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yōu)槭裁醋x經(jīng)典讀者朋友們大家好!這篇文章,原本是我為中國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欄目《我讀經(jīng)典》系列所做的一個開場白。因為受到電視節(jié)目時間的限制,許多內(nèi)容沒有放開講,后來到美國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才講全了。把它整理出來發(fā)表,是因為現(xiàn)在不少人都主張重讀經(jīng)典。我自然也是贊成的。這就產(chǎn)生了三個問題。第一,我們?yōu)槭裁匆x?第二,讀什么?第三,怎樣讀?在這里,我想發(fā)表一點個人的看法。 先說第一個問題。 我們?yōu)槭裁匆x經(jīng)典?其實說起來也很簡單,因為經(jīng)典是人類文化的精華。古人有云:取法乎上,僅得乎中。也就是說,你學最好的,充其量也就能有個中等水平。如果取法乎下,那就等而下之了。所以,我們讀書,就應該挑最好的讀。最好的書是什么呢?經(jīng)典。所謂“經(jīng)典”,就是一個民族、一個時代最有意義最有價值的著作。而且,它的意義和價值還是永久性的。什么叫“經(jīng)”?經(jīng)就是恒常,叫經(jīng)常。什么叫“典”?典就是模范,叫典范。換句話說,經(jīng)典就是“恒久的模范”。這樣的書不讀,讀什么? 那么,為什么要讀先秦諸子?因為先秦諸子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精華中的精華,是最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我們知道,先秦諸子所處的時代──春秋戰(zhàn)國,是我們民族的黃金時代。在人類歷史上,也是一個了不起的時代,叫“軸心時代”?!拜S心時代”是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的命題。他在1949年出版的《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一書中說,公元前800至公元前200年,是人類文明的重大突破時期。在這個時期,世界各民族都出現(xiàn)了偉大的精神導師,成為世界各大文明的標志。比方說,古希臘有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色列有猶太教的先知們,印度有釋迦牟尼,中國則有孔子、老子等等。他們提出的思想原則塑造了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也一直影響著人類的生活。所以雅斯貝爾斯把這個時代稱為“軸心時代”。 軸心時代的思想家許多都是同代人。其中釋迦牟尼的生卒年份比較麻煩,全世界有60種說法。按照中國學者的研究結論,他應該生于公元前565年,卒于公元前485年,活了80歲。這樣,釋迦牟尼(約前565-前485)就與孔子(前551-前479)同時,蘇格拉底(前469-前399)則與墨子(約前468-前376)同時,柏拉圖(前427-前347)可能與老子(不詳)同時,亞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則與孟子(約前372-前289)、莊子(約前369-前286)同時。大家想想,這是不是很有意思? 這樣一些偉大的思想家,為什么會集中出現(xiàn)在歷史的同一時期(公元前6-3世紀)、地球的同一緯度(北緯30度上下),這是一個謎。它也許只能用馬克思的說法來解釋,即那是“歷史上的人類童年時代”之“發(fā)展得最完美的地方”(《〈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更有意思的是,雖然中國、印度、中東和希臘遠隔千山萬水,但這些思想家的思想?yún)s有很多相通之處,那就是對人與人類社會的“理性態(tài)度”和“終極關懷”。他們不約而同地在思考,人,究竟要怎樣才能幸福;社會,究竟怎樣才能和諧。正是這些思考,影響了各自民族的文化,而且達數(shù)千年之久。這樣的思考,我們怎能不知道,不了解? 或許有人會問:那么久遠的思想,現(xiàn)在還管用嗎?管用!實際上,這些思想家和先驅者的思想,也一直在影響著我們。為什么呢?因為這些思想家思考的,是一些永遠的問題。比方說,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智慧,什么是永恒。這些問題,盡管哲學家們做過無數(shù)次回答,有過許多的結論,它們卻仍然是問題。為什么呢?因為第一,這些問題不是關于物的,而是關于人的。只要人是一個問題,它們就永遠成問題。第二,這些問題也不僅僅屬于某某“學”,或者某某“家”。它們屬于全人類,屬于每個人。每個人都會面臨這些問題,也都會思考這些問題,還會有不同的結論。這樣,它們就永遠是問題。 于是,當我們?yōu)檫@些問題所困惑時,我們就會想到那些先哲,想到那些經(jīng)典,想知道他們是怎樣思考怎樣回答的。