了更多覬覦皇位的人以把柄,說不定明天就有更多的人起兵“清君側”,誅殺你這膽敢篡位的亂臣賊子。因此最保險的方法,莫過于請?zhí)熳臃滦蛩粗溃?#8220;禪讓”于我家。這也算給了天子一個大高帽子——“革命”是用來對付桀紂的,我不但不把你當桀紂看,還給你一個當堯舜的機會,讓你顯示一下高風亮節(jié);不過你是堯舜,我卻是大禹,不求有你那么高的思想境界,只求能夠傳之子孫,江山永固。當然,天子的思想境界多半沒那么高,但這個禪位詔書你不寫,自然有人寫,只要蓋上你的傳國璽就夠了。 因此,漢朝以后,中國改朝換代的一般流程就變復雜了,由原先的“革命”一步,變?yōu)?#8220;清君側-當權臣-受禪”三步。第一步“清君側”的步驟各各不同,但都驚心動魄,令人目不暇接。但第二、第三步就純屬例行公事,開始還有點新意,到后來改朝換代次數(shù)增多,干脆就公式化了,甚至閉上眼睛都背的出步驟了。
堯舜禪讓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上千年,誰都說不清了;更何況當時的“天子”不過一個部落聯(lián)盟領袖,你讓我我讓你是非常普通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搞的太正式太隆重。漢朝以后的“禪讓”和堯舜禪讓根本不是一回事,是既欺天又欺人的勾當——欺天無非是捏著鼻子哄眼睛,欺人則需要多加考慮,雖然肯定騙不過士大夫,但至少要騙過小老百姓,否則天下就別想安穩(wěn)。至于士大夫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高級地主,僅僅靠一個禪讓的把戲是騙不過的,還要讓他們看到實惠,才好死心塌地效忠新朝,所以曹丕篡位之后才會急急忙忙地推行九品官人法,趙匡胤政變之后才會信誓旦旦地說“不殺大臣及言事官”。反觀王莽當年“受禪”,戲演的是不錯,賢良文學妖魔鬼怪市井之徒依次露面,搞的大家云里霧里不由得也就信了,可惜他老人家上臺之后就削弱自己的執(zhí)政基礎,今天搞什么“王田、奴婢不準買賣”,明天又胡亂鑄錢以一當十以一當百,從高級知識分子到底層小民全得罪光了,這樣戲演的再好也沒用,還是得完蛋。 所以說,受禪永遠只是個形式,是一臺戲。受禪的戲演好了,對于爭取民心、鞏固統(tǒng)治有很大幫助,但絕不是決定性因素。就好比萬里長征走到了最后幾步,馬上就要登堂入室了,無論你是爬著進去的還是走著進去的,好象都不太要緊,只要進屋子坐穩(wěn)了就行。當然,如果你是堂堂正正氣宇軒昂的走進去,坐穩(wěn)的幾率會稍微大一點。權臣受禪,一般分為以下幾個步驟,隨著時間的推移,步驟越來越多,每個步驟之間的間隔卻越來越短,甚至最終跳過某些關鍵步驟,直奔主題也有:
1、位極人臣,總攬朝政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權臣篡位,一般都是以當丞相為第一級臺階,曹操、劉裕、陳霸先等人,連同那個篡位未成的董卓在內(nèi),都當過丞相。本來東漢已經(jīng)改丞相為司徒,地位大大下降,董卓、曹操恢復這個官職,完全就是為了滿足自己專權的需要而已,可以說是“因人設官”。也有不當丞相而當大將軍的,如司馬氏父子就是以大將軍身份專權。