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促使我送走母親,是因為我的女兒。
那天傍晚,5歲的女兒哭著從外面跑回家,拉著正在做飯的我,流著眼淚問:“媽媽,姥姥是不是傻子?”我說:“你不要聽小朋友亂說,姥姥不是傻子,姥姥只是生病了。”女兒將信將疑地看著我。我蹲下身子,把臉緊緊地貼在女兒的臉上,很久都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用手去擦流出來的眼淚。 母親的身體在我結(jié)婚之前就不太好了。精神恍惚,行動遲緩,記不住東西。誰也沒有在意,就連一直知曉母親的我也沒去多想,只以為人上了年紀(jì)都是這樣。當(dāng)母親被確診患了老年癡呆癥的那天,我坐在醫(yī)院走廊的椅子上抱著頭,使勁地扯自己的頭發(fā)。人生最大的悔恨就是對父母的忽略。這個簡簡單單的道理,我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
但母親終究是病了,醫(yī)生說只能靠吃藥維持。母親生病以后我變得非常愛哭。吃飯的時候她把嚼了一半的飯菜又吐到面前的盤子里,我側(cè)過臉去悄悄地抹眼淚;我常??粗粗娨暰屯蝗慌芑胤块g蒙著被子放聲大哭,因為我看見母親呆呆地坐在沙發(fā)的一角,微微張著嘴,嘴角邊掛著兩行口水。 那天晚上,當(dāng)女兒尖叫著從母親的懷里掙脫時,我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我想,已經(jīng)這樣了,只有給母親找個保姆,讓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過完最后的日子。 二 保姆找到以后,我和丈夫把母親送回了老屋。那是一個破敗的小四合院,我和母親在那里相依為命地生活了二十幾年。母親走在最前面,她徑自走到她以前最喜歡坐的那張大藤椅上坐下來,兩只手不停地撫摸藤椅的把手。丈夫和保姆忙著搬東西,我挨著母親坐了下來,房間里的每一件舊物上面都遺留著母親的氣息。右邊的墻壁上有一個相框,中間是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時的照片。照片上的母親,溫溫婉婉地笑著,眼神清亮清亮的。那是30歲的母親。 母親的家族在晚清是富甲一方的顯赫家族,就是因為這成分問題母親到了30歲才和父親結(jié)婚?;楹蟮牡诙?,也就是母親懷孕4個月的一天中午,噩耗傳來:父親在工廠里意外地被機器軋傷,送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不行了。我不知道母親是如何熬過那段歲月的。一個女人,要具備怎樣的意志才能讓自己蒼白的臉在生活一再的重創(chuàng)下始終保持著鎮(zhèn)定!據(jù)外婆說,母親當(dāng)時并沒有哭,甚至在父親去世的第二天她還掙扎著坐起身來喝了一碗外婆熬的綠豆粥。她對外婆說,我還有個孩子,我要把她生下來。 我出生后,母親的身體虛弱到了極點,根本沒有奶水。聽外婆說母親生下我沒幾天就挽起褲腳到郊區(qū)的小河溝里抓魚。兩三寸長的小麻魚,一個上午才抓了幾條。路過的人從母親頭上扎的紅布看出,這個站在冬天的河溝里摸魚的婦女剛剛生完孩子。一位好心人送了母親一些黃豆和花生。那時,這是多么金貴的東西,人家也是留著過年做年糕的呀。母親每次提起這件事情,總是唏噓不已。以后每到過年的時候,母親總要做一些枕頭、坐墊或者是小孩子穿的小褂子給那家人送去。“寧愿別人欠著自己的,自己也不要欠著別人的”,這是母親常常掛在嘴邊的話。 三 冬天的時候,母親把紙盒拿到家里來糊,還兼著幫裁縫鋪做一些衣服上的繡花。她坐在那張大藤椅上面,腳邊放著一盆炭火。找她繡花的人越來越多,她不得不整夜整夜地趕。有時候她繡著繡著就睡著了,頭疲憊地歪向一旁,手里還拿著一件繡了一半的活??赡赣H就是這樣沒日沒夜地干,生活依然是清貧拮據(jù)。家里買了肉,母親從來不吃,全部挑到我的碗里。我心疼母親,偷偷地又給她挑過去?;蛘呤撬餍圆怀?,讓它剩在盤子里。剩下的不吃會壞掉的,我想等我上學(xué)去了母親會吃的吧。每當(dāng)這個時候,母親就會對我發(fā)火。那時候,糊一個紙盒才掙3分錢。我有時候想,母親,她到底糊了多少個紙盒才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大學(xué)生的呢? 母親一直沒有再婚。母親的發(fā)型也從來沒有變過:一絲不茍地全部梳到腦后,綰成一個簡單的發(fā)髻,露出光潔的前額和明亮的眼睛。