這便正是哲學和經(jīng)典的意義。也就是說,我們今天閱讀經(jīng)典,閱讀先秦諸子,不過是為了幫助我們自己思考人生,獲得智慧。 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們也就同時回答了第二個問題:讀什么。讀什么呢?讀人,讀人生,讀人生智慧。 那么,我們能夠從先秦諸子當中,讀出什么人生智慧? 這就只能談一點個人的體會了。由于先秦諸子博大精深,我們能夠貢獻的,不過是自己的一孔之見。我們希望通過這些心得,引起大家的興趣,并提供一些參考。至于我自己的體會,我想概括為這樣幾句話:讀孔得仁,讀孟得義,讀老得智,讀莊得慧,讀墨得力行,讀韓得直面,讀荀得自強。 二 讀孔得仁先說讀孔。 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這一點大約沒有什么問題。但什么是“仁”,說法就很不一樣??鬃幼约?,就有好幾種說法,比如“愛人”(《論語·顏淵》),比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比如“克己復禮曰仁”(《論語·顏淵》)。我自己比較認同的,是孟子的說法:“惻隱之心,仁也。”(《孟子·告子上》)仁,當然不等于“惻隱之心”,所以孟子沒說“仁,惻隱之心也”。不過,一個人如果有了“惻隱之心”,那就是“仁”,或者說就有“仁愛之心”了。 為什么這樣說?我們先看什么是“惻隱之心”。惻和隱,都有憂傷、悲痛的意思。所以,惻隱之心,就是“憂傷之心”,就是“悲痛之心”。這又有什么稀罕呢?誰沒有憂傷?誰不會悲痛?原來,惻隱之心,并不是自己悲痛,自己憂傷,而是能夠體驗到別人的悲痛,別人的憂傷,從而不忍心讓別人悲痛憂傷。所以,惻隱之心,其實就是同情心、憐憫心。它的基礎和核心,則是“不忍之心”。這個“不忍之心”,孔子沒說,孟子講了,在《梁惠王上》。我們且來看孟子和齊宣王的這段對話: 孟子說,臣下聽人講,有一天,有人牽著一頭牛從堂下走過。大王問他,這頭牛要牽到哪里去?那人說,牽去宰了,用它的血來釁鐘。大王說,放了它吧!我實在不忍心看它哆哆嗦嗦的樣子,毫無罪過卻要去死!但是釁鐘的儀式又不能廢除,結果大王便用一只羊換了這頭牛,有這事嗎? 齊宣王說,有。 孟子說,老百姓都認為大王小氣吧? 齊宣王說,是呀!不過齊國再小,寡人也不至于連一頭牛都舍不得。實在是不忍心看著它哆哆嗦嗦地無罪而死,這才換成了羊。 孟子說,老百姓這樣講,并不奇怪。要說“無罪而就死地”,牛和羊又有什么區(qū)別? 齊宣王說,寡人也講不清是怎么回事,看來只好讓老百姓說寡人小氣了。 孟子說,沒關系。事情其實很簡單,就是大王只看見了牛,沒看見羊??匆娧?,大王也會不忍心的。這種“不忍之心”,就是“仁”?。ㄊ悄巳市g也)!有這份“仁愛之心”,就能夠一統(tǒng)天下呀(是心足以王矣)! 這個故事說明了什么呢?說明了三點。第一,仁,首先是“不忍之心”,即不忍心看見別人無緣無故地受到傷害(無罪而就死地)。這種“不忍之心”不但會加之于人,還會加之于動物,比如牛、羊。第二,這個“不忍之心”乃是道德的基礎和底線。實際上人們?yōu)榱松?,難免會做一些“不忍之事”。毛主席說得對,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只做好事,不做壞事。既然大多數(shù)人都不可能只做好事,不做壞事,那我們憑什么判斷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呢?恐怕就看他有沒有“不忍之心”。只要有這份“心”,那他就仍然是“仁者”,或者有成為“仁者”的希望。所以,孟子并沒有要齊宣王把那只羊也放了,反倒一再肯定“是心足矣”。第三,有了這個基礎和底線,我們就能建立起完整的道德體系,甚至建立一個道德的社會。因為一個人有了“不忍之心”,就證明他有一種設身處地、將心比心的心理能力。有這個能力,就能由此及彼,推己及人,由對某件事、某個人的“不忍”,推廣為對全世界、全人類的“不忍”,進而推廣為對全世界、全人類的“愛”。這不就正是孔子的主張嗎? 實際上孔子的主張,如果說得白一點,那就是“從自己做起,從身邊做起,讓世界充滿愛”??鬃影堰@樣一種由此及彼、推己及人的做法,稱之為“能近取譬”,并認為這是“仁之方”(《論語·雍也》),即實踐仁德的方法和途徑。具體地說,則又有兩個方面。正面的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反面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wèi)靈公》)。這兩個方面,哪個更重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因為你只有做到不把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強加于人,才能進而做到在自己追求幸福的時候,也讓別人感到幸福。可見“讓世界充滿愛”的前提,是必須每個人都有“不忍之心”,包括對動物的“不忍之心”。 這讓我想起在 2006年4月21日《南方人物周刊》讀到的一篇文章,標題叫《老鼠,作為證據(jù)》,作者是劉瑜。