但只有一個顯赫的名號還不夠,必須保證軍政大權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東漢、魏晉的朝政大權都由尚書臺掌握,因此權臣一般都要兼任“錄尚書事”的職務;到了晉朝以后,還產(chǎn)生了“都督中外諸軍事”這個稱號,能夠合法地掌握朝廷內(nèi)外的一切軍權。因此從劉裕到李淵的幾代權臣,可以不當丞相,可以不當大將軍,但必須當“都督中外諸軍事”,把兵權切實抓到自己手里。 為了顯示權臣的尊貴地位,自魏晉以來又新增了“假黃鉞”“使持節(jié)”兩種新稱號,黃鉞和使節(jié)都是天子之禮,人臣假借這些禮節(jié),也就假借了天子的威風,雖無九錫之名,卻有九錫之實。北朝時期還出現(xiàn)“大冢宰”的官稱(后來演變?yōu)槔舨可袝膭e稱),也就是總領一切事務的意思,是最具有威懾力的一種稱謂,當年楊堅篡位的時候,同謀就勸他一定要當“大丞相、大冢宰、都督中外諸軍事”,其中大丞相是政權,都督中外諸軍事是軍權,大冢宰則更是一種地位的象征。在南朝,“大冢宰”的稱呼較少出現(xiàn),卻多了一個“總百揆”的稱號,也就是總領一切事務,與大冢宰有異曲同工之妙。
除了擔任中央官職外,權臣還往往兼任一些重要的地方官職,如桓溫、劉裕等都曾兼任揚州、徐州、荊州等重要地區(qū)的州牧,營造自己的根據(jù)地。不過這種情況一般只適用于根基不深、地位未穩(wěn)的權臣,供他們積蓄力量以謀更進一步。若是像楊堅、李淵那樣威望已足,兵力已強的權臣,根本就不需要兼任地方官職,反正已經(jīng)有穩(wěn)固的根據(jù)地了。 2、晉升爵位,先公后王 按照漢朝的法律和禮節(jié),異姓只能封侯,王、公都只封給宗室(西漢沒有常設的公爵,只有王莽曾擔任過安漢公),即使像鄧禹那樣大的開國功臣,都只以四個縣封為侯爵。曹操2逼迫獻帝封他為魏公,開了人臣受封公爵之先河,怪不得荀彧無論如何也不贊成,最終因此被曹操5逼死。公爵與侯爵最大的不同,不是公爵的封地較大,而是公爵可以“建國開府”,擁有一套自己的班子、自己的根據(jù)地。曹操封魏公時,獅子大開口,一次就要了十個郡作為封地,幾乎掏空了漢朝的膏腴之地;不過當時曹操已經(jīng)有丞相府的一套班子,倒也不需要另立魏國的班子,所以直到受封魏王,才設置了魏國的文武百官,如鐘繇就是魏國的相國。按照東漢制度,諸侯王的相國只能稱“相”,相以下官職有很多都不設立(如御史大夫、宗正等),有的官職名稱與朝廷不同(如王國的郎中令,朝廷叫光祿勛),而且這些官職都要由朝廷任命,諸侯王沒有人事權。但權臣封王,從來不管這一套,官職制度都和朝廷相同,且根本不需要朝廷任命。南北朝時期封權臣為王,往往有“王國制度,一如天朝”的附加說明,也就是說王國的各項制度都和朝廷一樣,國王就是一個縮小了的皇帝。一旦完成受禪,王國的官僚機器就可以立即代替原有的朝廷,代為行使國家職權。
不過,隨著南北朝后期爵位泛濫,公爵逐漸普及,并產(chǎn)生國公、郡公、縣公甚至鄉(xiāng)公之分,已經(jīng)不是什么稀罕的爵位了。楊堅、李淵專政的時候,已經(jīng)是國公,只需要直接封王就可以了。而王爵也產(chǎn)生了親王(國王)、郡王之分,一般封號一字為親王(隋唐還沒有親王這個稱呼,只是直接稱“王”),二字為郡王,郡王封地狹小,甚至可以隨意賞賜功臣(如唐朝就曾封許多功臣宿舊為郡王),也慢慢喪失了尊貴性。只有親王的位置,始終不授予人臣,因此也就成為權臣篡位的最好臺階。曹氏、司馬氏、劉氏、兩蕭氏、陳氏、楊氏、李氏篡位前,都曾經(jīng)被封為王。