艱辛的生活并未使她成為一個暴躁庸俗的女人,她對誰都帶著溫和的淺笑,但是她很倔強,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找人借錢或者幫忙。她的手腳極其麻利,每次交的活總是最多最好的。 母親愛花,尤喜玉蘭和茉莉。每年的初夏,院子里玉蘭花開的時候,父親的忌日也到了。每年的這一天,母親總要仔細地洗了手,腦后別著一枝玉蘭坐在桌前給父親寫信。我曾偷偷地翻出來看過,母親的字,是那種工工整整的小楷。從信上看,母親并未把父親當(dāng)成一個已經(jīng)故去了的人。她絮絮叨叨地和他拉著家常,還有女兒慢慢長大的喜悅。 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16歲了,母親的信也已寫了厚厚的一沓。 很多年后,我大學(xué)畢業(yè)了,參加了工作,領(lǐng)導(dǎo)對我一直很賞識,他說我的身上有一股柔韌的力量,但是又不張揚。我想這或許是受母親的影響。我雖然沒有父親,但是我從來不認為生活于我有什么虧欠。只要我站在母親的身邊,心就是安寧的。 安頓好母親回去以后,我又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大哭了一場。是的,母親寫給父親的信,是母親的脊梁。而孤身帶大我的母親,何嘗不是我的脊梁呢?當(dāng)母親中斷了源源不斷地傳達給我的那種力量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原來是那么脆弱。 四 我的工作很忙,只能一個星期回去看一次母親。我坐在那里,看著母親穿得干干凈凈地坐在桌子邊,保姆小心地一口一口地給她喂飯。母親的黑發(fā)快被銀霜染盡,用一個塑料的夾子夾在腦后,她的脖子上圍著一個小孩子圍的那種卡通圖案的圍兜。她吃完飯,我坐在她的旁邊跟她說話。雖然我知道她不會明白我在說什么,我還是慢慢地給她講我的工作,講今天的新聞,講最近正在熱播的電視劇。我告訴自己一切和從前沒有什么不同,母親還是那個母親,只是她再也不會出聲附和了而已。 過了幾個星期,單位派我去外地出差。出差回來,我沒有回家,一下飛機就直接去了老屋。正值夏天,院子里的玉蘭花開了,滿院子的空氣都是香的。但是我的心不應(yīng)景,幾個月沒有見到母親了,我像想念自己的女兒那樣想念著母親,恨不能馬上見到她,多等一分鐘也不能。剛走到門口,我就聽見保姆尖厲的四川口音:“你這個老太婆簡直不識好歹,喂你吃你偏要吐出來,要不是你女兒給錢大方,誰愿意來伺候你這個老廢物。”我氣得渾身發(fā)抖,“哐當(dāng)”一聲把門推開。保姆正用勺子使勁地把飯往母親的嘴里塞,母親的腮幫子高高地鼓起,滿臉的驚恐,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飯不停地從她的嘴巴里往下掉。我?guī)缀跏怯帽M全力,一把推開站在一旁的保姆。母親還是那樣惶恐地看著我。她滿臉的油污,頭發(fā)不知道多少天沒有洗了,在兩鬢頭發(fā)稀疏的地方,污垢明顯可見。我扯掉她脖子上的圍兜,她的頸部和瘦削的鎖骨上,汗水混著污垢流成了一條條的小溝。媽,我雙膝一軟,跪在了母親的面前,任淚水濡濕了我的臉。我不敢抬頭,無顏面對母親的臉,心里的愧疚比得知她生病時更甚。我以為請人來照顧她,便已經(jīng)盡了女兒的本分,可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錯得那么離譜。用錢雇來的人怎么會從心底里真的去憐惜母親,明白她的需要呢?一生喜好潔凈的要強的母親若有清醒的時候,看見自己這個狼狽的樣子,只怕會感覺生不如死吧? 打發(fā)走保姆后,我把母親扶進衛(wèi)生間,給她洗頭洗澡。母親的臉色平和了許多,像個溫順的孩子那樣配合著我的動作。洗完后,我找了一件母親從前最愛穿的藍底白碎花的旗袍給母親換上。我要帶母親回家,我要每天攙扶著清清爽爽的母親去散步。 換完了衣服,我對著鏡子仔細地給母親梳頭,梳她慣常的那個樣式,所有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梳到腦后去,利索地綰成髻。母親看起來很精神,像一個因迷失而在外面流浪多日后終于找到自己的家的孩子。我知道,母親的腦細胞在一天天死去,她的時間不多了。作為女兒,我要讓母親在剩下的日子里,每天都感覺到安寧,就像我年幼時站在她身邊的感覺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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