文章說,有一只老鼠,在廚房里被粘板粘住了,垂死掙扎。這讓她想起了另一只也是被粘住的老鼠,叫了兩天才死去。她還想起自己小時候,有一只老鼠被鄰居老爺爺用開水燙死了。這些事擱在任何地方,可能都稀松平常。滅鼠嘛,好像沒什么不對,作者也沒說不該滅老鼠。讓她受不了的是:一,生而為鼠,并不是它的過錯。二,如果一定要死的話,為什么不能讓它死得痛快一點,不那么備受折磨呢?文章說:“便是‘齷齪’如一只老鼠,也會痛,也會絕望,也會掙扎。更糟的是,它的痛,也會傳染給你?!?/span> 說實話,這篇文章讓我很感動。我沒有想到,一個人的惻隱之心竟會及于一只老鼠。在許多人(也包括我)看來,老鼠是骯臟的、丑陋的、作惡多端和死有余辜的。不是說“老鼠過街,人人喊打”么?既然必須消滅,又何必管它怎么死呢?但我們,就說我吧,卻從來沒有想過,生而為鼠,并不是它的過錯;也沒有想過,即便它“罪該萬死”,也不意味著就該折磨至死。然而劉瑜想到了,這讓我感到慚愧。是的,慚愧!因為只有徹底到連老鼠都能同情,才真正是有“惻隱之心”。不難想象,一個連老鼠之死都深感“不忍”的人,會怎樣對待其他動物,怎樣對待人!事實上,不忍心其無罪而死,不忍心其折磨至死,正是現(xiàn)代社會法治與人權的心理基礎和人性基礎。在這里,我們高興地看到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對接。 三 讀孟得義再說讀孟。 如果說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那么,孟子思想的核心便是“義”。義,是對“仁”的補充。孔子說過:“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保ā墩撜Z·里仁》)可見“仁”這個概念中,原本就同時包含著愛與憎。但是,仁,畢竟主要是愛,不是憎。這就需要“義”來補充。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然,表現(xiàn)于人的心理,仁是同情、憐憫,義則是羞愧、憎惡。同情和憐憫是對別人的,羞愧和憎惡則一半對別人(憎惡),一半對自己(羞愧)。但不管對誰,義,都有批判性、否定性和戰(zhàn)斗性。所以我們只能說“大義滅親”,不能說“大仁滅親”。仁與義,是相反相成的概念。 仁與義不同,孔與孟也不同。讀《論語》如沐春風,讀《孟子》如聞戰(zhàn)鼓。就我個人的經(jīng)驗而言,讀了《孟子》,總想起身做點什么,哪怕找人辯論!孟子是好辯的。他的話,也很雄辯。他總是有一種氣勢,一種不容置疑和劍拔弩張的氣勢。比如他去見梁惠王(也就是魏惠王)?;萃鯁査豪项^!不遠千里而來,總歸對敝國會有什么好處吧?這在當時的諸侯,大約也都會這么想、這么說的。孟子卻直通通地頂了回去,說:大王!為什么開口閉口就說利益呢?只要說說仁義就行了!接著,孟子以排山倒海之勢,一口氣說出為什么不可言利的道理,最后得出結論:王!你只要講仁義就行了,何必講利? 為了體驗孟子的這種氣勢,我們不妨將原文照錄如下,請大家來體會: 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厭。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何必曰利? 孟子講了這一通以后,梁惠王是怎么回答的呢?沒有下文,估計是被孟子的氣勢鎮(zhèn)住了,或者說被噎住了。讀《孟子》,我們常常能夠看到這種對方被“噎”住的情況。因此不少人不喜歡孟子,認為他鋒芒畢露,太過張揚。其實,孟子如此咄咄逼人,并不完全是個性使然。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他的核心范疇是“義”。前面講過,義,是具有批判性、否定性和戰(zhàn)斗性的。批判、否定、戰(zhàn)斗都不容易。比如“大義滅親”和“舍生取義”,難道是容易的?這就必須有精神上的支持,而且這精神還必須能夠轉化為物質(zhì)力量。那么,在孟子那里,有這種可以轉化為物質(zhì)力量的精神力量嗎?有。它就是“氣”,也叫“浩然之氣”。 什么是“浩然之氣”?孟子說,這就不太好講了(難言也)!但有幾點可以肯定。第一,它是正義積累的結果(集義所生);第二,它和道義相伴生(配義與道);第三,它一旦為道義和正義所培養(yǎng)(以直養(yǎng)而無害),就最偉大、最剛強(至大至剛),能夠充盈于所有的地方(塞于天地之間)。這是孟子對公孫丑說的話,見《孟子·公孫丑上》。可見,勢源于氣,氣源于義。有義則有氣,有氣則有勢。正義在胸,則氣勢磅礴。 義離不開氣,叫“義氣”;仁本之于心,叫“仁心”。孔子講仁,孟子講義,所以孔、孟的“心氣”也不一樣。孔子是溫和的。他喜歡曾子向往的那種生活:暮春三月,換了春天的衣服,和五六個成年人,六七個小孩子,在沂水河邊洗洗澡,舞雩(音于)臺上吹吹風,然后唱著歌兒回家去(《論語·先進》)。孟子則是剛勇的。他的自我定位,是“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孟子·公孫丑下》)。