然而,南北朝時期的北朝君主,往往不稱皇帝而稱“天王”,這種“王”不是爵位而是天子的稱號,因此國公便成為天子以下的最高爵位。即使天子的稱號是皇帝,權臣往往也習慣只封公爵,篡位后只稱“天王”,作為韜光養(yǎng)晦之計,等到了一定時機再自稱皇帝。如后秦、北周等一開始都是只稱天王,到了內(nèi)外安定,才開始稱帝。 3、加以殊禮、追封祖先 所謂“殊禮”,就是人臣本來不該享有的禮儀,也就是天子才能有的禮儀,前面說的“假黃鉞、使持節(jié)”,也可以算一種變相的殊禮,但那畢竟是加于官職之上的殊禮,不是加于私人的殊禮。殊禮當中,最經(jīng)典最有名的當屬“九錫”,即皇帝才能具備的九種車服禮器,《資治通鑒》中對此有詳細記載。向皇帝要九錫,是曹操先開的頭,那時人們的思想還沒“解放”,覺得九錫實在不是人臣要的東西,曹操為此失了不少人心,實在是得不償失。但一回生二回熟,此后每次權臣篡位,都有“加九錫”這道程序,慢慢的也就見怪不怪了。一般加九錫都在封爵之后,有時候封公爵就加九錫,有時是封了王爵再加九錫,并無一定的標準。其實九錫本身并不珍貴,權臣們要的只是個名分,因此往往假意推辭再三,甚至“歸還九錫”(如李淵),還可以得一個“揖讓不已”的虛名,真可謂名利雙收。 九錫這項殊禮太復雜,一般人弄不明白,但以下幾項殊禮卻是人人都能看到的:“劍履上殿”,即可以帶著武器、不脫鞋子進入宮廷,享受與皇帝同等的待遇;“朝覲不趨”,在朝廷上以快走為禮節(jié),但接受了這項殊禮的權臣卻可以不慌不忙地慢慢行走;“贊拜不名”,皇帝和朝儀官對大臣一般都是直呼其名,對權臣卻特別允許不稱呼名字,只稱呼官職和姓氏。這三條都與上朝有關,有了這三項殊禮,皇帝和權臣在朝堂上就幾乎沒有區(qū)別了。后來發(fā)展的更不象話,竟然出現(xiàn)給權臣設立專座的“殊禮”,還允許權臣跟皇帝平起平坐,儼然一副太上皇的模樣。由于這種殊禮實在太露骨,一般的權臣都還不敢使用。 另外一種殊禮是針對權臣家屬的,如“王妃曰后,世子曰太子”,權臣的妻兒與皇帝的妻兒用一種稱呼,唯一的不同是皇帝的妻兒叫“皇后”“皇太子”,權臣的妻兒叫“王后”“王太子”。其實在西漢時期,諸侯王的妻兒本來就叫“王后”“太子”,東漢才慢慢改為“王妃”“世子”,這種殊禮可算是一種復古。
活著的人們都有了殊禮,下一步就輪到祖宗了。曹氏、司馬氏還比較老實,到登基之后才開始大張旗鼓追封祖宗,后來的權臣往往在封王的時候就開始追封,不但按照諸侯的禮儀建立五廟,還追封祖宗為王、為公。古人質樸,沒有追封一說,追封爵位就是從南北朝權臣開始泛濫的。 經(jīng)過前面三步漫長的等待,終于到了坐上皇帝寶座的時候……其實也不一定漫長,歷史越是發(fā)展,“受禪”大戲上演的時間越是縮短。“受禪”的鼻祖王莽當年篡位花了幾十年工夫,辛辛苦苦冒充大漢忠臣,從“安漢公”到“假皇帝”,再到成千上萬人上表勸進,這出戲演的轟轟烈烈一波三折。曹操和曹丕父子從丞相到魏公、加九錫,再到魏王,最后受禪,也花了十多年時間,如果從漢獻帝遷都許昌算起,更是經(jīng)歷了二十余年之久。