當然,孔子也有剛勇的一面,比如“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孟子也有溫和的一面,比如他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以及希望五十歲以上的人都有好衣服,七十歲以上的人都有肉可吃(均見《孟子·梁惠王上》),就很溫情。這并不奇怪。正如孔子講仁也講義,孟子講義也講仁,孔子自然柔中有剛,孟子也自然剛中有柔。但總體上說,孟子比孔子強硬。我的感覺是:孟子很男人,孔子很長者。 四 讀墨得力行再說讀墨。 孟子是不喜歡墨子的。孟子說:“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君無父,是禽獸也?!保ā睹献印る墓隆罚钍暇褪菞钪欤暇褪悄?,他們觀點不同,卻都被孟子罵作禽獸。這是孟子的偏見。其實孟子不必罵墨子,他們兩人也不乏相通之處,這就是“行俠仗義”。實際上后世的“俠義”,就一半來自孟子,一半來自墨子。如果說他們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墨子側重于“行俠”,孟子側重于“仗義”。 孟子的“仗義”,可以用一個故事來證明。據(jù)《孟子·梁惠王下》,有一次鄒國和魯國發(fā)生沖突,鄒國的官吏死了三十三人,鄒國的老百姓卻袖手旁觀,見死不救。因為孟子是鄒人,鄒穆公就問他應該怎么辦。孟子說,活該!誰讓他們平時對老百姓不好!這下子老百姓可逮住報復的機會了(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又據(jù)《離婁下》,孟子還曾經(jīng)對齊宣王說:“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這些話,孟子就這么當著“君”的面說,一點都不含糊,真可謂仗義執(zhí)言。 墨子的“行俠”,也可以用一個故事來證明。這故事大家都很熟悉,就是墨子救宋。據(jù)《墨子·公輸》,當時魯國著名的工匠公輸盤(也叫公輸般、公輸班、魯班),為楚國制造了一種攻城的器械──云梯,楚人準備用來攻打宋國。墨子聽說后立即動身,走了十天十夜到達郢都(今湖北省荊州市),來見公輸盤。公輸盤問,先生有何指教?墨子說,北方有人侮辱了在下,想借先生的力量殺了他。公輸盤不高興。墨子說,鄙人愿出二百兩(原文是“請獻十金”。古時二十兩為一鎰,一鎰為一金,十金就是二百兩)。公輸盤更不高興了,心想你怎么能買兇殺人?便說我恪守正義,從不隨便殺人。墨子說,先生既然從不殺人,那就好說了。在下聽說先生要幫助楚國攻打宋國,請問宋國有什么罪過?楚國多的是土地,少的是人民。犧牲不足的(人民),去爭奪多余的(土地),這不能算是聰明。攻打無罪之國,不能算是仁愛。懂得這個道理,卻不據(jù)理力爭,不能算是忠誠。爭辯了不能達到目的,不能算是堅強。不殺個別人卻殺很多人,不能算是明白事理。公輸盤沒有話說。 墨子又去見楚王。墨子說,如今有一個人,自己家里有豪華轎車,卻想去偷鄰居家的破車子;自己家里有綾羅綢緞,卻想去偷鄰居家的破衣服;自己家里有美味佳肴,卻想去偷鄰居家的米糠酒糟;請問這是什么人?楚王說,這人有“盜竊病”!墨子說,現(xiàn)在楚國應有盡有,宋國貧窮弱小,你們卻要去搶人家,與哪個有“盜竊病”的人有什么兩樣?這可是既違背正義又得不償失?。〕跻矝]有話說。 但是楚王和公輸盤都不想放棄,于是墨子只好和公輸盤虛擬過招。公輸盤演示攻城,墨子演示防守。幾個回合之后,公輸盤黔驢技窮,墨子綽綽有余。于是公輸盤說,我自有辦法對付先生,但是我不說出來。墨子說,我知道先生打算怎樣對付我,我也不說。楚王奇怪,問墨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墨子說,公輸盤的辦法,無非是殺了臣下。殺了臣,宋國就可以攻打了。可惜臣的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經(jīng)掌握了臣的方法,帶了臣的器械,守在宋城上,單等楚軍來進攻了。楚王一聽,馬上決定不再攻打宋國。 很顯然,這個故事表現(xiàn)了墨子的三種精神:反戰(zhàn)精神、俠義精神、實踐精神。反戰(zhàn)不用說,大家都知道。難得的是,墨子不但提出了反對掠奪性戰(zhàn)爭的主張,而且身體力行地制止了一些這樣的戰(zhàn)爭。這在那個弱肉強食的年代,真是談何容易!在這里,可貴的還不是他確有實施守衛(wèi)的辦法。這當然難能可貴,只不過一般人學不了。學得了的,還是他的俠義精神和實踐精神。墨子是不是宋國人,我們不知道。歷史上有說他是宋人的,也有說他是魯人的。但楚國伐宋,看來和他關系不大。他當時并不在宋國,宋國也沒有請他幫忙。而且,墨子幫宋國解除了滅頂之災后,在回國的路上經(jīng)過宋城,宋人還不讓他進城避雨??梢娔优c宋國,并沒有利害關系。然而他一聽到楚國將要進攻宋國的消息,便“行十天十夜而至于郢”。這就真是“行俠仗義”,也真是“說得到,做得到”了??梢哉f,中國文化“知行合一”的精神,在墨子和墨家學派那里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實際上墨子不但是理論家,更是實踐家。他在提出理論的時候,不但要求立論有本、有原、有用,而且要求身體力行。從前面那個故事我們不難看出,墨子不是不能說。他也是很善辯的。但墨子不但善言,而且能行;不但有理論,而且有實踐。所以我說讀墨得力行。也就是說,我們應該學習墨子的這樣一種精神:一旦認準了某個道理,就堅定不移地去做。當然,由于社會分工的需要,我們不能要求所有的哲學家都實踐自己的思想。但我們不是哲學家,也不想建構理論。所以,我們自不妨有所得便有所行。這就是墨子給我們的啟示。 五 讀韓得直面再說讀韓。 表面上看,韓非與墨子完全不同。墨子代表著當時的庶民階層(賤人)和勞動人民(農(nóng)與工肆),為他們爭取生存的權利;韓非則代表著新興的地主階級,幫他們維護統(tǒng)治的權力。墨子書中,多言民間疾苦;韓非書中,則不乏帝王“南面之術”。所以,后世便有人將墨子稱為“平民哲學家”,將韓非稱為“宮廷陰謀家”。這當然并不準確,卻也不是一點道理沒有。大體上說,墨子比較“草根”,韓非比較“宮廷”。墨子講“兼愛”,韓非講“權術”,他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 但是,韓非與墨子也有相通之處,即他們都講“利害”,都不像儒家那樣只講“仁義”?!赌印し菢飞稀肪驼f:“仁之事者,必務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笨梢娔硬⒉幌衩献幽菢娱_口閉口“何必曰利”,他也是言“利”的。只不過,墨子所言為“公利”,韓非所言為“私利”。墨子講“興天下”,韓非講“治天下”,這是他們的不同。 韓非言“利”,十分露骨。在他看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是儒家講的“仁義”和“禮讓”,而是“利害”和“算計”。韓非說,開馬車鋪的,天天盼望別人升官發(fā)財;開棺材店的,天天盼望別人生病早死。難道是開馬車鋪的比開棺材店的更“仁義”?不是的。實際情況是,只有別人升官發(fā)財,開馬車鋪的才有利可圖;只有別人生病早死,開棺材店的才有錢可賺。他們其實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韓非子·備內(nèi)》)。 買賣關系如此,君臣關系也一樣。甚至在韓非看來,君臣關系就是買賣關系,叫“主賣官爵,臣賣智力”(《韓非子·外儲說右下》)。既然是這樣一種利害關系,那么,他們之間就不能不“算計”。君主靠算計來雇傭臣子(君以計畜臣),臣子靠算計來服務君主(臣以計事君)。雙方各打各的算盤,只有雙贏互利才會成交。如果合作的結果不利于自己,那么,無論是君還是臣,誰都不會干那種蠢事(《韓非子·飾邪》)。 君臣關系如此,父子、夫妻也一樣。韓非說,一個人,如果小時候父母對他比較隨意,長大了他就會怨恨。同樣,子女對父母的贍養(yǎng)如果比較簡慢,父母就會惱怒(《韓非子·外儲說左上》)。他還說,衛(wèi)國有一對夫妻,大約是做買賣的。妻子禱告說,但愿我的夫君平安無事,能賺一百塊錢(使我無故,得百束布。布即布幣)。丈夫說,怎么要得這樣少?妻子說,錢賺多了,你還不去“包二奶”(《韓非子·內(nèi)儲說下》)? 不過在韓非看來,最危險的還是君主的夫妻、父子關系。因為這里面的利害太大。那些年老色衰的后妃們,甚至盼望自己的夫君早死,以便自己的兒子早接班。母以子貴。自己的親生兒子當了君王,作為太后,就什么都保住了。所以竟會有母子合謀弒君的。于是韓非感嘆說:“以妻之近與子之親而猶不可信,則其余無可信者矣!”(《韓非子·備內(nèi)》)因此韓非認為,統(tǒng)治國家,不能講“仁義”,不能講“禮讓”,只能用“刑法”,只能用“權術”。正如李澤厚、劉綱紀兩位先生所說:“在中國思想史上,韓非是第一個毫不掩飾地、津津樂道地、而且是最為詳盡具體地研究陰謀權術的人?!保ā吨袊缹W史》第一卷) 這就給我們出了一個難題:這樣一種思想,也是我們的文化遺產(chǎn),也有積極意義嗎? 有。韓非的積極意義,我認為就是“直面慘淡的人生”。這就與儒家不同。儒家的思想,總體上說是比較理想主義的。無論是孔子的“仁”,還是孟子的“義”,都帶有理想的色彩。這種理想非常可貴。沒有這理想,人就可能變得“禽獸不如”。但我們也要看到,理想畢竟是理想。它可以用來“激勵人生”,也可以被用來“粉飾太平”。當統(tǒng)治者一方面對人民群眾肆無忌憚地進行壓迫剝削,另方面又大講“仁義道德”時,韓非的話無異于振聾發(fā)聵的“清醒劑”,使人們不至于被“瞞和騙的藝術”所麻醉。這也是歷史上那些革命者和批判者,往往會用韓非思想為武器的原因。 實際上儒法兩家的思想雖然對立,卻其實不過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它也是人性的兩面,人類社會的兩面。這就是善與惡,理想與現(xiàn)實。人,不能沒有理想,也不能只有理想;必須面對現(xiàn)實,又不能只看現(xiàn)實。所以我們就既要讀孔孟得仁義,又要讀韓非得直面。 那么,韓非為什么就不能這樣全面地看問題呢?也有許多原因,比如當時的社會狀況實在是不很樂觀。春秋已無義戰(zhàn),何況戰(zhàn)國?那實在爾虞我詐、巧取豪奪、弱肉強食,不能不讓韓非憤世嫉俗。不過這里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韓非的思想方法。