司馬氏父子也很有耐心,經(jīng)歷三代四人的專權,才由晉王升為皇帝。到了晉朝末年,權臣也還是比較耐心,桓溫把篡位的任務交給了他兒子(結果失?。?,繼承了“把篡位使命交給下一代”的傳統(tǒng)。但是自從劉裕開始,權臣越來越?jīng)]耐心,只要自己有生之年能夠掌握大局,決不把任務留給下一代。劉裕還算耐心,等了近二十年,到自己垂垂老矣的時候才正式篡位;后來蕭道成、蕭衍、陳霸先等人越來越不耐煩,其中陳霸先更是創(chuàng)下了封王之后三天就受禪為帝的紀錄,可能也是因為他太老,生怕到死還當不上皇帝。相對而言,北朝的權臣一般比較耐心,北齊、北周都是經(jīng)過了兩代人才正式篡位,楊堅也等了十多年,這與當時北方政局不穩(wěn)有關,并非北人比南人善于忍耐。 5、受禪大戲,循環(huán)上演 這套“以受禪代替革命”的把戲,從王莽開始演起,經(jīng)過曹丕、司馬炎的發(fā)揚光大,遂成為一門“顯學”。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漢人政權更迭,都是以“受禪”形式完成。 北方的五胡本來比較質樸,不會玩漢儒的禪讓花樣,因此北方十六國的興替,一開始都是直接“革命”,劉聰殺晉愍帝,石勒殺劉聰?shù)淖訉O,冉閔又殺石勒的子孫,殺來殺去血流成河,一點也不像漢人的“堯舜揖讓”一般溫情脈脈。殺到后來,胡人也發(fā)現(xiàn)這樣簡單的“革命”副作用太大,難以收攏人心,試想想當初劉聰父子如果聰明一點,不讓晉愍帝去當?shù)咕频钠腿?,而是恭恭敬敬地請他?#8220;堯舜禪讓之禮”,恐怕北方漢人的反抗也不會那么激烈。到十六國后期,北方胡人的權臣逐漸也學會了“受禪”大戲的演出方法,迫不及待地想嘗試一下,可惜胡人君主大都有些剽悍之氣,經(jīng)常寧死也不陪權臣演戲。后秦王姚萇抓住了前秦王苻堅,本來想讓他把傳國璽交出來“受禪”了事,但苻堅脾氣太犟,一句“五胡次序,無爾羌名”氣的姚萇臉色發(fā)青,最后還是不得不暴力解決。
直到北魏統(tǒng)一北方,大搞漢化政策,“堯舜揖讓之禮”才逐漸深入人心,爾朱榮雖然不過一介并州契胡,一進京城也知道馬上找漢人官僚幫他起草“禪文”,不過因為爾朱氏實力還不夠,最終功虧一簣而已。后來東魏皇帝禪讓給大齊皇帝,西魏皇帝禪讓給大周天王,大周皇帝再禪讓給大隋皇帝,輕車熟路,走的都是魏晉的一貫路線,南與北一般無二也。 魏晉南北朝直到隋末都是中國的多事之秋,經(jīng)常是一代人見到好幾次受禪,蕭道成受禪時就有老人大哭“何期今日復見此事”,如果這位老人活的長一點,還可能三次見到“此事”。權臣篡位過于頻繁,政局過于不穩(wěn),使皇帝的神圣性喪失殆盡,在臣子們心目中的形象已遠遠不能和兩漢時期相比。中國歷史上皇帝權威最低落的時期,除了南北朝,大概就只有五代了。只要中央集權的經(jīng)濟基礎還沒有恢復,只要統(tǒng)一王朝的政治基礎還沒有成熟,“禪讓”的大戲就要不停的演下去,直到社會經(jīng)濟已經(jīng)可以承擔一個新的中央帝國,儒臣們也已經(jīng)準備好神化一個新的“受命于天”者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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