韓非的思想方法是什么樣的呢?就是認為矛盾對立的雙方不可調(diào)和。大家都知道那個著名的“賣矛又賣盾”的故事,韓非也因此獲得了“矛盾”一詞的發(fā)明權。矛與盾既然不能同售,則理想與現(xiàn)實、內(nèi)容與形式、仁義與利害,也就不能共存。利害沖突既然是真實的,仁義道德也就肯定是虛假的。這就是韓非的思想方法──“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時而至”(《韓非子·顯學》)。 六 讀老得智相比較而言,道家的思想方法更高明。 道家,通常指老莊。其實老和莊并不完全一致。不過有一點倒一樣,即都強調(diào)矛盾對立雙方的轉化。大家都很熟悉老子的名言:“禍兮福之所依,福兮禍之所伏?!保ā独献印の迨苏隆罚┻@話的意思是:壞事是好事的依憑,好事是壞事的前兆。好事可能變成壞事,壞事也可能變成好事,沒有什么事情是絕對不變的。 這個觀點,莊子也有。莊子說:“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保ā肚f子·知北游》)生與死、神奇與臭腐,在一般人看來,是水火不容根本對立的。但在莊子這里,也可以變來變?nèi)?,你變成我,我變成你。這就是道家的辯證法。這個辯證法,用哲學的語言來表述,就是矛盾對立的雙方無不在一定的條件下相互轉化。這是道家的智慧,也是中國的智慧,是老子和莊子共有的。 那么,老子和莊子又有什么不同? 我個人的體會,是讀老得智,讀莊得慧。這是把智與慧拆開了講。其實這兩個字原本就有細微差別。比如智力、智商、智術、智囊,這些詞里面的“智”,就不能換成“慧”。同樣,慧心、慧性、慧眼、慧根,這些詞里面的“慧”,也不能換成“智”??梢娭腔壑腔?,智與慧并不相同。從“智育”、“智謀”這些詞看,智,是可以通過教育來學習、傳授、掌握的東西,是能力(智力)、方法(智術),屬于社會?;?,則是氣質(zhì)(慧性)、天賦(慧根),或者非同一般的特殊能力(慧眼、慧心),屬于個人。它不能授受,只能啟迪。老莊之別,即在于此。所以讀《老子》可以治國,讀《莊子》只能修身?!暗弥恰迸c“得慧”,區(qū)別就在這里。 先說讀老。 眾所周知,《老子》是一部奇書。它的作者是誰,成書何時,目的何在,都不清楚。這部書的性質(zhì),也眾說紛紜。有人說它是純哲學,有人說它是哲理詩,還有人說它是兵書。我覺得對于這些問題,一般讀者弄不清也罷。重要的是得其精華?!独献印芬粫木A是什么呢?我認為就是辯證法。而且,我比較贊同李澤厚先生的觀點,即《老子》的辯證法,是由軍事辯證法而政治辯證法,由政治辯證法而哲學辯證法,最后在中國人長期的社會實踐中,逐步變成了一種生活辯證法(《中國古代思想史論》)。而且,依我看,這種生活辯證法還是屬于弱勢群體的。 實際上我們看《老子》一書,從頭到尾貫穿的都是弱者是生存智慧。只不過《老子》把它們上生到了哲學本體論的高度,比如“有生于無”(《老子·四十章》),“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或者哲學辯證法的高度,比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老子·四十一章》)。但說來說去,歸根結底,還是那幾句話:柔能克剛,弱能勝強,無為則無不為。老子一再說,不用以為強大的就強大,弱小的就弱小。天底下最柔弱的是什么?水。最能攻堅勝強的又是什么?還是水(《老子·七十八章》)。所以,最弱小的,其實是最強大的;最堅強的,其實是最脆弱的。想想看,一個人,什么時候最柔弱,活著的時候。什么時候最堅強,死了以后(這時只剩下骨頭,當然最硬)??梢姟皥詮娬咚乐?,柔弱者生之徒”(《老子·七十六章》)。因此,那些爭先恐后的,沒有一個不失?。荒切┣扇『缞Z的,沒有一個不輸光(《老子·二十九章》);只有那些與世無爭的,才最安全,也才最豐富,簡直就應有盡有。道理很簡單:正因為他們不爭,所以沒人爭得過他們,這就叫“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老子·六十六章》)。請大家想想,這難道不是說給弱者聽的嗎? 有趣的是,老子的這一套──無為、守雌、貴柔、知足,并非只有弱勢群體受用,權勢人物也受用。因為誰都有處于弱勢的可能。即便貴為天子,也未必總是強勢,或一定就是強勢。這個時候,就用得著老子哲學了。比方說,大成若缺,大盈若沖,大直若屈,大巧若拙(《老子·四十五章》)。這個“若”,可以翻譯為“就像”,也可以理解為“好像”,張舜徽先生就說“不外一個裝字”(《周秦道論發(fā)微》)。只不過,陰謀家的“裝”叫“韜晦”,老百姓的“裝”叫“裝蒜”,但都是“裝孫子”?!独献印愤@本書,真可謂“最抽象也最實用”。 所以,老子的思想可以有不同的結果。用于學術,可以發(fā)展為思辨哲學;用于軍事,可以發(fā)展為戰(zhàn)略方針;用于政治,可以發(fā)展為斗爭策略;用于生活,可以發(fā)展為生存智慧。就連同一種副產(chǎn)品,也可能有不同結果。比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就可能是斗爭策略,也可能自我安慰。由此可見,老子是影響深遠的,也是無法盡說的。 七 讀莊得慧再說讀莊。 和老子一樣,莊子也講“無為”。但老子的“無為”,其實是“無不為”。至少,也是“有所為”。只不過在老子看來,要想“有所為”,必先“無所為”,或者裝著“無所為”。因為按照老子的辯證法,物極必反。矛盾對立的雙方,總是相互轉化的。誰笑在最后,誰就笑得最好。所以,你要收斂,就先張揚(將欲歙之,必固張之);你要弱化,就先強化(將欲弱之,必固強之);你要廢除,就先興起(將欲廢之,必固與之);你要奪取,就先給予(將欲奪之,必固予之);總之要反著來(《老子·三十六章》)。反正你越是想得,就越是沒有;越是不想,就越能得到?!皼]有”到什么程度,就能“占有”到什么程度。“后退”到什么程度,就能“前進”到什么程度。如果什么都不想,那就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得,什么都能有??梢娎献拥摹盁o為”,其實是“有為”,而且是“大有作為”。它甚至不過是重拳出擊之前的收回胳膊。這正是歷史上那些“有為者”反倒特別喜歡《老子》的原因。 莊子的“無為”,卻是“真不做”。莊子一生,不知把多少送上門來的功名利祿拒之門外。有一個故事大家都很熟悉,這故事記載在《莊子》的《秋水》篇。這故事說,有一天,楚國兩位大夫千里迢迢來到濮水(在今河南省濮陽縣),找到正在河邊釣魚的莊子,請他出山為楚國卿輔,說是我們大王想把國境之內(nèi)的事麻煩先生了!莊子沒有直接回答,一邊繼續(xù)釣魚,一邊頭也不回地問:聽說貴國有一種神龜,死了三千年了。貴國大王寶貝得不得了,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珍藏在廟堂之上,有這事吧?那么請問:作為一只烏龜,它是寧愿去死,留下骨頭享受榮華富貴呢,還是寧愿活著,拖著尾巴在泥地里打滾呢? 兩位大夫異口同聲地說,當然是寧愿活著,拖著尾巴在泥地里打滾了。 莊子說,二位可以回去了,我會繼續(xù)拖著尾巴在泥地里打滾的。 這故事很多人講過,一般都理解為莊子的清高。其實莊子不是清高,而是透徹。也就是說,作為哲學家,莊子想明白了兩個問題:世界上什么最可寶貴,什么最有價值。什么最可寶貴呢?生命。什么最有價值呢?自由。這兩個問題合起來,就可以表述為這樣一句話: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的價值在于自由。 我認為,這就是莊子哲學的核心。莊子一生,也在實踐著他的哲學。為了生命和自由,莊子把很多問題都想得很開,把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淡。比方說,在孔子那里極為重要的“名”,在莊子這里就無所謂。他甚至假借老子的話說,你管我叫牛,我就跟著你把自己叫做牛;你管我叫馬,我就跟著你把自己叫做馬(《莊子·天道》)。他也不在乎自己有沒有用,甚至沒有用更好。在《人間世》篇,莊子講,有一棵樹,奇大無比,許多人都去看它(觀者如市),只有一位大木匠不屑一顧,說這是沒有用的東西。晚上,樹就來跟他說話,說我要是有用,豈不早就被你們砍掉了?正因為我什么用都沒有,這才活到今天。這正是我的大用??! 顯然,莊子看來,有名有用,都不如活著?;钪?,才是最重要的。如果為了生命之外的東西去死,那就可悲了。為此,他連儒家極其推崇的“以身殉國”、“舍生取義”也予以否定。在《駢拇》篇,莊子說,歷來就有人為了生命以外的事情去死。小人為了利益,士人為了名譽,大夫為了家國,圣人為了天下。這些人,事業(yè)不同,名聲也不同,但在違背天性傷害生命這一點上,是一樣的,都不可取。由此可見,莊子把個體的生命看得高于一切,它甚至高于道德追求、民族大義、國家利益、社會理想。 那么,個體的生命為什么最可寶貴呢?因為生命是天賦的,而自然的就是自由的。所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莊子·知北游》),所謂“道之真以治身”(《莊子·讓王》),肯定的都是那種天生、天然、天賦的自由。 莊子的可貴正在這里,莊子的問題也在這里。在那樣早的一個時代,莊子能夠切身體會到人的“不自由”,并對這“不自由”進行批判和反抗,是可貴的。但將自由歸于自然,則是他的歷史局限性。他不知道,自由從來就不是天賦,而是人權;它也從來就不屬于自然,只屬于人類。唯人知自由,唯人能自由,這就是人所獨有的“自由意志”。正因為人有“自由意志”,他才能進行選擇。比方說,為了民族、國家、他人,放棄和犧牲自己的生命。這就是孟子所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告子上》)。因此,見義勇為、赴湯蹈火、為國捐軀等等,并非如莊子所說,是對自由的否定。恰恰相反,如果這些行為乃是出自當事人的“自由意志”,是他心甘情愿的自由選擇,那么,就正是對自由的肯定。在這里,“自由意志”這四個字,是極為重要的。 當然,我們不能以這樣一種現(xiàn)代觀念來苛求古人。而且,由于莊子是那樣地注重人的個體生命和自由精神,他的哲學便充滿了聰慧和靈氣,讓人讀后心馳神往,久久不能望懷。我同意李澤厚先生的觀點,莊子哲學,是可以看作美學的(《中國古代思想史論》)。莊子的思想,也在后世變成了一種與老子不同的生存智慧──藝術化生存。至于莊子方法論的問題,則早在戰(zhàn)國末期就已經(jīng)有人看出來了,這個人就是荀子。 八 讀荀得自強荀子把莊子方法論的問題歸結為一句話:“蔽于天而不知人”。 荀子這話,是在《解蔽》篇說的。作為戰(zhàn)國時代晚期的思想家,荀子的著作明顯帶有總結的性質(zhì)。其《解蔽》篇,則將對前人思想的總結和批判,上升到了方法論的高度。所謂“解蔽”,也就是破除片面性。所謂“蔽于天而不知人”,就是只知道自然,不知道社會。這對于莊子,可謂一針見血。不過在我看來,按照荀子的邏輯,孔、孟也有片面性;而孔、孟的問題,則正好與莊子相反,是“蔽于人而不知天”,即只講社會,不講自然。 好在荀子幫儒家補了這一課。與《論語》、《孟子》不同,《荀子》談到了自然(天),而且在《天論》篇集中討論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天人之分)。荀子認為,自然是自然,社會是社會。自然界有自己的規(guī)律(天行有常)。這個規(guī)律,不因為堯舜而存在(不以堯存),也不因為桀紂而不存(不以桀亡)。也就是說,自然規(guī)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天不會因為人們怕冷,就沒有冬天了;地不會因為人們怕遠,就不再廣闊了;君子不會因為小人吵吵嚷嚷,就停止行動了??梢娮匀挥凶匀坏姆▌t,人類有人類的規(guī)范。人類社會的興衰治亂,與自然界沒有關系。日出于東,月落于西,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無論是禹當家,還是桀掌權,都一樣。國家的治亂,天下的興亡,與自然界有什么關系呢?既然沒有關系,那就不必受制于自然,也不必拜倒在自然的面前。只要加緊生產(chǎn),厲行節(jié)約,天就不能讓我們貧窮;只要豐衣足食,動靜守時,天就不能讓我們生?。恢灰裱?guī)律,堅定不移,天就不能讓我們倒霉??偠灾觳豢晌?,事在人為。 這就是十分難得的科學精神了。從這一科學精神出發(fā),荀子提出了又一種人生智慧:與其怨天尤人,不如奮發(fā)圖強。荀子說,一個君子,看重的是屬于自己的東西(敬其在己者),從來就不憑空指望自然界的恩賜(慕其在天者),這才天天向上(是以日進也)。所以,他在《榮辱》篇提出了“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的觀點。這樣一種觀點,在大約形成于戰(zhàn)國末年或秦漢之際的《易傳》中,就發(fā)展為一種積極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可以說,深受《荀子》影響的《易傳》,用這樣一句千百年來一直激勵著我們中國人的話,為先秦諸子的思想劃上了一個閃光的驚嘆號! 現(xiàn)在,可以總結一下我讀先秦諸子的心得體會了。我的體會是: 讀孔子見“惻隱之心”,得“仁愛精神”; 讀孟子見“浩然之氣”,得“義勇精神”; 讀老子見“玄妙之智”,得“辯證精神”; 讀莊子見“通透之慧”,得“超脫精神”; 讀墨子見“身體力行”,得“實踐精神”; 讀韓非見“直面人生”,得“現(xiàn)實精神”; 讀荀子見“事在人為”,得“自強精神”; 所以這些加起來,就是先秦諸子的精神,也是我們民族的不朽精神!一個人,如果能有孔子的“仁愛”,孟子的“義氣”,老子的“明智”,莊子的“聰慧”,還能夠像墨子那樣“身體力行”,像韓非那樣“直面人生”,像荀子那樣“自強不息”,那可真是了不得! 毫無疑問,這只是我個人的閱讀心得。它是不全面、不完整、不系統(tǒng)的。掛一漏萬,在所難免。比方說,先秦諸子中,由于時代和階級的局限而不宜提倡、應該批判的內(nèi)容,就沒有提及。我的觀點是:第一,作為文化和學術的傳播者,首要任務是繼承和弘揚經(jīng)典中寶貴的思想遺產(chǎn)。批判的工作,不妨留給專家們?nèi)プ?。第二,作為一般觀眾和讀者,沒有必要對先秦諸子作全面系統(tǒng)的了解,完全可以求仁得仁,求智得智,各取所需。第三,先秦諸子博大精深。除極個別大師外,大多數(shù)人閱讀這些經(jīng)典,都難免管中窺豹以己度人。更何況我們讀經(jīng)典,原本就是為了獲得人生的智慧。人生是一種體驗。人生的智慧是體驗后的思考。每個人都只有一個人生,每個人的人生也只屬于自己。誰也不能代替別人去體驗,去思考。因此,閱讀經(jīng)典,不能替代體驗。追慕先哲,不能替代思考。而體驗和思考,只能由每個人自己去完成。這也就是我對第三個問題──“怎樣讀”的回答:自己讀,用心讀,讀出什么是什么。只要有所領悟,有所啟迪,就好。 謝謝諸位! 本文根據(jù)作者在中國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和美國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所做的演講整理而成。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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